車庫的門壞了。壞了快四個月了。
岳母在樓前草地上打太極拳,我在開車庫門。鑰匙進鎖孔,向右扭,握住門把手往上提。門“哐啷”一聲,卡殼了。放下門把手,走到左側,抓住門的邊沿,一按,再使勁提。“哐啷”“哐啷”,撞擊聲更響亮。三番五次,運氣好時,兩番即可,門終于如愿升空。
岳母看我,問:“門壞了?”我點頭。岳母說,“快找人修理啊。”我微笑,不置可否。
這是早上,蔡朵行之還在睡夢中。蔡朵行之是我女兒,小名朵而,很快將過兩周歲生日。
妻攜朵而站在車庫前,看我。我在開車庫門。在“哐啷”“哐啷”聲中,門終于如愿升空。
朵而歡呼雀躍,她看到車庫里粉紅色的幼兒自行車了。
這是傍晚,我和妻準備帶女兒去500米之遙的小公園的河邊散步,女兒強烈要求練習騎車。
妻看我,問:“門壞了?”我點頭。妻說:“快找人修理啊。”
我微笑,搖頭:“不能修,堅決不能修。”
門剛壞的時候,我的態度不是這樣子的。
我有些生氣,打電話責備人家:“車庫的門怎么不到三個月就壞了呀?”電話那端的人道歉,詢問門的“癥狀”。我說,開鎖后,門不能自動魚躍上去,非得在門的其中一側拉拉扯扯半晌,才不情愿地開門迎客。
是門的彈簧之一出了問題,車庫門最早的“主人”告訴我,再次道歉,并說我隨時可以預約,公司將派人上門來免費維修。
我卻很快熄了修門的念頭。我嘗到“破門”的甜頭了。
下午4點,我下班。到家,4點20分。我站在車庫前,鑰匙進鎖孔,向右扭,握住門把手往上提。
門徹底洞開后,更多的時候,門還在“哐啷”聲中掙扎,頭上,三樓,十之八九會傳來歡快的聲音,我仰頭(我的臉一定綻放著燦爛的笑)果然看到女兒朵而了,陽臺上的第八、第九根欄桿之間露出她三分之二白白嫩嫩的小臉蛋。朵而在脆生生地大喊大叫:“爸爸——,爸爸——。”
早前,陽臺上的第八、第九根欄桿我特意漆成綠色。有時會有一個氣球綁在欄桿上,有時會系一根長長隨風起舞的黃飄帶……這兩根欄桿是朵而的“專用指定產品”。腦袋放在這倆欄桿間正視前方,視野最開闊。不遠處,有棵金合歡樹,樹梢和三樓一般高。總有些白色的,頭頂頂著紅冠子的鸚鵡不請自來,落在金合歡樹上嬉耍打鬧,久久不肯離去。
我不知道朵而何時摸索出車庫門的“哐啷”聲和爸爸回家存在著必然關系。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浪費一把力氣開門后,十之八九會聽到頭頂上飄下來的稚嫩童音:“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澳大利亞的房子均矮小。三樓說話,一樓能清晰聆聽。我能猜測到朵而每一聲“爸爸”后使用的頗特別的標點符號。先懷疑,接著猶豫,再肯定,繼而急切,最后升華到滿滿的驚喜。
偶爾一次,朵而亂了作息,她的午睡推遲到下午4點后,我下班也就沒能趕上她的聲音。另有例外,妻帶她出去逛商場下午4點還沒回家。這樣的意外,頂多十之一二。
我至今的工作,仍屬“苦力”,也就是干些動手動腳費力氣的事。中國人初到異國他鄉,少有人馬上混到靠嘴巴或靠筆桿子就能大把賺錢的輕松活兒。在國內,多年來我已疏離靠體力吃飯的工作,但到澳大利亞后,我換過好些份工作,卻始終用自己有限的體力掙薪水。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我亦老矣,能吃能喝能睡,但一天的辛苦結束,身子骨也近散架。幸甚幸甚,疲憊不堪有良藥可治——女兒嬌嫩的呼喊,一聲入耳可驅盡疲乏,二聲入耳可振作精神,三聲入耳我已容光煥發,奔向不惑年齡的我重現陽光小子的神采了。
三步并作一步半,躥上樓去。推開家門,蹲下,胖墩墩的朵而打著蜻蜓點水般的碎跑顛過來,抱住我的頭,親我一臉口水。我閉著雙眼,除了用勁笑,無話可說。口水不醉人人自醉,我是醉了。
誰家的車庫門沒出現過鬧情緒鬧罷工的時候呢,那可真是件足夠麻煩的破事。我家車庫的門壞了,壞了快4個月了。這扇破門卻給了我甜滋滋的享受,我不能修這門,堅決不修。
■編輯胡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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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遲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