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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中密友

2009-04-29 00:00:00李月峰
山花 2009年21期

我和麗亞在濱城夏季相親大會上遇見。上帝,這真是一次不期的偶遇,也可能是一種必然。但可以肯定,我們都有點兒不愿見到對方。從我這個角度講,倒不是擔心有熟人在場會揭穿我虛報的年齡,我三十二,去年,我也是這歲數,前年大概也是這樣對外宣稱的。我也忘記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讓自己每兩年長一歲,也許天上的神仙或是上帝是如此計算年歲的。當然,這也說不定呢。

麗亞比我不愿見到她更不愿見到我,不知道是不是她內心還殘存些愧疚,我并不十分清楚她是不是對我有過愧疚。總之,我和麗亞就不該在這種場合面對面。吃驚過后,我心想,她離婚了,活該!

我和麗亞應該是老關系了,上初中時同班,麗亞的頭發上總系著一根發帶,有時發帶系成蝴蝶形,有時是一朵向陽花。有一次,班上集體去山林中野游,我和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跟隊伍走散了,找不到走出山林的路了。等到我們經過了一系列的心理恐懼和行動艱辛跟隊伍會合后,我和她原本平平的同學關系有了改變,成了好友。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這么想的,反正,我把她看成是我的好朋友,經常邀她去我家玩兒,她每次去我家都帶班上的另一個女生,那個女生才是她真正的朋友。

上了高中我和麗亞就分開了,后來在一次同學聚會上又見了,得知我們實際上離得相當近,在同一大廈內工作,我在保險公司,她在物流公司。自此,我們才真正做了閨中密友。

那時候,我剛剛被人介紹認識了蘇林,我們都屬于將要步入大齡行列的男女青年,雖然沒有一見鐘情,彼此在其后半年多的交往中也沒燃起某種層度上的激情——我是說,我們既沒上過床,也沒親吻過,好像這種現象并不能用尊重或羞澀來解釋。上帝知道答案。但不管怎樣,我們卻順理成章地以男女朋友的身份交往著,看過幾次電影,在這一點上我們有共同語言,都愛看偵探類電影。偶爾,下班的時候約在快餐廳吃飯,然后,他送我回家。如果有必要坐公共汽車,蘇林事先準備好兩枚硬幣。

在我們交往的那段時間里,蘇林送過我一個禮物,僅此一次。那是在我家附近的一個夜市攤上買來的。我們路過那兒時我看見了那個手鐲,隨口問了句價錢。

那個鐲子很搶眼,翠綠色,由十幾個珠子串成,似玉,但不是玉,攤主要價十八塊,最后,蘇林花了十塊錢買了下來,我并不十分欣喜地套在了手腕上。那天實際上是我生日,但我沒跟蘇林說,我懶得提,或者我認為即使我說了他也未見得去給我買玫瑰花。如果他不給我買那個鐲子,我也會自己買,過生日總得有點東西安慰自己。還有,我們看電影,吃快餐的錢是蘇林花的。

那個手鐲麗亞見過,我向她炫耀是和田玉。沒跟她說實話。在我和蘇林交往的過程中,至少有一回,我和蘇林看電影時恰好因為麗亞跟我在一起,我們便三人同行。也至少有一次,我們恰好都在快餐廳吃飯,麗亞說,我們何不在一個馬槽里吃。于是,我們三個人把三個快餐托盤并作一個,共進晚餐了。

我不記得麗亞對我和蘇林的關系有過評價,這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是那種在大街上看到一對男女走過也要相相人家是不是有夫妻相的主兒。

對我和蘇林的關系最積極最持樂觀態度的是我姥姥陳王氏。我姥姥有一套屬相姻緣理論,我姥姥說,好哇,從屬相上看,你和這個小子很般配。我屬蛇,蘇林大我兩歲屬兔,蛇配兔,越過越富。

我還沒幾歲的時候,我姥姥陳王氏就愛扒我手心看,樣子像個能掐會算的老巫婆,我覺得我姥姥是那種騎著掃把就能飛的老太太,但我姥姥不是巫婆,她也不能飛,她這輩子連飛機都沒坐過,她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試著從我手心錯綜復雜的紋路上看出她外甥閨女未來的姻緣。人這輩子,男怕娶錯妻,女怕嫁錯郎嘛。

我姥姥看我手心的時候嘴里就會念念有詞,雞狗不到頭。虎和蛇掐一塊兒就是龍虎斗,蛇配兔越過越富,蛇配鼠越過越有,我外甥閨女該找個屬兔屬鼠的外甥女婿。

就在我姥姥為我和蘇林蛇兔相配的姻緣喜悅萬分的時候,有一天,蘇林等在我單位門口,我下班后他送我回家。路上,他告訴我家里要他結婚。我松了一口氣,但又頗有些莫名的沮喪,但不管怎么說,這天終于到了。接下來,我才意識到,蘇林結婚的對象不是我。我很吃驚,也很氣憤,我的臉因為情緒的變化變得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的,上帝,他在耍我。

蘇林并沒做過多解釋,我們的關系從不咸不淡的交往到不咸不淡的分手,而我一直以為我和他的結果就是會共同生育一個姓蘇的小男孩兒或小女孩兒。就算我沒愛上他,也沒嫁他的強烈欲望。但是,自尊還是受到了傷害,我的工作也受到了些影響,填錯了一份保險單,險些給公司釀成不可挽回的經濟損失,這事件很重大,我被公司辭退了。

半夜的時候,我給麗亞打電話,我在電話里哭了,麗亞沒有跟我共同聲討那個負心的家伙,她甚至連句安慰的話也沒說。哭到最后,我有點兒清醒,麗亞的沉默讓我覺察出了一些些的意味,我腦海里靈光一現,麗亞也是個沒嫁沒戀愛對象的將要步入大齡行列的女青年啊。

幾個月過去了,我在超市看見蘇林和麗亞在購物,顯然,麗亞已經懷孕了,他們兩個在食物品嘗區,蘇林用牙簽扎起一塊火腿肉送到麗亞的嘴里,我昔日的好友麗亞沖我昔日的男友甜蜜地一笑。

我陡然生出一絲妒意,不光是嫉妒,還有些仇恨,原先我還想,就讓麗亞去體會跟一個無趣無味的男人過日子是怎樣的一種煎熬吧。但看這種情形,好像事實上并不是這么回事兒。沒多久,我給物流公司的負責人打電話,投訴其公司的某個職員向客戶索要好處費。再后來,我知道麗亞自己開了家服裝小店,我們再沒有見過。

我離開保險公司后,去了一家體育用品代理公司做文員,每天干的事兒就是接客戶的訂單電話,再打掃打掃辦公室的衛生。這工作跟保險公司的那份工作一樣沒讓我產生過絲毫的真正的熱忱,無論是前一個工作還是后一個工作,都沒有改變我的貧民生活。面對商場中蘭蔻,資生堂等化妝品,還有服裝界的安娜蘇,圣羅蘭和香奈兒,我只有眼睛發藍的份兒。我知道沿海發達城市困難家庭的最低生活保障金達到了七百或八百,我掙的工資比那兒居民最低生活保障金多不了多少。也就是說,我生活標準在最底層。

公司的頭兒四十出頭的年紀,是一個令人無法揣度且有一雙釘子般眼睛的男人。常常在一個不經意間。我從手邊干的活中停下來,就發現一旁不聲不響的頭兒正用釘子“扎”我,那目光讓我禁不住打個激靈。后來,我就意識到,他“扎”我原來是有意味的,在這方面我一向敏感,他對我有意思。

辦公室里有五六個年輕的女性,被頭兒注意上我多少是得意的。其時,我正被前女友麗亞和前男友蘇林在超市里曬恩愛搞得郁郁不樂。為了擺脫這種境況,我把多年的儲蓄取了出來,買了很多又貴又時髦的衣服,整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身上灑的香水能讓人打噴嚏。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如此才被頭兒釘住,他對香水味有免疫力,他從來沒在我面前打過噴嚏,連咳嗽都沒有。他說他喜歡這味兒,他還說他喜歡我穿衣服的風格,他還說我的身材是他見過的女性當中最苗條的。于是,我和頭兒就開始了一場具有挑戰性和刺激性的戀愛。

我有理由相信,頭兒的老婆就是循著香水的味道找到我的。這個女人是個端莊的女人,不漂亮但端莊,看見她,就能讓人聯想到這兩個人在夜間做愛時一定用的是那種傳統保守,循規蹈矩的方式。

頭兒的老婆是個冷靜的女人,既沒有向我興師問罪,也沒有威逼利誘,更沒有一般女性遭遇此不幸時所表現出的悲涼凄苦。她對我只有一個要求,離開公司,離開她男人,這好像是兩個要求。然后,這個女人遞給我一個信封,補償我將失去工作的費用,上帝,她說出一個讓我怦然心動的數目。

