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今日獲悉,前中國文化大學教授胡蘭成,于7月25日在日本病逝。享年七十五歲。據日本共同社稱,胡蘭成因心臟衰竭,于25日在東京都青梅市寓所病逝。從他辭去臺灣教職后。1976年回到日本。胡蘭成曾在汪精衛政權中任職,中共占領大陸后,他于1950年來日本尋求政治庇護。”
1981年7月28日,美國合眾社發了一條東京電訊,報道了一個叫胡蘭成的文人的死訊。
一個月后,胡蘭成的葬禮在福生市清巖院舉行。前來吊喪的人都收到了一份贈禮,上有胡蘭成手書“江山如夢”四個字。胡蘭成的最后一任太太佘愛珍寫了一段深情的說明:“內附的‘江山如夢’是亡夫多年來縈繞于懷的感慨,在晚春的一個夜晚忽然吟出的。所謂江山,是指故國的山河、揚子江和泰山。不,就我看來,是指故國本身。所謂夢,就是空、是色、是善、是美、是真、是遙、是永久的理想。敬請收下,以追憶胡人。”
如果不了解胡蘭成的背景。很可能被這一段深情款款的言辭所感動,這分明是身在異域心懷故國的一位愛國者最后的悵惘,系懷父母之邦,念茲在茲。
但四十多年前他為自己掙得的一頂“漢奸”的帽子,卻非輕易可以拋擲一旁。人們記得才子胡蘭成,津津樂道他和女作家張愛玲的一段傾城之戀,同樣不會忘懷他曾經進入汪精衛集團,官拜汪偽政權宣傳部政務次長、偽行政院法制局局長、偽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汪偽集團機關報《南華日報》總主筆等。
投身汪偽
胡蘭成介入汪精衛集團,亦是因文而起的“惡緣”。
1937年,31歲的胡蘭成在廣西小試牛刀,在《柳州日報》發表社論文章,說“發動對日抗戰,必須與民間起兵開創新朝的氣運結合,不可被利用為地方軍人對中央相爭相妥協的手段”,惹怒了地方諸侯,被關了33天。出獄后,他回到故鄉浙江嵊縣下北鄉胡村探望久別的家人。這個無學歷無背景的年輕人面臨著這個年齡的普遍窘境:身無長物,卻要贍養父母撫育兒女,他需要一個有“錢途”的事業。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天下兵起》記述自己的這段經歷:
卻說我從廣西回來時路過上海,見了古泳今,他令在中華日報,要我撰稿試試,到胡村后我就寫了一篇論中國手工業。又一篇分析該年的關稅數字,寄去發表了,都當即被日本大陸新報譯載,且被轉載于經濟學論文拔萃月刊。中華日報以為有了面子,就請我當主筆。本來是當總主筆,因我謝絕林柏生,說不想加八汪派,故總主筆讓給了古泳令。
他的這段自我表白頗有不合情理之處。《中華日報》竟然因為一個無名文人的兩篇經濟文章就要聘他做總主筆?胡蘭成的一生,真真假假,不僅對女人,就是他的經歷,也頗多涂抹之處。抗日戰爭勝利后他亡命溫州之時,化名張嘉儀,便告訴別人說自己肄業于北京大學,在《今生今世》中他更正說自己當初亦只是在北京燕京大學副校長室擔任文書抄寫一年。
他就像是鄉下的一個聰明孩子,讀了些書,出來闖天下,一如江弱水所言,“得之于民間的,是江湖氣;得之于史上的,是名士氣;兩者臺而成為胡氏特有的策士氣”。他投身汪偽,是很自覺的選擇,他出道便是在汪精衛派系里,在他看來蔣與汪只不過“一個是正冊,一個是副冊”,各自占了勝利的一半可能。故而相信勝敗也無非“桃花開了荷花開,我們去了新人來,亦不是我們有何做得不對”。這個出身鄉下農家的人總有著一種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的強烈愿望,且精于算計,他算定如果在國民政府里,他的脫出還需要漫長的等待,而跟隨汪精衛開創新朝,大展身手,儼然也可充一位“開國”元老。
對日本,他則全無惡感,甚或目為親戚。“我對日本,總是共患難之情”,又說“我在日本,好像是在親戚家做客”。以致見到南京機場沿途的日本兵,也覺得“著實有一種大氣”。就連惡名遠揚的極司斐爾路七十六號,他也覺得有梁山泊的“陽氣”。他的這些糊涂話,偏要用“民國世界”、“一統河山”一類的大言裝點。
