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姆斯
在這些書頁間可以覺察到秋天細微的煙草味。威廉姆斯已經過了五十歲。
關于他有這么多的事情可說。首先,他是一位浪漫詩人。這會嚇著他。但是證據到處都是。拿第一首詩來說吧,《所有幻想的事物》。給這首詩賦予特色的是女人的意象,在西班牙的舊日子里曾是波多黎各的少女,現在卻孤獨而衰老,不知道如何對待自己,回憶著。當然,這是公認意義上的浪漫,而威廉姆斯在公認意義上很少是浪漫的。
這個人把一生都用在反對事物的公認意義上面了。最重要的,就在這里面,他的浪漫氣質出現了。但是僅僅是拒絕還不夠:重要的是拒絕的原因。原因在于威廉姆斯擁有一種他自己的浪漫。他強大的精神有嘗試自己力量的需要和快樂。
我們將會觀察到,在《所有幻想的事物》中的孤獨人物和《燦爛悲哀的太陽》中的講話者都有一點感傷。為了徹底理解威廉姆斯,必須馬上提及他有感傷的一面。拋開了這點,這本書就不會存在,它的特色也不會是現在的樣子。《鱈魚頭》有一點純粹的感傷化;《公牛》也是這樣。感傷有一個如此討厭的名字,以至你會猶豫。但假如激發威廉姆斯的東西擁有討厭之名,就他的情況而言,它明顯的創造性功能會有助于改變它的聲譽。整體上看,威廉姆斯所提供的,不是感傷,而是對感傷的反動,抑或是一點點感傷,非常小的一點,加上激烈的反對。
他對反詩歌的熱情是血液里的,而不是墨水瓶的熱情。反詩歌是他的精神療法。他需要它就像一個赤裸的人需要遮蔽,或者像一個動物需要鹽。對于一個有著感傷一面的人來說,反詩歌是真理,是我們永遠都會逃避開的真實。
反詩歌有許多方面。令一個詩人上癮的方面是對他的有效性的測試。它純粹的修辭方面是無價值的。作為一種矯情它是平凡庸常的。作為鞭子它的意義要多一點。但是作為個人精神的一個階段,作為拯救的一個源泉,此刻,在一個困惑的時代,當一個人從窗戶里望著拉瑟福德或帕塞伊克,或者當一個人走在紐約的街道上,反詩歌就獲得了一種非凡的效力,尤其是如果一個人的天性中就擁有復仇女神如此感興趣的一面。
為了使真實豐饒,不真實的東西是必需的;為了使反詩歌豐饒,感傷的東西是必需的。威廉姆斯在本質上更是個現實主義者,超過了通常詩人的情況。在這點上,一個人可能會把自己設定為美學上的林奈①,給《作為欲望的閣樓》中未使用過的帳篷指定女性角色,給蘇打標志賦予一個男性角色;一般說來,一個人能夠匆匆瀏覽完這些書頁,并指出本質的詩歌往往是非真實與真實、感傷與反詩歌聯合的結果,是兩極不斷交互作用的結果。這似乎定義了威廉姆斯和他的詩歌。
在某種程度上,所有的詩人都是浪漫詩人。所以,最不期望自己如此的詩人往往是全然如此。例如,除了超現實主義者,沒有人在把整個流派概括為羅曼蒂克上會感到猶豫,一遍一遍浸染最為可靠的紫色。那么,在今天,一個浪漫詩人是什么?他偶然成了一個仍然住在象牙塔里的人,但卻堅持認為那里的生活將是不可忍受的,除了事實上,在塔頂,對于公共垃圾、斯奈德番茄醬、象牙香皂和雪佛蘭轎車的廣告牌,他擁有如此罕見的一種視野;他是獨自與太陽和月亮一起生活的隱士,但卻堅持接受一份腐爛的報紙。只要威廉姆斯與其同代人一樣持有大致相同的觀點,在方式上和為了指明的原因,定義他和他作品的企圖就不會被當作定義其他任何人、任何事的企圖。
這樣的定義,使得威廉姆斯看上去有點像那壯麗古老的石膏雕塑,萊辛的拉奧孔:現實主義者正掙扎著要逃脫非真實的蛇。