我禁不住金錢的誘惑,我也十分清楚最后跟頭兒的結果,權衡利弊——沒猶豫——我接受了那個信封。我的心跳得厲害,我覺得這相當于我職業之外的一筆灰色收入,這種收入可以列為今后賺錢主攻的一個方向。

周末的時候,我心情極佳地去海邊消暑,上帝,我在海邊看見了誰?真難以置信,我看見了頭兒和一個小美人加上一個更小更小的不算太美的小人兒,這三個人坐在一頂遮陽傘下,完全是一幅天倫之樂的畫面。那個小小的人兒肯定是頭兒跟小美人的結晶,小人兒的相貌兼具兩個人面孔的部分特點,是不用驗DNA就能得出的科學結論。

我腦海里靈光一現,明白了,頭兒利用了我,我成了他的擋箭牌,他利用我和他幾乎人人皆知的風流韻事掩蓋他真正的婚外情——實際上是他的第二個家庭。

我的自尊又一次受到了傷害,但沒有之前那么強烈,大概是因為頭兒老婆的那筆補償費的緣故,我很后悔沒跟那個端莊的女人討價還價。我用手機把頭兒跟小美人和小小的不算太美的人兒天倫之樂的畫面拍成照片,匿名寄給了頭兒的老婆。后來發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我用那筆傷我自尊的補償費給自己租了一處像樣子的房子。

自打我姥姥陳王氏過世以后,我就覺得自己沒有了家。也沒了親人,雖然我媽我爸還都好好活在世上,但他們早離了,我媽眼里只有我繼父。她會因為繼父起床后一個不悅的眼神而惶惶一日,以為自己做錯了什么事。我親爸更過分,好像從來沒有過我的這個女兒似的,他把關愛全部傾注給后生的兒子,一心望子成龍。

我把自己租的房子按照自己欣賞的標準布置一番。我過起了一個城市單身女人的體面生活。我又給自己找了份工作,在一家瑜珈館當接待員。我天生苗條,但瑜珈館的老板卻跟前來體驗瑜珈減肥的女人們說,你們要堅持,堅持兩三年,就跟她一樣了,她以前也很胖的。

在瑜珈館,我認識了一個胖女人,她個子不足一米六,但體重已經超過一百五十斤了,一個女人如此之胖是讓人很無奈的事兒,我背地里叫她肥婆。肥婆羨慕我的身材,總想讓我透露些秘密良方,她還總還想把她英俊的弟弟介紹給我。有這樣的胖姐姐,我對她弟弟沒一點興趣兒。我也提供不出減肥的良方。如果沒有她弟弟那茬兒,我就會告訴她多做床上運動,不過,我想她一定是缺乏這方面的鍛煉。我只好按照老板的意思告訴她堅持瑜珈兩三年效果必現。

我跟肥婆幾乎是同齡人。但我沒說實話。她說她以前像我一樣也很苗條,她是結婚后流過一次產后開始發胖的。她把她胖的原因歸罪于一次意外流產,所以,她囑咐我無論如何不能流產,她說如果我跟她弟弟百年好合的話,她弟弟會保護我不會讓我遭遇此類打擊。

肥婆的弟弟在汽車銷售行工作,是個小管事兒的。每當她嘮叨她弟弟的時候,我都抑制不住地想沖她喊一句,我不缺男人。

在我人生的那個階段,我跟若干個男人長長短短地有過交往,時間長的不過三五個月,短則一星期。這些男人中有已婚有未曾婚配的,而我的重點不是在結婚上,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蘇林和體育用品代理公司頭兒給我造成了苦澀回憶,或跟他們沒關系。只是我生活的背景讓我對婚姻沒有那么高的熱情。

先說我姥姥陳王氏。三十幾歲就守了寡,她這輩子的姻緣沒配好,到了我媽陳王氏女兒那兒,我媽千挑萬選嫁給了我爸,但末了。我媽的命運跟我姥姥的命運差不了多少,我姥姥三十幾歲守寡,我媽媽三十幾歲離婚。我姥姥守寡是因為我姥爺患有疾病沒活到歲數,我媽媽離婚則是因為我爸爸要離因為我媽沒給他生兒子而生了個閨女李小開。

我爸爸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嚴重,我爸的上頭還有個封建思想更為嚴重的我奶奶,是他們兩個讓我媽媽遭遇了跟我姥姥相似的打擊,一個是三十幾歲喪夫,一個是三十幾歲失夫。好在我媽媽拋開了一女不嫁二夫的傳統觀念,在我十二歲那年,我媽嫁給了我后爹。

繼父是個瘦長的男人,臉孔很白,他看上去比我媽年輕,戴一副茶色眼鏡。我從來沒看清他鏡片后面的眼睛。我十三歲時,一個女同學來我家玩,我繼父待在一邊,我有一種感覺,繼父在鏡片后面的眼睛在盯我的同學。

我和女同學玩一種字謎游戲,女同學猜不出來,就很乖巧地向我繼父求救,叔。你知道吧。

我繼父很熱心地加入我們的游戲,他一個字謎也沒猜對,我懷疑他是故意的,每每他猜錯了一個字謎。我的女同學都快樂地大笑,拍著手。身子一竄一竄的,還拉住我繼父的胳膊直搖。就像跟她父母撒嬌似的。而我從來都沒有向我爸媽撒過嬌,我也不會撒嬌。我繼父摟住我女同學的肩膀,撫摸著,喲,小心,你這個小丫頭。繼父的手在女同學的肩上停留很久,

我繼父的手指細長,也白,不像男人的手,甚至有點不像人類的手,我提防著這只手摸我的肩膀,如果他敢摸。我就敢回敬他一個耳光。但我繼父從來沒撫摸過我,也沒拉過我的手。他沒碰過我。我只是在做夢的時候,扇過他耳光。

我和麗亞中斷了幾年的友誼,因為相親大會上的偶遇,又連接上了。我們通過一起喝咖啡,相互了解了些對方的情況。麗亞生了雙胞胎女兒,女兒的父親,麗亞丈夫,也是我多年前的男友蘇林跟麗亞店里的女服務員搞上了。那個服務員比麗亞年輕許多。這個故事很熟悉,太古老了,之前在我身上發生過,沒什么新意。

麗亞向我訴苦,打跟蘇林結婚倒霉的事兒就一樁接一樁,先是莫名其妙被單位停職,說她向客戶索要好處費,而根據就是一個不明來路的電話。生雙胞胎時難產,不得不在最后的關口上手術臺。服裝店先前還賺了點錢,后來被跟丈夫有一腿的女服務員做手腳,也不知道她藏了多少錢。離婚后。蘇林搬出另居,每月付女兒撫養費八百塊,那點錢連一個女兒的花銷都不夠,麗亞要忙店里的生意,每個月要去外地進一次貨,照顧女兒,日子過得一團糟。她希望盡快找到一個可以接替前夫蘇林的男人。她去過婚姻介紹所,但像她這種拖兩個油瓶的女人對任何男人來說都是一個負擔。麗亞早就不在乎對方的年齡相貌等等客觀條件,只要能幫她顧家,哪怕嫁一個鄉下人或挖煤的。

我忽然覺得應該勸慰一下麗亞,別那么自暴自棄。然后,我發現,去勸慰或安慰別人的感覺對我來說非常好。到這會兒,我已經不那么想知道當年麗亞和蘇林是如何在我眼皮底下暗渡陳倉的,我知道她過得不好就足夠了。看著嘮嘮叨叨的昔日女友,我慶幸跟蘇林結婚的不是我,不然,今天焦頭爛額的就不是麗亞而是我李小開了。

麗亞請我去她家做客,我完全出于一種好奇和窺探心理。上帝,我一個人生活得很整潔,容不得雜亂無章,麗亞家就像剛遭遇了一場打劫,亂糟糟的一片。玩具和孩子們看的圖畫書亂丟。衣物跟床上的被子混一起,一只鞋子丟在電視機上,花花綠綠的畫片貼得到處都是,就像街面上的醫療小廣告似的。沙發上,躺著一個酸奶盒,沒喝凈的酸奶都浸到了沙發布面里面了。

我在一架看上去很久沒人彈過的電子琴上,看到了一幅未完成的十字繡,我問麗亞誰在繡,她女兒還是個小不點呢。麗亞說我繡。我很吃驚,你有時間繡這個?