上海淪陷后,胡蘭成調任香港《南華日報》當總主筆,用筆名流沙撰寫社論,同時還在汪派控制的蔚藍書店兼事,研究戰時國際情勢,與林柏生、梅思平、樊仲云等分擔按月寫一篇報告。真正令胡蘭成聲名鵲起,是他為《南華日報》所寫的一系列社論,為汪精衛集團進行輿論造勢和新聞宣傳,由此得到了汪精衛太太陳璧君的賞識。進入了汪偽集團的核心。
1938年12月22日,日本首相近衛文磨發表對華聲明,聲稱要“和中國同感憂慮、具有卓識的人士合作,為建設東亞新秩序而邁進”。這無異于是一份招降書,在這份聲明中,近衛提出了“善鄰友好、共同防共和經濟合作”三原則。
已出逃到河內的汪精衛在旅館摔了一跤,扭傷了一條腿,在臥榻上讀到近衛的聲明,盡管與之前的重光堂密約(1938年11月12日汪日所簽汪精衛參加“和平”運動的條件)相差甚大,但此時他已是過河卒子,便起草了一個聲明,主張和日本講和,在12月31日的《南華日報》上發表,這便是臭名昭著的“艷電”。
蔣介石對此汪精衛的出逃反應激烈。他在日記中寫到,“當此國難空前未有之危局,不恤一切,拂袖私行,置黨國于不顧。是豈吾革命黨員之行動?痛惜之至!惟望其能自覺回頭耳!”
“艷電”公開后,國民黨中央宣布開除汪精衛黨籍,僅僅在五天后,胡蘭成便為《南華日報》撰寫社評《我們的鄭重聲明》,抗議國民黨中常會議開除汪精衛黨籍的決議。他并列舉五條理由,證明汪精衛護黨愛國,認為汪、蔣都是要“和”,“所分歧者,僅在形勢之估計及條件之解釋”,所以不是原則上的問題,不過是技術問題。
這篇文章后來被收入《戰難和亦不易》這本社論評論集。這本集子一共收文104篇,寫作時間從1939年1月4日《我們的鄭重聲明》開始,到12月12日的《建軍的使命》止,胡蘭成搖唇鼓舌,一年之中,平均約三天就有一篇政論文章問世,其寫作的熱情令人咋舌。他為汪精衛辯解罵敵,分析時局,預測戰爭形勢走向,激越昂揚。汪精衛對這員干將也不吝贊美,他親自為這本社論集作序。“胡蘭成同志所謂‘戰難和亦不易’真有概乎其言之了,胡蘭成同志于艷電以后發表了許多重要論文。對于國內情形國際形勢都有極深切的認識,極明確的判斷,其最言人所未嘗言的。是‘如何爭取主動的和’。這實在是一針見血的話。……胡蘭成同志大聲疾呼‘爭取主動的和’實在是對癥下藥,稍微留心和戰大計的人,沒有不點頭嘆息的……”一個毫無政治經驗的書生,進入汪偽集團也才短短兩年,便獲得黨魁如許高評,胡蘭成不免沾沾自喜。
汪精衛從河內抵達上海,召見這位鼓吹“和平運動”的旗手。事后追述,胡蘭成一貫的用詞虛實夾雜:“當下我惟敬聽。與中華民國歷史上這樣有名的人初次見面,竟難說明什么感想。只覺山河大地盡皆端然。”汪精衛和胡蘭成拉起了家常話,噓寒問暖,承諾安置胡蘭成一家老小。隨即汪精衛切入正題,說道:“我想付托蘭成先生以宣傳大事,中國的領土和主權獨立完整之事。唯先生以筆護之。”
張愛玲曾說胡蘭成“對人易生感激,卻難得滿足”,汪精衛的知遇之恩一時讓胡蘭成感激萬分。他成了汪的“文膽”。每月有不菲的收入,還有巨額機密費。但汪偽政府成立時,重心已經從宣傳工作轉移到政府組建上。搖筆桿子的胡蘭成無緣各個熱門職位。做了汪偽政府的宣傳部政務次長,兼任《中華日報》總主筆。鼓舌搖唇
同為汪政權媒體人的金雄白,1959年回憶往事,寫下了《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他感慨:“即以本刊所寫汪政權一代而論,其中人物,除了極少數有些學識,有些抱負,尚不失為有志想創造時勢者而外,其他都不過是依違其間,夤緣謀食,盡管有些人僥幸得志,而好夢易醒。竟是黃粱未熟!我一生所目擊的蕓蕓眾生之中,都逃不出‘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的命運。”