通常他是被從外部來識別的。他在此處包括了流產的節奏的典型,幾個層面上的詞語,沒有邏輯的思想,和熟悉的次要事物,這些,當全部被說到時,就僅僅是對早晨和黃昏曲之間預言的偏離。人們將會發現,他已經為詩集創造了某些十足的附加物,當然,它們之于他比之于任何人都更神圣。他對反詩歌的特別運用就是這樣一個例子。赤裸產生的模棱兩可是另一個例子。暗示的意象,比如在《年輕的懸鈴木》中,在一個人的想像中被他刺激得躍起來的蛇,就是意象主義的一個附加物,是威廉姆斯總是覺得合宜的現實主義的一個階段。在風格方面他是個行家。他的花寫得很是精美。但是這些東西可能僅僅是被提到。威廉姆斯自己,作為當代詩歌中的第歐根尼,要有活力得多。事實上,如果你碰巧沒有把他當作拉奧孔,那么把他當作第歐根尼可能是非常合適的。
(《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詩選1921—1931》序言,1934年)
紀念哈麗特·門羅
門羅小姐的工作使她能接觸到最為可怕的自我主義者。我指的是總體上的詩人。你能夠看到她敏銳的理解力使自身適應她的訪客。當他們離開她的辦公室時,她保持著同樣的和藹可親。她一定給她的許多撰稿者留下了這樣的感覺,她不但喜歡他們的詩歌,也喜歡他們的人,正如她通常那樣。
沒有任何人能更討人喜歡了,但是她沒有任何忙于迎來送往的跡象。她需要更多的時間以便更好地了解你。她會陪你一起吃午飯,然后再邀請你去她家吃晚飯。她為你盡其所能,把最好的給你。引用一個不是特別拔高的例子,我記得有一次,晚餐后她拿出一小瓶利口酒那樣的威士忌,她說那東西好像有九十年那么久了,幾乎是殖民地時期的,仿佛是貯存起來專門為了那個冬天夜晚的。
我們在哈特福德有幸見過她幾次,她再次以其誠摯和善良給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
所有這些都反映在《詩刊》里面,它是如此容易變成低于它本身的東西:成為一個集團或一種模式的宣傳工具,或者是持有一種僵硬的標準。顯然,它是很多人的雜志;它可能是最寬泛的。她使之成為如此。她喜歡置身人們中間;在一群人中她總是最為熱切的。不僅僅是謙恭有禮使她把人們想得很好、說得很好;她這么做是因為她喜歡這樣。
(《詩刊》,1936年12月號)
一份答卷(1937年)
1. 你認為現在存在一種有代表性的、與英詩不同的“美國詩歌”嗎,是否有一種“美國傳統”正在創造之中?換一個提法,你認為1912年的美國文藝復興以及隨后的年月擁有永恒的價值嗎?
2. 你是否把自己當作“美國傳統”的一部分,作為一個美國詩人,你是區域性的還是全國性的?還是說,作為詩人完全是與民族性無關?
3. 你認為最近十年中美國人所寫的詩歌是否有發展(進步)的跡象?
問題1——
美國人之間的關聯至少在種族方面是相似的,不要裝成別的樣子。我們共同擁有這個國家,即使我們并不總是彼此擁有。這并不有利于傳統。如果每首詩都聲稱自己是美國詩,大多數英國人就有資格自己決定,到現在為止,是否它是真正的美國詩。簡言之,何為美國的含義是很清晰的。如果承認我們在民族性方面帶點嘗試意味,那么何為我們難道不就是對你問題的回答嗎?現在,有關永恒價值說得越少越好。
問題2——
我不愿意說我是明目張膽的美國化,但是我希望我是美國的。
問題3——
老詩人必須被作為個體來考慮;年輕詩人,看作一個集團比較容易,他們缺乏領袖。畢竟,詩歌的猛烈往往來自于一兩個瘋子,在所有瘋子都是政客的現在。
(《20世紀詩歌》,1938年9月、10月號)
有關詩歌的一則筆記
我在詩歌中的目的是寫詩:在沒有任何特殊定義的情況下,抵達和表現每個人都認為是詩的東西,這么做是因為我覺得需要。
今天,在技巧方面,存在著完全的自由,我寧可傾向于不理會形式,只要我是自由的,并且能自由地表達我自己。關于形式,我不知道有什么東西能造成太大差別。形式中的基本元素是使用任何形式時都能夠自由無礙。一種自由的形式并不能確保自由。作為形式,它僅僅是又一個形式。所以,我推測,我相信自由與形式無關。