麗亞苦笑了一下,孩子們看動畫片或吃飯時,我就繡幾針。

你倒還有雅性呢。我沒想諷刺麗亞,但口氣中不免就帶有些意味。

麗亞說,我也不想完全成了一個只知道吃或只為吃奔忙的動物,你看,我繡了很多,有的還送朋友呢。我女兒幼兒園的老師都喜歡我繡的這些,你喜歡么,送你一幅好不好。

麗亞確實繡了不少,有小貓小狗,有小男孩兒跟小女孩兒在親吻,有牡丹花卉,還有一幅頗為壯觀的百只蝴蝶圖。一百只形狀各異的蝴蝶以跳躍的方式映入眼簾,很好看,很熱鬧。我喜歡,但我不并不想麗亞送我,她現在一切都處于我的下風,我沒有必要因為她送我禮物而要感謝她。

在麗亞的凌亂不堪的家里,一方面我為她淪落的境地感到幸災樂禍,另一方面,還有一種讓我非常不舒服的恨意,不管怎么樣,麗亞作為女人,該經歷的都經歷了,戀愛,結婚,生育。我呢,除了跟一個又一個男人并不值得炫耀或高興的斷斷續續的交往,一無所獲,只見花開,未見結果。雖然我因為個人生活背景對婚姻不是那么積極熱情,但是,我卻從來沒想過要在五十歲的時候自己撫摸著自己過活。

偶爾,我在午休時去麗亞的店里坐一小會兒,我不愿去她家,我怕在那兒碰見蘇林。麗亞說過,蘇林經常去看女兒,他一直對女兒們非常疼愛。我不想見那個人。但我卻不由地經常會想起他,跟蘇林交往時,對他沒有特別的感覺,只是這些年每交往一個男人,我總會拿他來比較,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潛意識里其實是喜歡他的。他送我的惟一禮物,那串不值錢的手鐲,每到夏天我還都會套在手腕上,難道這是一種一廂情愿的紀念么?只有上帝能說清楚吧。

有一回,我去麗亞家,上樓梯時,與一個身體發福的男人擦身而過,這個男人慢吞吞地下樓,過去后,我才意識到,那個變了身型的男人是蘇林。上帝,蘇林以前也不是個十分英俊的男子,但是。他身材還是滿挺拔滿勻稱的。現在,他已經沒有什么值得我去回憶的地方了。

麗亞的雙胞胎很逗人喜愛,見我一面就記住了我,她們叫我小開姨。我每次都會給她們帶些好吃的,有時,我會異想天開,這對姐妹花要是我生的就好了。

肥婆終于要把她弟弟正式介紹給我了,我根本就不想見,可這個女人聽不懂別人的潛臺詞,認為我只是出于害羞或是矜持。我至今也不知道肥婆為什么竭力要撮合我和她弟弟。她弟弟比我實際年齡還小三歲呢。

我勉強答應了去見肥婆的弟弟,跟她以后還要常常在瑜珈館相見,不能因為相親的事兒弄得雙方尷尬。我也不認為肥婆的弟弟會吸引我。按肥婆的說法。她弟弟一表人材,卻遭遇了可怕的背叛,他弟弟的女友出國留學,一切費用都是他弟弟在支付,三年后。女友在國外變了心。她弟弟打那兒開始不再相信愛情,對婚事也好像心灰意冷,大有要一個人過下去的架式。家里父母和姐姐都在為他操心,安排了一個又一個相親的機會,但每一次都因為他弟弟對對方冷淡的態度而告吹。

肥婆看中了我的耐心,我還沒見她弟弟的尊容前就希望我采取主動。她真是不了解我,其實,我對那些來瑜珈館的胖女人很不以為然,我只是為了這份工作不得不忍耐下去。像我這樣過了三十歲,又沒高學歷或其他資歷的女性,找工作很困難。

我決定帶麗亞一起去,我現在不必防范她。她有兩個拖油瓶,是男人避之不及的對象。如果她和肥婆的弟弟見了后有意思,我愿意成全他們。

正值汽車展銷期間,肥婆弟弟的汽車行也參加了此次活動,肥婆說我們可以佯裝偶遇的樣子,她借此機會把她弟弟介紹給我。

車展在星海會展中心的大廳里舉行,有車模小姐在派發宣傳單,我和麗亞在那些讓人眼睛發藍的新車中東看看,西看看,麗亞不停地嘖舌,天啊,天啊。然后,我們就巧遇了肥婆。寒暄幾句后,肥婆仿佛不經意想起似的說,小李,我弟弟就在這里賣車,我介紹你們認識。喏,那個穿藍西裝的,頭發有點長的那個。

我懷疑地說,你說是那個高個子嗎?

對呀,是我弟弟,我叫他過來,華鵬!華鵬!

我覺得有點兒頭暈,肥婆沒有濫用英俊那兩個字,我在一瞬間的感覺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我腦海里還在短短的幾秒鐘內想起了諸如一見鐘情,一見傾心,一生一世,縷心刻骨,矢志不喻的詞匯。

上帝,這么帥氣的男人過了三十歲還要他人為婚事操心,只能說明他曾經真的被傷害很深,我也被傷過,我有體會。

華鵬大步走過來,笑吟吟站到我們面前,沖我和麗亞點頭致意。他的皮膚是淺橄欖色,眼睛閃著眼光很坦白,從他的眼睛里能看出他心地善良。兩位女士你們好,歡迎來參觀車展,對哪款車有興趣兒,我可以提供參考意見,非常愿意為你們效勞。

肥婆說。都是我朋友,用不著那么官方,你可以先跟小李聊聊,人家不一定就要買喲。

沒關系,李小姐,看好車有時候就像看藝術品一樣,讓人賞心悅目。

這個男人的一舉一動都像帶電似的,而他的聲音一下子讓我想起小時候在收音機里聽到的少兒節目,那里面總有個叔叔說,小朋友們,今天叔叔給你們講個白雪公主的故事好不好哇。每到這個時候,任是誰都無法把我從收音機前叫走。

華鵬接下來又說了些什么我沒聽清,但他的聲音卻在我耳朵里轟鳴,有那么一小會兒,我聽不到任何聲音,也看不到任何人的臉,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他是我的,無論付出什么樣的代價和努力,我都要嫁給他。我還從來沒這么強烈地想要一樣東西或想要一個人,我終于遇見了我想要跟他過一輩子的人。

回去的路上,我走幾步就要蹦跳一下,我就想蹦蹦跳跳著走路,我想張開雙臂,我還想握緊拳頭指向天空喊幾句,上帝啊。可上帝是什么玩意兒,我不是基督徒,不信奉上帝,我所以總是上帝上帝的不離口,其實跟上帝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口中的上帝就跟老天爺,我的媽呀是一個意思,而這兩個字代表著驚訝,喜歡,愉快和不快。有時,因為沒啥意思而不代表任何意思。我周圍有熟人是基督徒,他們很虔誠地在周日去教堂,做禮拜。面對著那個被吊在十字架上,手腳讓大鉚釘鉚住,一副模糊的受虐狂般的面孔做真心懺悔,求那個家伙寬囿罪過。

人人都有罪,這是上帝的意思,現在,也是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一定要讓我犯罪而獲得我想要的那個人,我也會的。

我哼起了歌,我五音不全一向唱歌跑調,也記不住歌詞……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斗志昂揚……這是一首紅歌,我居住的那個社區為慶國慶紀念的晚會上,幾個老大媽和老大爺斗志昂揚唱的,我覺得此刻只有這首歌符合我的心情。

麗亞疑惑地看了看我,你很高興,這么說,真的要買車了。

我笑而不答。

麗亞說,這對我就是做夢的事。

我說,那就讓夢想成真唄。

麗亞嘆了口氣,我怎么能跟你比,你現在是單身貴族,我呢,是單身母親,還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如果我結婚前知道會有這么一天,我怎么可能結婚。

我幾乎是帶著諷刺的語氣道,那可是你自己爭取的呀。

麗亞聽出了些味道,就住了口。

我忽然又有點可憐她,人人都有爭取幸福的權力。那時候她一定是以為在爭取幸福,就像我現在必須爭取到華鵬一樣,就算將來淪落到麗亞一樣的境地。我也不在乎。

不,我搖頭,我在內心里說,我不會成為麗亞,我相信我比麗亞有智慧。我腦海里驀地閃現一個人來,體育用品代理公司頭兒的老婆,我差不多已經忘記了那個端莊的但看上去很有力量的女人。我覺得我跟那個女人有些相似,有力量,也有智慧,她知道如何去解決生活中的難題,哪怕付出一些代價出來。只是,她把她的力量用錯了地方。

這天晚上,我做夢了。我穿上了婚紗,跟華鵬挽著手臂走上了紅地毯,我們相互給對方戴上戒指,華鵬親吻了我的額頭。

第二天。我一整天都在等一個期待的電話,做事無精打采的,然而,沒有。我也沒在瑜珈館見到肥婆。晚些時候,麗亞打電話給我,她在電話的聲音疑疑惑惑。她說你那個胖女友要來我家,她真的就那么喜歡孩子嗎?