“依違其間”,“夤緣謀食”,“僥幸得志”,可謂道盡胡蘭成在汪政權的頭幾年風光。然而。很快。他將要再次遭遇囹圄之災。“霸圖興亡事,我所參加的一份卻只像是春天斗百草”,他是一個地道的舊式文人,感性而無有堅固的思想,自以為是舉重若輕,實則于復雜的政治斗爭缺少默契。他愛做官的那種感覺。“我不搶官做,但我喜愛官人的貴氣”。卻并無做官的智慧。在汪集團內部。他屬于汪精衛的公館派,和周佛海派不和,但在公館派內部,他亦不屬于重量級人物。兼之文人張揚個性。也只敬服汪精衛一人而已。
1941年。汪精衛政權宣傳部駐上海特派員穆時英被重慶派來的特工人員暗殺,胡蘭成辭去了《中華日報》總主筆的職務,接手穆時英擔任社長的《國民新聞》。從汪精衛的“代言人”,轉而為邊緣人,似乎更加遠離汪政權權力核心,實則他始終保持著對汪精衛的敬意。
胡蘭成辦此報的目的。是“借這個報來重申和平運動當初的主張,拒絕承認現狀,不肯稱和平區而仍稱淪陷區,且指出淪陷區與抗戰區是一個中華民國。”他因此向汪精衛提出,當初說“和即是全面和”。因此日軍應該從江蘇撤退由南京政府來維持秩序。
汪馬上向日本陸軍省板垣征四郎提出,日本人的政策正轉向“以華治華,以戰養戰”。于是同意了汪的主張。還提出單只警察和特工不行,還要軍隊接防軍隊。于是在這一年,成立了“清鄉委員會”,汪精衛兼任委員長。李士群擔當主任,可以以汪精衛的名義指揮南京政府在江蘇的一切軍隊和行政、經濟機關。胡蘭成本來有希望擔任秘書長。但最終清鄉的建議由警政部部長李士群聯合最高軍事顧問部顧問日本人晴氣慶胤提出的,胡蘭成最終仍然待在了《國民新聞》。
盡管汪政府剛剛成立兩年,內部就已經陷入了勾心斗角之中。不久,胡蘭成就因為發表在《國民新聞》的社論,開罪了汪政權里的實力派周佛海。被免去了宣傳部政務次長一職。周佛海還派人毒死了《國民新聞》的實際掌控人李士群。
失去了李士群作為后盾,胡蘭成在汪政府成為一個四處飄零的棋子,他先擔任了行政院法制局長。充當汪精衛的“擋箭牌”。一年之后,眾議沸騰之下,汪精衛取消了法制局,調胡蘭成為全國經濟委員會特派委員,接近于免職。
也就是在幾近賦閑的狀態下,胡蘭成和繼任宣傳部政務次長的郭秀峰去參加每周六日本大使館的懇談會,從此開始了和日本人的“親密接觸”。
他結識了日本駐南京大使館負責文化事務的書記官池田篤紀,亦為自己招來一次牢獄之災。與池田相識之后,他寫的一篇一萬多字的政論文章,“無意中”被池田看到。池田翻譯成日文,給當時的日本大使過目,最后又傳到了汪精衛那里。“那是我有感于太平天國敗亡時忠王李秀成的供狀。我將來逃走。也要留這么一篇文字在世上,文中歷敘和平運動事與愿違。結論日本帝國主義必敗,而南京政府亦覆沒,要挽救除非日本昭和維新,斷然從中國撤兵,而中國則召開國民會議,如孫先生當年。”胡蘭成后來說這樣解釋自己寫這篇文章的初衷和想表達的意圖。
因文招禍,胡蘭成被關在了上海路十二號——“政治工作局”(汪政府的另外一個特工組織)的看守所。逮捕令由汪精衛親自下達。胡蘭成被關押了48天,最終被池田等日本人救出。2005年5月號《印刻文學》刊發李黎等訪問胡蘭成侄女胡青蕓的文章《今生春雨,今世青蕓》,提及1943年胡蘭成被逮捕,幾遭殺身之禍,是侄女青蕓從上海至南京,奔走營救,找到池田出面,胡蘭成才免得殺身之禍。
亂世才子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說,他身陷圖圄之際,同為蘇青主辦的《天地》月刊作者的張愛玲,動了憐才之念。還陪蘇青去周佛海家請代向汪精衛求情。接下來便是眾所周知的張胡“初見”——胡蘭成一腔熱情去拜訪才女,吃了閉門羹,留了名片,然后是張回訪胡。
1944年的胡蘭成降服了滬上的知名女作家張愛玲,女作家的才思也刺激了他。二月,胡蘭成在《新東方》雜志上發表《<中國之命運>的批判》。三月,在《新東方》雜志上發表《皂隸?清客與來者》、《中共的存在及其性格》。五月,在《天地》月刊第七八期合刊上發表《瓜子殼》。五、六月,在《雜志》月刊第十三卷第二、三期發表《評張愛玲》……