原載《牛津美國文學選集》,1938年
向T.S.艾略特致敬
我不知道有關艾略特還有什么可說。他的巨大聲譽是一個巨大的困難。
有一種事物,或多或少都可以接受,它在有助于創造每個詩人的詩歌的同時,也有助于摧毀它。
偶爾我會撿起艾略特的詩歌,讀讀它們,腦子里一點都不想他是什么立場。這就像偶然在一個不妥當的地方,看見一幅引起過巨大轟動的畫:例如,就像在一個所謂的早餐角落里有一副喬托。
這么說吧,在教堂長椅上讀艾略特,繼續保持年輕。在一個已經變得極其松垮并且越來越松垮的世界,他依然是一個正直的苦行者。
(《哈佛倡導》,1938年12月)
為《這是我最好的》所作的筆記
詩歌對于其的作者來說,也許有著在讀者看來并不明顯的價值。在下面這組詩中,《黑色的統治》,是計劃寫的一個系列中的惟一一首,所以,對于它的作者來說,它有著一種適用于很多實際上沒有寫出來的詩歌的價值,對于別人它可能就不能擁有這種價值了。其他詩歌,例如《在卡羅萊那》和《甘蔗的負擔》,復活了一些時刻和地點,這些詩歌可能是與它們有關的音符中最為輕微的。所以,對詩歌的個人選擇是晦澀的。這組詩是一種個人選擇,不是一種批評的選擇。它包括了很多我最初一本詩集中的詩,大大超過了我最近的詩集,盡管我最近書中的詩歌無疑比最初書中的更為重要,更為重要是因為,隨著一個人年齡的增長,他的各種目標也變得更為清晰了。
生活的主題就是詩歌的主題。如此清晰地,似乎政治家或者哲學家的生活結局,比如說,也應該成為詩人的生活結局,而他的重要詩篇應該成為抵達那個結局的詩篇。但是詩歌既不是政治也不是哲學。詩歌就是詩歌,一個人作為詩人的目標是抵達詩歌,完全就像一個人在音樂中的目標是抵達音樂。有些詩人會認為那是一個丑事,他們會說一首詩沒有任何重要性,除了它作為詩歌的重要性之外根本沒有任何重要性,而且一個除了抵達詩歌之外別無目標的詩人是在浪費時間,比不過一個有理性的人。然而,我們有一種依賴意外之物的奇怪方式,其中就有意想不到的詩歌的變形。也許收在這里的詩歌將會證明此般說法。這些詩歌的寫作時期,最近二十年,一直是極其生動的,它們至少與那種生活有關。
(1942年8月10日)
有關詩歌中意義的一點評論
起源于想像或情感(詩歌)的事物的意義往往在本質上不同于起源于理智的事物。它們具有想像或情感的意義,而不是理智的意義,它們將這些意義傳達給對想像或情感意義敏感的人。對于僅僅向理智意義開放的人們,它們也許什么都沒有傳達。簡言之,起源于想像或情感的事物往往采取含混或不確定的形式。將單一的、理智的意義附加給這樣的事物,而不摧毀它們內在的想像或情感的含混與不確定,那是不可能的,因此,詩人們不喜歡做解釋。他人賦予的意義有時不是詩人所要表達的意義,從未在他的頭腦中存在過的意義并不對其作為意義造成損害。最近由哥倫比亞公司發行的馬勒的《第五交響曲》唱片的內封面上有一個關于這件作品意義的說明。然而,布魯諾·瓦爾特說,他從未聽馬勒私下說過交響樂有任何除了音樂本身的意義。這一點損害到評論者作為意義的意義嗎?這支音樂肯定沒有任何單一的意義,作者惟一想要表達而我們又必須要去領會的意義。如果它有惟一的意義,那么作曲家有什么理由隱藏它呢?帶有標記的樂譜包含著富有想像和敏感的聽眾所能發現的任何意義。無需太多東西就能在萬物中體驗到這種多樣性。詩人,音樂家,兩者都擁有明確的意義,但他們是以這樣的形式來表達的,并且不做解釋。
(《闡釋者》,1948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