我想起來了,在車展大廳時,麗亞向肥婆透露自己已經是一對雙胞胎的母親了,肥婆一下子驚叫起來,這個因為一次不當流產造成終身不育的女人就仿佛見了上帝一樣興奮。一連聲地問了麗亞好多問題,雙胞胎真的就那么相像嗎?除了自己的父母別人能不能一下子區分出來?她們乖嗎?平時穿一樣的衣服嗎?雙胞胎是不是像傳說的那樣相互間有心靈感應?

肥婆恨不能馬上去見見雙胞胎,我和麗亞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誰想她真要那么做了。麗亞說她不知道該怎樣接待她,要不,小開,你跟她一起來吧。

肥婆沒有通過我就跟麗亞聯絡,顯然她并不需要別人來架通她與麗亞雙胞胎女兒見面的橋梁。還有,她說會很快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她弟弟對我的印象和看法,這個電話沒有預期而來,是她忘記了還是她弟弟的回答讓她為難,她弟弟根本就沒看上我?

一個過了三十歲的男人,不會看上一個同樣過了三十歲的女人,他會把眼光投在更年輕的女孩子們的身上。像華鵬這樣過了青春躁動期到了趨于成熟階段的男性,對女孩子是有極大吸引力的。這種狀況我早該想到的。

這天夜里,我睡睡醒醒,大部分時間是醒著,我內心充滿了憂傷,我恨自己在十八歲時為什么沒遇見華鵬,或者,在二十五歲時我就該認識他。不管怎么說,那時候我年輕,有朝氣,跟我同齡的伙伴都用妒忌的眼光看待我的氣質型相貌,若套用征婚廣告上的措辭形容一下自己,那我本該是這樣的一個女子,身高標準,身材苗條,相貌不俗有氣質,具有文學和音樂素養,性格開朗大方活潑,受過教育……

當然,我說的是當然,人在描繪自己的時候,難免有粉飾或夸張之嫌,但我那時候對自己就是這樣的自信,以這樣一副清新麗人的形象,跟華鵬走在一起,那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接下來的一天,我的狀態仍沒有好起來,我想給麗亞打電話,問那個肥婆是不是真的去了她家。她有沒有提到她的弟弟。我心里詛咒肥婆再胖上十磅。

這天下班后。我沒直接回家,我想起華鵬的汽車銷售行在黃河大街上,這是我白天閑著無聊時從厚厚的電話薄的黃頁白頁上查到的。我打了輛出租直奔黃河大街。正是高峰時間,塞車得厲害,出租車在路上走走停停,害得我失去了耐性。我問司機還有多遠。司機說這是單行道,他得調過頭來從對面那條路穿過,過了街口就是了。

我說我下車。

我對黃河大街很陌生,我留意著街上掛著的牌匾,先是看見了國美電器,一旁就是一幢灰綠色的二層小樓,菲斯汽車行。

此刻,汽車行的大門緊鎖,看來,星海汽車展的活動還沒結束。我擺手又叫了輛車,奔星海會展大廳而去。

雖然是黃昏的飯口時間,展廳內仍然是人頭攢動,看車的想買車的人真不少。離著老遠,我就看見了玉樹臨風一樣的華鵬,我的呼吸有些不通暢了,喉嚨也發緊。上帝,這個男人俊朗得讓人嘆氣。

華鵬“先”發現了我,他的驚喜不是裝出來的,李小姐,你在這兒?

我讓自己的臉上呈現出羞怯的笑容,喲,這么巧,我是給客戶送資料路過這兒,進來隨便看看。

那我陪你看吧。

謝謝你呀。可是,不耽誤你時間嗎?

沒關系,我也正要走呢。

哦,這樣啊,其實,我也看得差不多了,還想這兒附近有沒有填肚子的地方呢,你看,晚飯時間……

李小姐,看來我們是不謀而合啊,我也餓了,我知道一個地兒,小吃鋪,里面的云吞餛飩特別好吃。

是嗎?我最愿吃的就是餛飩,我愛吃面食。

那我跟李小姐差不多。

別李小姐李小姐的,我聽著有點兒像進了桑拿浴似的,我叫李小開。

李小開,我知道,我姐姐告訴我了,她還把你電話給了我,這一陣子忙啊,那這樣,今天我請你吃云吞餛飩,等以后再好好請你吃頓大餐,怎么樣?

噯呀,我真是太……高興了。

那好,你先到門口稍等片刻,我把車開過來。

我心花怒放,又想著蹦蹦跳跳了。

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斗志昂揚……

我輕飄飄地回了家,我沒喝酒,但有一種醉醺醺的感覺。我身邊的一些男人相貌看上去還不錯,但一開口說話就很無聊,華鵬風趣兒,又不失幽默,他是個完美的男人。我們吃云吞餛飩時總因為他說了句什么話,我們兩個會意相視而笑。我還謹慎地提到了美網聯賽,我從華鵬姐姐口中知道他是薩芬的擁躉,薩芬在聯賽上已經拿了兩個大滿灌,我有意把薩芬稱做網壇一代梟雄。

華鵬驚訝中透著欣喜,看來我們兩個是知音呢。

我相當有意味地說,不僅如此,我們還都有過相同的遭遇,受過相同的傷害。

華鵬研究般地瞅了瞅我,使勁點點頭,嗯,沒錯,看來我們可以成為真正的同志。

我覺得我努力一點,在很多方面會跟華鵬合拍。我后悔沒在肥婆跟我嘮叨她弟弟時認真傾聽。不過,來得及,一切還都剛剛開始,一個好的開始。

如果不是因為一個電話,我和華鵬交談的感覺會越來越進入狀態。那個電話似乎很急,華鵬要馬上趕回去,但他很紳士地提出先把我送回家。路上,我們談天,他還放CD給我聽,我問他這支曲子叫什么,簡直太棒了。他很高興我喜歡他喜歡的音樂。

我們真的可能成為同志呢。他又一次說。然后。他給我講了一件他小時候的趣兒事。我實際上是知道那樣的事對于男孩子們小時候來說,是司空見慣的。他把家里的收音機拆零散了,他想弄清楚這個小盒子里怎么會有人說話有人唱歌,當然,他無法再把那臺收音機復原。華鵬最后說,他被他爸爸揍了一頓。

我笑得極燦爛,贊道,你真是太棒了。

華鵬說,你是說我挨了揍很棒?

不是,你怎么會想到拆收音機呢,我可從來沒想過那種事。現在呢,現在有拆東西的欲望嗎?

華鵬想了想,又看了看我,我說了你別笑我,有時候我想知道女人的頭腦里究竟有些什么樣的想法。

你可以向我了解呀,就可惜,腦袋是不能拆零的,不然。我就讓你拆一回。哦,我到了,你不上來坐一坐。

下次吧。

那可一定噢。

一定。

我暈暈糊糊地給自己在高腳杯里倒了些干紅,其實,我并不喜歡喝這酸吧嘰的玩意兒,我為裝點風雅買了幾瓶擱在那里。我端著酒杯走來走去,從客廳走到臥室,再進廚房,拉開衛生間的門瞅兩眼,我琢磨著要不要添置或重新擺布家什。我拿定了主意,要搞一次燭光晚宴,我相信我對華鵬已經有了一定程度上的認識和了解。

一塵不染的住所,可口的西式晚餐,葡萄美酒夜光杯,我那張繁花似錦的大床。我會在一個適合的時候,柔聲道,華鵬,你需要一個像我這樣的老婆,我也需要一個像你這樣的丈夫,我愛你,愛你一輩子。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不離不棄,我也絕不會傷害你。

我曾經有過一個愿望,是關于我姥姥陳王氏的。如果我媽死了,或我爸死了,或是他們兩個死了能換回我姥姥,那我寧愿他們都死掉。現在,我的愿望變了,只要我能跟華鵬在一起,誰死我都不會在乎。我祈求我姥姥陳王氏,保佑你的外甥閨女如愿吧。

我喝光了酒杯里的酒,卻意猶未盡。我禁不住想找個人暢談一番。我抬頭看了看墻上的時英鐘。過了十點鐘了,這個時候給麗亞打電話會不會太晚了。我覺得從此刻開始直至以后,我會把麗亞當成我的真正朋友,讓她分享我的幸福和快樂。為什么不呢。

電話響了,誰會在這個時候打電話給我,上帝,不是華鵬吧。我的頭又開始暈了。我差不多把整個身子都撲到了電話機上,我抑制著心跳,故意讓電話多響幾聲,不是華鵬,是麗亞。

天哪,天哪,小開!