同時和第二、三任妻子登報解除婚姻關系之后,胡蘭成和張愛玲結婚了。“……戰后,他逃亡到邊遠的小城的時候,她會千山萬水的找了去,在昏黃的油燈影里重逢。”張愛玲遺作《小團圓》里。女主人公九莉將這一段感情看得關乎性命般重要,那應該也是彼時張愛玲的心境寫照。
此時。日本在太平洋戰爭中節節挫敗,頹勢已顯。而汪政權的首腦汪精衛也在日本帝國大學附屬醫院不治身死。陳公博就任“代理主席”,事實上汪政權已經日暮途窮。閑置已久的胡蘭成卻有了“不受束縛、大干一場”的機會。這一年11月,由池田陪同,胡蘭成帶著沈啟無、關永吉西飛武漢,去接收《大楚報》。
辦報是他的老本行。這次挾日人之勢,很快就打開了局面。他先以言論吸引讀者,然后整頓內務。并從日本人、朝鮮人手中收回了報紙的發行權。報社很快做到了自給自足。日本人對他亦多所照應。日本在華軍的三品報導部長,武漢當地的福本憲兵隊長、遠藤聯絡課長和漢口中野總領事等,都和他交往密切。有這樣的背景,一切都好辦。即便偶有所謂“反目”言論,亦可標榜報紙的獨立性,符合日本的更高利益。
1944年末,盟軍對武漢的空襲愈來愈密,日軍日漸衰微。“空襲使我直見性命,曉得了什么是苦,什么是喜,什么是本色,什么是繁華,又什么是骨力。”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如是說。他把才結婚的張愛玲拋在一邊,又和17歲的護士周訓德談起戰時戀愛。
1945年日本敗局已定、投降在即,時任大楚報社的胡蘭成出版了《中國人的聲音》一書。書中收有31篇政論文章,寫于1945年1月中旬至3月初。胡蘭成以一身而指陳“中國人”,為日本人張目:“日本戰勝比美國戰勝好。日本倘使戰勝……她將不能不讓步給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的解放運動。”這篇《日美戰勝對于中國》寫于1945年2月21日,離日本宣布投降不到半年。胡蘭成仍可以如此這般自欺欺人。此時,就連周佛海在2月9目的日記中也承認:“時局無法轉圜,頗致感慨。”
8月15日,日本投降,胡蘭成慫恿二十九軍軍長鄒平凡宣布武漢獨立,從日軍那里要了一萬多人的武器裝備,躊躇滿志,想和蔣介石討價還價。不料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令他的計劃胎死腹中。九月初,他逃離武漢,在給重慶派來的接收大員袁雍的信中,他依然自詡國士:“國步方艱,天命不易,我且暫避,要看看國府是否果如蔣主席所廣播的不嗜殺人,而我是否回來,亦即在今后三五個月可見分曉。士固有不可得而臣,不可得而辱,不可得而殺者。”
他以士自詡。卻是典型的“策士”心態,為個人的功名利祿,朝秦暮楚,憑借機謀智慧、口才文章,四處奔走。胡蘭成流亡日本之后。經歲寂寞,晚年曾回臺灣重彈舊調,在臺灣中華文化學院教書。不久漢奸身份暴露,被臺灣一幫文化人驅逐回日,幾年后命喪異國。他亦曾給蔣經國上書。煌煌兩萬長文,大談“士的文化”等等。
“自尚書周禮以來一直以士為政,此亦是中國獨有之傳統,為他國所無,所以,總理定出訓政時期,以黨治國,中國說‘政教’,不像西洋說‘政權’。政治的本質即是教育性的,所以中國文化人對于政治那樣的抱有興趣。而且對于時局有著那樣大的影響力,凡此皆為他國的文化人多不能了解。中國的文化人是士,此又是中國獨有的文明傳統。”
余英時曾在《士與中國文化》里說,中國的“士”接近于西方近代的“知識分子”,士的特性便是“通古今,決然否”。胡蘭成卻不記得,“士”這種中國獨有的文明傳統里,“士志于道”,是要明道救世、維護基本價值的。孔子的弟子曾參發揮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后后已,不亦遠乎?”在天下無道的時代,作為一個“士”,需有“澄清天下之志”,胡蘭成則根本上自己就是一個亂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