出什么事了?我淡淡地問她。

不不,不是出事了,是出事了,你看我語無倫次的,你的那個胖朋友來我家看我女兒了,還帶了好多禮物,孩子們都樂瘋了,她真的是喜歡孩子,還要認孩子做干女兒呢。

沒什么大驚小怪的,她生不出來孩子嘛。

哦,她弟弟也一起來了,這姐弟倆兒真是好人,華鵬給我們照了好多相,他特意帶來了相機,我實在是不好意思,家里亂糟糟的,像狗窩似的。

麗亞提到華鵬。我的心就一跳。

小開。我得謝謝你讓我認識了這姐弟倆,他們挺同情我的,說以后若是有事忙不過來,就打電話給他們。暖呀,我說什么才好呢。

你是說,她弟弟也喜歡你的女兒們?我怪聲怪氣問。

華鵬喜歡得不得了呢,你知道我那兩個丫頭是人來瘋,華鵬也跟她們一個樣,像個大孩子似的,他還會變魔術,我那兩丫頭扯著人家不讓走,剛剛才離開。

華鵬華鵬,麗亞叫這名字的語氣好像他們認識很久了。麗亞看不到我的表情,也聽不到我的心跳。她只顧在那邊嘮嘮叨叨,我很想吼她閉上嘴,我忽然有想哭的感覺。

是我錯了嗎?我不該把麗亞帶到那個車展上,不該讓她見到肥婆和華鵬,終究,我不過是想拿她當擋箭牌。可是,情況卻不妙了。

華鵬能喜歡那倆小瘋丫頭,難道就沒有可能喜歡上丫頭的媽媽嗎?我以為麗亞已經失去了威脅我的任何優勢,她大我五個月,穿著隨便,家里一片狼籍。那我是不是該重新審視這些,男人都喜歡具有母性的女人,想想麗亞一個人撫育兩個孩子就很容易得出這個結論。她常穿一條牛仔和棉T恤,這種隨意難免不被一些人看成是灑脫。有一個時期街頭上流行一句話,說窮穿貂,富穿棉,大款穿休閑。麗娜沒多少錢,卻具有富人的穿著標準,是她聰明還是一種追求?還有,她的家雖然亂七八糟的,但有家的味道,有家的活力,有家的親切感。在那種氛圍中的男女,情感一定是不設防的。還有還有,那一百只活靈活現的蝴蝶,一個心靈手巧的不失生活樂趣兒又成熟又豐腴的女人……

我徹底失眠了,一會兒懷疑,一會兒釋然,一會兒被莫明其妙的孤單攫住,一會兒又覺得跟華鵬是很有希望的,一會兒又認為華鵬所以能對麗亞產生情感的可能性,完全是因為受到過愛情的欺騙。而麗亞的孩子們是絕對不會欺騙他的。

我搖頭,對著看不見的華鵬,不可能,我不會讓麗亞把你從我手中奪走,昔日不會重現。

這個時候,麗亞在我心目中已經不是那個向我訴苦的可憐兮兮的單身母親了,她也不是我朋友。從來都不是。我決定,當面跟麗亞問問,她對華鵬有什么樣的心理和態度,一定要她講清楚,如果她異想天開抱有幻想,我就坦言相告,我愛華鵬,他是我這三十幾年生命中惟一愛的男人,他將是我未來生活的支柱,沒有他,生命就沒有意義,所以,誰也別想打他的主意,尤其是你麗亞,不能與我李小開為敵。

從瑜珈館下班出來,我打電話給麗亞,她的手機關機,我打她家的電話,家里沒人接。我決定去麗亞在西安路上的服裝店。她的店每在周末時要開到晚上八九點鐘。

麗亞的服裝店上著鎖,這很奇怪,她關機也奇怪,她為什么要關機。我站在店門口看著電話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我不想回家,我忽然覺得無法忍受住處的那種清潔,每個去過我那兒的人,不管男女,都有點兒拘束,加之我原本有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嚴肅面孔。這些年,我沒交下一個知己朋友。偶爾有同學聚會,我也討厭曾經的女同學那些婆婆媽媽經。

我的腦子里有一會兒是空白的。然后,我給華鵬打電話,我要主動出擊,只有男人追女人的時代早過時了。電話響過四聲后,華鵬的聲音傳過來,傳到我耳朵里的還有車流聲,人聲。我想他在開車。

你好,李小姐。他熱情地說。

我注意到,他又把我稱做了李小姐而不是李小開了,我顧不上去糾正他,直截了當約他見面談談。

華鵬在那邊彬彬有禮地說,他很抱歉,事先有約了,改天再見吧。他說不說了,因為他在開車不方便。

我在廣場花園坐了差不多三個多小時,從天將黑到全黑,我送走了一撥又一撥在廣場上散步的人和玩耍的孩子。最后,偌大的廣場只剩下了我一個,有個男人注意上了我,畏首畏尾過來與我搭訕,聽口音不是本地人,或他把我看成了在街頭上攬生意的暗娼。我怒從心頭起,吼罵他,若我手里有把槍,我會毫不猶豫地朝他開一槍。

我感到饑腸轆轆。起身往回走,走了一段路。發現離自己的住處越來越遠,我朝的方向是麗亞的家。我最后又撥了一通麗亞家的電話和她手機,仍是沒有回音。我招手叫了輛出租車,坐定后,司機問我去哪兒。我說了個地方。

幾分鐘后,出租車停在麗亞家的樓下,她家的窗戶黑洞洞的,樓前小馬路上燈亮著,照著偶爾走過的一對晚歸的情侶。

我躲在一棵樹的后面,從我站的地方能看見麗亞家的窗戶,如果有人進出樓梯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我不知道在那里呆了多久,我像個白天踩好點晚上準備行竊的賊,而我的心卻是一跳一跳的,惟一的好處就是我忘記了饑餓。

一輛轎車開了過來,停在樓門前,那輛車是我熟悉的,雖然我只坐過一次,從星海展覽廳到我住處。十幾分鐘的時間,但我牢牢地記住了這輛灰色的車。

不出我所料,麗亞從副駕駛門下了車,然后是華鵬,接著就是后門蹦下兩個活潑的小人兒。麗亞一手—個女兒,她說,快跟華鵬叔叔再見。

雙胞胎擺脫她們的媽媽,爭著去跟她們的華鵬叔叔親吻道別,華鵬彎下他高大的身軀,在兩個小人兒的額頭上留下一吻,聽話,回去跟媽媽好好睡覺。

雙胞胎中的一個說,叔叔,我好好跟媽媽睡覺,你是不是還讓我坐你的車呀。

當然,從現在開始。華鵬叔叔就是你們的專用司機。

我一陣虛弱,那是一種很強烈的不適感。稍頃,我轉身便走,我沒有辯別方向只一味地走,太陽穴的血管直蹦,麗亞又一次成為我的敵人,我恨不得她馬上死去。

驀地,我停住腳步,眼前的情景讓我驚出一身冷汗。我頭暈眼花地走,根本沒注意這段路正在施工,地面上挖出了一個大溝,溝中間幾盞很容易被忽視的小紅燈鬼火一樣閃著。如果不是我及時停住,就會一腳踏進溝里,天黑燈暗,我看不清溝底有多深。上帝,我禁不住打起了冷顫。

輾轉反側了一夜,到天亮起床時,我覺得自己病了,雖然是夏天,身體卻一陣陣發冷,骨頭也疼痛不已。我吃了兩片去痛片,喝了一大杯熱水,我掙扎著要去上班。上班前,有一件事要辦,輾轉一夜的結果就是我絕對不能讓麗亞再出現在我和華鵬之間。

我比平日早出門一小時,繞道兒又去了昨晚驚出我冷汗的那個路段,這地方好像很長時間一直都是這個樣子,要修不修的。實際上那地方兩端是有路障的,只是,我昨晚是從一個不起眼的小岔道進入的。

那條溝有兩米多寬,在馬路中間像攔腰切了個大口子。從地面到溝底大約六七米的高度。底下亂石成堆。還有橫七豎八的細鋼筋。看到這種情景,我心有余悸,昨晚一個不留神就會跌到溝底,即使摔不死,那些豎起的鋼筋也會把我的身體戳幾個窟窿。這條路段的兩旁是待拆建的房屋,有一家廢棄的木器加工廠。我沒看到有幾個行人。

我倒退著,慢慢離開了那里。我心想,麗亞。別怪我對不起你,誰讓你跟我搶人呢,搶到手一個,丟了,又回過頭來搶第二個,這次,我可絕不答應你。

我還沒走到瑜珈館。計劃就想好了,我要把麗亞引到那地方,我知道她一個秘密,麗亞有點兒近視眼,因為度數不高,也為了不影響美觀,她通常是不太愿戴眼鏡的,不得已時她會戴隱形鏡。我所要做的就是事先把那幾盞橫在溝上的小紅燈滅掉。

我覺得我能把麗亞帶到那地方,她信任我,只要不被別人注意上就行。但是,我不知道麗亞是不是事先就清楚這條路的路況,那樣的話,就不太容易制造出一種因不慎失足墜入溝底的假像。如果,她跌溝底大難不死,又會有什么樣的后果呢。

不管怎么樣,我決定孤注一擲。麗亞搶奪我的男人,我就有權奪回我的幸福。

麗亞的店開在一個地下服裝城內,是一百多戶商鋪中的一個,約有十二三平方米的樣子。主要經營價格不高的女性服裝。整個服裝城的市場客戶群面對的就是低收入的消費者。

這天是周六,麗亞關店會在晚上八點以后。她的兩個寶貝要么就被娘家人接走,要么是跟她們的爸爸在一起。這些都在這我意料之中。我穿上了平日很少穿的運動服,一雙牛筋底的鞋,這鞋很沉,比平日我穿鞋的鞋碼要大一號。我背上了帆布大包,裝了些吃的東西,蛋糕派。椒鹽餅干,礦泉水和一瓶果汁。這些都是給麗亞預備的,是我計劃中不可缺的道具。

當麗亞從地下服裝城的云梯上升上來時,我等在她必經的路口。這是一次不期而遇,我盡量做得自然,我和麗亞同時看見了對方,還差點撞了個滿懷,嗨,小開。

噯?麗亞。

你怎么在這兒?

剛下車,跟幾個朋友見面,人家的車就送到這兒。

早點的話我們還能逛一逛,快九點了。麗亞看了看手表。

我漫不經心道,天不錯,我沒吃東西,你呢,一起吃夜宵?

麗亞遲疑了一下,又看了看表。

我說,丫頭們都在姥姥家吧,那還擔心什么,周末難得放松一下。

麗亞說,要不,我打個電話回去。

我可不想讓她打這個電話,她必然要提到跟我在一起。算了吧,你一打電話,那兩丫頭要是沒睡,還不吵著要回家。

也是。麗亞點點頭,那我們去哪兒吃,我肚子都餓癟了。

跟我走,喏,先吃點這個壓壓餓,巧克力,和奶油的。

麗亞很驚喜地看我從包里拿出吃的來,喲,還有水呢,好像都預備好了似的。我吃了,我是真餓了。

吃吧,還有呢,其實,就算沒碰上你,也想找你陪我走走,這兩天鬧心的事兒不少。

啥鬧心事兒?咦?這是往哪兒走?

我知道一個鐵鍋燒魚的地兒,很好吃,我們慢慢過去吧,邊走邊聊。

如果沒這些吃的。我可是一步都走不動的。

我就知道。你,昨天不在家?我打過電話。

啊,對,不在家。

手機也關了?

沒電了,其實,昨天……麗亞欲言又止。你啥鬧心事兒?

也沒啥大事兒,就是那些胖娘們兒背后亂嚼舌頭。噯,肥婆沒再去看你家丫頭。

麗亞頓了一下,搖搖頭,這個女人花錢很大方的。

我也不太了解,她是去減肥的,她弟弟倒是一表人材,跟她一點都不像。

麗亞說,是啊,華鵬真是個帥氣的男子。他們不像一個媽生的,我喝口水,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一會兒哪有肚子裝燒魚啊。

走路消食,我們不急。

看來道還不近呢。

不遠。

麗亞看了看四周,這地兒我可不認識,怎么越走越黑呢,我沒戴隱型鏡。

就這一小段黑,過去就好了。挽著我,今晚我是你的引路人。

你說那些胖子在背后嘀咕什么?

還能有什么,說我都這么大了,怎么還沒嫁。

也是啊,你條件不錯,太挑剔了吧。

你呢,親相得怎么樣,趁丫頭們還小,快點下手找一個,這樣,跟孩子相處起來沒芥蒂。小孩子誰對她好就跟誰親。

麗亞直嘆氣,問題是,男人不會真正親別人生養的,都那么假惺惺的。

那你跟蘇林還有復合的機會嗎?他不是也沒跟那個第三者結婚嗎?

我沒想,男人偷一次腥,就會偷第二次,我不愿再當被蒙在鼓里的傻瓜。天,這兒可真黑,連個路燈都沒有。

麗亞,肥婆的弟弟現在好像也還沒結婚,聽她姐姐那話連女朋友都沒有。

麗亞一笑,華鵬,這個我知道,其實,昨天我們

我們?誰?

算了,不說了,以后再告訴你。

現在不說,以后就沒有機會說了,我也覺得跟麗亞再也沒什么好說的了。我停下來,慢慢把胳膊從麗亞的手臂中退出,我系系鞋帶。

我彎下腰,那個大豁口就在一米開外,中間那幾盞暗紅的小燈仍亮著。我沒去動那些燈,我害怕這樣一來就會引起懷疑,麗亞不慎墜落的事實就會打上些折扣,我只要分散她的注意力就行了。

麗亞這時候也發現了眼前的紅燈,她說,這是什么,是燈嗎?為什么這兒有紅燈?呀,在修路吧,你這是把我領到哪兒來了?

她向前試著走了兩步,去看究竟,我在她后面伸出手,我的手剛觸到她的后背,麗亞一腳踩空,她尖叫了一聲,雙手本能地向我抓過來。她一下子墜了下去。

我聽到溝底傳來一聲鈍響,響過之后,一片死寂。過了片刻,我隱約聽到不遠處有人在說話,那大概是在街口路燈下下棋人的聲音。我想馬上離開。可腿軟得不能站立,身上的運動服因為冷汗涌出而粘在背上,我聽到自己牙齒在格格打顫。

我害了麗亞,不,不是我,是她自己跌下去的,可她死了嗎?溝底無聲無息,或許,她只是受了傷,如果明天有人發現她救她出來,我該怎么辦?現在要報警嗎?也許還來得及,我的意思是,如果她沒有死,到明天還沒有死,我現在喊人來自己應該是可以擺脫嫌疑的。不過,就算現在沒死,一個晚上待在溝底,身上的血也會流盡的。

一霎時,我思緒萬千,涌出各種各樣的模糊不清的念頭,但是,有一個念頭是清晰的,麗亞死了才是我要的結果。退一萬步講,明天她被人救起,我可以以自己當時嚇昏了頭為借口,我是個膽小鬼,我逃了,最多背負見死不救的罵名,別人是無法揣度這里包藏的動機的。

我沒動機,也沒理由,我和麗亞是好朋友。就是如此。我咬咬牙,我的腿好使了,只是還抖動得厲害。我花了好長時間才回到家,進樓前,我左右上下看了看,沒有人,我躡手躡腳地上樓。我把自己甩在床上,從頭到腳蓋住被單,我在下面發抖,又冷又抖,嗓子有東西噎在里面,我嗚咽了一聲,我終于哭了出來。

麗亞當然死了,后來我聽說有一根鋼筋刺穿了她的胸部,脊椎骨斷了。警方下了一個意外事故的結論,也只有這一個結論。

我沒有想到,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有一個人找上門來了。這是麗亞事件發生一個星期后。這一周我過得很不好,尤其頭一兩天很掙扎,吃不下睡不著,就像大病了一場。而且,我總做噩夢,不是被人用刀子威脅,就是追到了懸崖邊上。有一個夢里,我真的就從懸崖上跳了下去,我慘叫著,一直往下墜落,耳邊呼呼掠過山間吹過的勁風,幸好在墜落到崖底前,我大汗淋淋地醒過來。

那個曾經的中學老師,如今在多個業余學校兼講師的發了福的蘇林蘇老師,以一種令人驚訝的方式出現了,他給我拎來了一大袋水果。

你是怎么找到我這兒來的?我并不友好地問。

蘇林慢吞吞道,麗亞跟我說起過你,我去了瑜珈館,說你請了病假,我要了你的地址。你好些了嗎?

沒什么,吃了不太新鮮的海鮮,引起了胃腸炎,你事先該打電話過來。

想打,但我想,你可能并不愿見我。他說對了,他說話的方式我很不習慣,難道發胖了的人行為和語言都變遲緩了嗎。我請他坐到我整潔的沙發上,進門時,我沒讓他換拖鞋,如果是我不太歡迎的人,通常都是這樣。

我先發制人道,麗亞的事真令人難過,丫頭們呢?

蘇林說,在她們姥姥家里。

太可憐了,她們還什么都不懂。

蘇林沒隨聲附和,他用一種窺探的目光看我,突兀地問,你恨我嗎?

我瞪著他,恨你?什么意思?

問問,那你恨麗亞嗎?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厲言正色道,心里有些發虛,不知道他葫蘆里賣什么藥,他發現了什么或只是一種本能的猜測?

蘇林把手伸進他穿的夾克口袋里,掏了掏,他手上多出了兩顆珠子,翠綠色。我認出來了。那是我手腕上戴的那串。我的心猛地一陣狂跳,麗亞在墜落的一瞬間雙手抓撓了幾下。大概就是那會兒從我手腕上抓掉的,我是到了第二天才發現那玩意兒不見了,胳膊上還有一條淺淺的劃痕。麗亞不留長手甲,所以,劃痕很淺,現在,已經看不出來了。

我有點頭暈,感覺自己的手指冰涼,但盡量不動聲色。蘇林用下巴點了點手心中的那兩顆珠子,說,這是從麗亞身邊找到的,在那個溝里,警察以為是她佩戴的,但我知道不是,我知道這是誰的。

我從蘇林手里接過那珠子,仔細瞅了瞅,這是我的,我都戴了好幾年了。

蘇林語氣中隱含著鋒芒道,他的語速一下子加快了。當然是你的,我還記得是我買的,怎么會在麗亞身邊?

哦,我送給你那丫頭了,她們看著好玩兒,反正也不值錢。

我現在必須咬定雙胞胎了,幾歲的小屁孩兒不會記得那么多事兒,我也確實送過她們禮物。

蘇林怔了怔,這樣啊。

我笑了,我明白了,剛才我還納悶你怎么問我恨不恨什么的,你在懷疑我?

蘇林的面孔不自在起來,沒,沒有,我就不明白麗亞怎么會一個人走到那個地方,很奇怪的。

我驀地大笑起來,蘇老師,那我告訴你,是我把麗亞領到那兒的,然后,我把她推了下去。你說,我這么做究竟為了什么?我恨她,恨她搶走了我的男朋友,哈哈!可真有意思,或許我應該對你說實話,我不恨麗亞,她在我眼里只是個被人拋棄的可憐蟲,而你呢,若在街上遇見,我根本就認不出。

蘇林胖胖的額頭上浸出了汗珠,其實,他一直在出汗,我知道,你是在開玩笑的,我沒那意思。他又恢復了慢吞吞的語氣。

我銳利地朝他一瞥,我沒開玩笑,你大概就是那么想的,我恨麗亞,所以就害了她。

蘇林抹了一把額頭,不是,這事兒……這珠子的事兒我并沒跟警察提,但確實很蹊蹺,小開,你說呢?麗亞不是自殺,她沒理由自殺,就算是想自殺也不會到那地兒自殺。麗亞也不是他殺,沒有搏斗掙扎的跡象,也沒誰在大街上就殺人的,不是自殺不是他殺,麗亞也沒有夜游癥,這不是很怪嗎?可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究竟是哪兒出了問題呢?小開。這幾天,我想這事兒想得腦袋都大了。你別怪我,我也覺得你不可能……我也只是聞問這珠子……我實在是沒什么人可以談這件事的,你是她朋友,我是她……一日夫妻百日恩,我還是兩個孩子的爸爸,你說,這到底發生了什么呀。

我同情地看著蘇林,點點頭,是啊,不幸確實挺折磨人的,尤其像謎一樣的不幸。蘇林,你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看過一部日本電影《追捕》,里面的一個人給另一個人吃了一種藥,然后就對這個人發出指令,他指向哪里,那個人就走向哪里……

蘇林直搖頭,你還真能想,法醫做過檢查了,麗亞體內沒發現有毒的東西。

那……我腦海靈光一現,會不會跟她最近相親有關系,你知道她在相親吧。

我不知道,但不奇怪,她也不能總一個人。相親?小開,你知道她在跟誰相親?

我不知道,不過,有一天我看見麗亞跟一個開轎車的男子在一起,是不是她也不確定,我在車上,一閃而過。

就算是相親,就算她為情所困,但麗亞我太了解她了,她不是個悲觀的人。

蘇林掏出香煙,抽出一支,四下看看,又瞅瞅我光潔的地板,他把煙又放回了衣袋。

蘇林臨走時,很溫柔地問我,他能不能再來看我。

我沒回答,但笑了笑。他嘟噥一句,孩子們可怎么辦啊……

就在蘇林不請自來的同一天,一個警察登門了,幾乎就跟蘇林腳前腳后,是個挺年輕的警察。他說因為我是于麗亞的朋友,所以,想了解些情況。他語氣溫和,不慌不忙,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我的戒備和警惕還有擔心消失了。

警察告訴我,事實上,于麗亞的死因已明,但她家屬包括前夫都不認同是意外死亡,但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除了這個結果沒有其他。要么,就是上帝把她帶到那里的。這個年紀不太大或者跟我差不多大的警察還有點幽默,一個謎。他說。

警察又問我是不是認識沈華鵬。我說我跟她姐姐很熟,他姐姐是瑜珈館的常客。警察說于麗亞手機上最后顯示的幾個電話號碼中,有一個就是沈華鵬。他們已經找他本人核實過,沈華鵬也據實相告,在于麗亞死亡的前一天,他們確實見過一面。

警察忽然就打住了話頭,他環顧了我的屋子說,我從來沒見過收拾得這么干凈的家,你不會是有潔癖吧。

我否認。

警察笑了,接上面的話題問我,沈華鵬說還是通過你認識的于麗亞。

我說沒錯,我們一起去看車展,遇見了沈華鵬跟他姐姐,不過,就我看來,沈華鵬跟于麗亞應該沒什么瓜葛。

年輕的警察點點頭,沈華鵬自己也是這樣說的。那好吧,今天就了解到這兒,以后,如果需要還會來找你。

歡迎。

警察又不失風趣道,大概你不會太歡迎,你的家太干凈,我老婆要及你一半就好了,那邋遢的,孩子在地下拉屎,她照樣在桌上吃飯,李小姐,你受不了這個吧。

我說我現在還不知道這個。

警察說,那就快找個人結婚吧。

瑜珈館老板對我發出了警告,老板說,我們招聘這個崗位時,來了一百個人,只要了你一個,現在。還有九十九個人在候著呢,你明白我的話吧。

我當然明白,如果不是非常時期。我也不會三天兩頭休假。我也不想休假,是我的身體老出岔子。不是頭暈得厲害。就是腸胃不好,吃點什么東西都上吐下瀉的。而且,自從麗亞出事后,我就犯上了失眠癥,晚上若不吃兩片安定就無法入睡。另外,大概是因為睡眠不好,我心里總是發慌,有人敲門——多是抄表員——也能讓我心驚肉跳的。

我不得不時常安慰自己,一切都過去了,麗亞已經火化了,警察的結論也得出了,沒什么好擔心的。再說,麗亞真的是自己跌下溝的。我的手根本沒碰到她,那是她的命。盡管如此,我還是抑制不住恐慌,蘇林手中的那兩顆珠子成了我的心病,雖然我巧妙地遮掩過去,誰知道哪天他會再起疑心把這事兒捅到警察那兒去。這種慢吞吞猶豫不決性格的男人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還有更重要的,麗亞的死并沒有讓我和華鵬的關系有絲毫令人欣喜的發展和進步。我給他打過電話,要跟他見面談談,他支吾著推辭,說最近很忙,過些日子會跟我聯絡。我為了見到他,去過黃河大街,在那條街上來回轉悠,希望能跟華鵬有次偶遇,但,我始終沒見到他。華鵬的胖姐姐也仿佛跟麗亞一樣消失了,再沒出現在瑜珈館。

老板非難我,我恨他,我又不是裝病,這個人一點同情心都沒有,難道他沒看出我一天比一天瘦下去嗎?老板是個剝削者。我也恨自己,對老板難看的臉色不得笑臉相迎,工作難找,這是現實,我撂了他的挑子就等于絕了我生活的來路。最令人惡心的是我得向老板保證以工作為重,還得犧牲十幾個公休日做為彌補。其實,我每周只允許休一天,按勞動保障法的規定,我已經是超時在工作了,老板根本就無視法規。我真恨不能殺了這個黑心的老板。

這天,我回到住處,隨便下了包方便面充饑,吃到一半就沒了胃口。我窩在沙發里看電視,電視報道中車禍一起接著一起,都是酒后駕車造成的。我又想到了華鵬,希望他也出一次車禍,最好受點輕傷,然后。我以女友的身份去看他照顧他。患難見真情嘛……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我沒去理會,平時沒有誰來,除了抄表員或上門推銷保健品的,要么,就是有人敲錯了門。

敲門聲停了兩秒鐘后又響了,比第一次聲大,我沒好氣地問,誰?!

大概因為電視的音量,我沒能聽清敲門者說了什么,我趿著鞋,拖拖拉拉去開門,別敲了,敲這么大聲,聾子也聽見了。

上帝,門口站的竟然是華鵬。我有點頭暈,好像華鵬把他站的那地兒周圍的氧氣都吸走了似的。我定定了神,調整一下臉上的表情,我聽到自己有些發顫的傻乎乎的聲音,呀,華鵬,你真來了呀,快進來呀。

我彎腰把一雙皮面拖鞋放在他腳邊,華鵬一邊換鞋一邊拘謹地道歉,對不起,我來得很突然,我一直打電話來著。車開到這兒,看見你燈亮著就上來了,真不好意思打擾。

你沒打擾我。我正盼著你呢。

我那該死的手機落瑜珈館了,不然的話,我就有時間好好準備一番,換條裙子或緊身衣,而不是像現在穿了件大媽似的外套;我沒來得及照照鏡子,頭發很亂吧,臉上的妝一定也褪掉了,如果我不涂些足夠顏色的唇膏,整個臉就顯得蒼白,像患了病那樣的白;屋子里燈也太亮了,我該點臺燈或壁燈。營造出點浪漫的氣氛來。

上帝,茶幾上還有剩的半碗方便面,我怎么就沒事先在那兒擺瓶紅酒呢。一切都來不及了,那就只好用一種大大咧咧來應付了。

我沖了速溶咖啡,洗了幾個蘋果裝盤端了進來。我用一把很特別的刀削果皮。這把刀特別,是廚師用的刀,剔骨刀。之前交往過的一個男人送我的。刀長六寸有余,窄窄的一條,手柄是樹脂的,刀頭尖尖,兩面鋒利的刃。初用這刀的人會不習慣,而我一直用它來削果皮。

華鵬沒了先前我們一起吃云吞餛飩時的談笑自如,他好像有心事,我坐在他對面,遞給他蘋果,他接過了,但又放回了盤中。

我說,我沒看見你姐姐,她最近沒來瑜珈館。

華鵬瞥了我一眼,你朋友的事兒結束了吧。

你說麗亞?是,結束了。

我就為這事兒來的,警察找過我兩次了。

我故作輕松道,你緊張什么呢。

那倒是,可身不由己。華鵬說,沒想到的事,她那么年輕,還有兩個孩子,你可能不知道,她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我們還見過面,然后,她就……太可怕了,死亡距離我們太近了。

我注視著華鵬,我知道你們見過面,警察說的。

華鵬端起咖啡,但沒喝,擱下了,其實,第一次我什么也沒說,只跟警察說是通過你認識她的,但第二次,我就說了。

你說了什么?我盯住華鵬。

現在說不說都沒必要了,李小姐,你知道我姐姐沒生孩子,她想孩子想瘋了,她想過繼你朋友的一個女兒撫養。那天晚上,我姐姐讓她帶孩子來家里,談的就是這事兒,然后,我送她回家,第二天,她就……

你說什么?我的頭又開始暈了。

我姐姐真是的,干么不去孤兒院領養一個呢。

那,麗亞、我朋友同意了。

華鵬苦笑一下,不到萬不得已,誰會把自己的孩子送人呢,不過,你朋友也挺理解我姐姐的,同意讓孩子認干親。誰想會發生那種事呢,盡管她的死跟我們沒什么關系,可我心里,還有我姐不知道為什么總是有點……李小姐,你是不是特別難過,失去了一個好朋友。真的,你這個朋友很不錯的,很堅強,很樂觀,而且,非常愛她的孩子。

我臉上的肌肉發緊,嘴巴張了幾張,我有想哭的感覺,為麗亞而哭。我誤會了她,做了不可饒恕的事。

李小姐,我今天來是我姐姐的意思,因為我們跟那兩個孩子的爸爸不熟,想通過你……當然,人家可能不愿接受,但不過就是我姐姐的一點心意,一些孩子的用品而已,你送給孩子好不好。如果需要跟小孩兒的爸爸解釋很多,那就說成是你買的,我姐姐真是喜歡那兩個孩子。

我流眼淚了,涼涼的一串,淌過臉頰,落了下來。

華鵬說,對不起,李小姐。我大概不該來,又讓你悲傷了,難得你們有那么深的友情,我就不打擾了,等你情緒好些的時候我們再聯絡。

不,你別走。我跳將起來,做作地,表演似的,又像個小女孩子一樣撲到華鵬面前,我伸出手,想摟住他。

華鵬吃驚地向后退去,并閃開了身子。

我的手僵在半空中,又倏地垂下來,像被一下子砍斷了似的。

華鵬惶惶地說,李小姐,你臉色不好,好好睡一覺吧。

我直直地看他,眼里已經沒有眼淚了。我最后啜泣了一聲,心一橫,以一種死皮賴臉的姿態道,華鵬。你聽我說,你今天來了我真高興,我不管你為了什么而來,可我要你知道,我一直在等,等你。自從我見了你,就愛上了你,我的心就有了所屬,你是我這三十年第一次愛上的人,我要做你的另一半。華鵬,其實,你姐姐是故意把我們介紹到一起的,她還讓我主動一點,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華鵬又向后退了一步。退到了客廳門口,他向后看了看。再往后退就出去了。

我緊逼一步,華鵬,我從來沒這樣愛過一個人,等過一個人,我做夢都有你。

華鵬的背抵到了門框上,他不自然地笑笑,又搖搖頭,他做著手勢,李小姐,一定是有點誤會,其實,我在國內呆不了多久的,我很快就要出國的。

我在華鵬開口說話時屏住了呼吸,這會兒,我松了一口氣,我笑了一聲,呵,你呀,就是出國也是要結婚的呀,我愛上的人,不管他去哪里,我都會跟他在一起。華鵬,你不知道吧,我外語學得很好的,尤其是口語,一般性的對話都能應付,除非,除非你去的國家是說剛果語言。嘻嘻!

華鵬等我笑過了,把雙手抱成拳頭,在胸口那兒,李小姐。對不起,造成今天這誤會是我的錯,實際情況是。我在國外有女朋友。

你騙我,你姐姐說了,你的這個女朋友背叛了你,你們早就吹了,你是一回遭蛇咬,十年怕井繩,我理解,因為,我也有過這種經歷。我也認為,你對我并不是沒有感覺,這方面,我很敏感。

是有這么回事兒,但我姐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也沒向家人透露過,因為跟女友那回事兒曾經鬧得沸沸揚揚,讓我和家人很受傷害。但一段時間過后,我女友又回頭了,開始我還沒打算原諒她,但人不能總摸著傷疤生活,而且,坦白說,除了這個女友,我沒愛過別人,我也不可能愛上別人。李小姐,我一直把你看成是我們的潛在客戶,對待客戶原則是熱情,周到,真誠,很抱歉,給了你誤解。但我非常感謝你對我的情誼,假如,我說的是假如,我們認識在我女友之前,說不定我們真有些可能性,畢竟。我們有許多共同點。不過。現在,只能說很遺憾。

我的頭沒暈,心在往下沉,絕望涌上來。我和華鵬之間的障礙不是麗亞,而是遠在大洋彼岸的一個我未曾謀面的女人。我卻把麗亞害了。她死得很無辜,她的兩個孩子也無辜地失去了媽媽。上帝,如果真有上帝,我一定會跪在他腳下做懺悔,我錯了。可我追求我的幸福錯了嗎?我能不能穿越半個地球找到那個女人,讓她像麗亞一樣信任我?太難了。

我溫柔地看著我眼前的這個男子,我對他一見鐘情,我迷戀他,我希望這時候透過他表面看到他本質,他實際上根本就不是我所追求的那個人,他不配我對他的癡情,他也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人,我們不是同路人。可是,我看了又看,我什么都看不出來,他仍然是那么帥氣,俊朗,可他不是我的,這簡直要人發瘋。

我拿起一個蘋果,用那把尖尖的水果刀削起了果皮,我要為自己削一個蘋果。

“咣當”!我沒拿住刀子,它落到了茶幾的玻璃板上。刀子落下的地方,玻璃碎裂開來,裂紋延伸到邊緣,無法再延伸了。

我和華鵬都因為那一聲巨響嚇了一跳,我有一種世界末日的感覺,為了這個男人我不惜一切代價,我會為他殺人,我也會為他去死。殺一個人得需要極大的恨的勇氣和愛的動力,華鵬就是一個讓我又愛又恨的人……

倏地,我的視線落在了那把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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