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另一半兒

半年前“華副”主編蔡文甫兄要我寫《我的那一半兒》。咱不是大作家，不能見題成文，一則不會寫，二則不敢寫。為什么呢?諸位看官且聽我道來。我生平有一美德，凡事都得先請示請示(也可以換為“商量”二字)內人，而后決定。她說：“你寫個嬉笑怒罵的文章還湊合，一形容人就壞，趁早別寫!”于是至今沒寫這題目，怕引起家中的文字獄來?，F(xiàn)在姑且說說別人的，也加一點自己的意見。

看了前幾天的報(《中華日報》南部版)上說，有位男士原來光景不很好(不知至何種程度)，娶了一位家境比他強的小姐，先是過得不錯，后來嫌妻丑出走了。大概也沒能走遠。女方托婦女會來調解，勸男方別盡顧了妻子長得如何，不可因不美而一棄了之，勸女方也別對丈夫做經(jīng)濟上的挾持。雙方言歸于好。

這種形式的故事在國劇內極多。《紅鸞禧》中的窮秀才穆稽餓極而娶丐頭金松之女，以后中進士做了官，把妻子推在河里?！跺幟腊浮分械那叵闵?，丈夫做了駙馬，反而要刺死她?！稙t湘夜雨》中的丈夫把妻子刺配充軍，趙五娘的故事和秦香蓮類似，霍小玉的負心丈夫李益被俠客抓回來宰了。此外尚不勝枚舉。大概這種事世上很多，一般人也都同情女方，恨那男方。所以這些故事的結局有兩種形式：一式是男方向太太大賠不是，喜劇以終：另一式是干脆把負心郎宰了，如包公鍘陳世美，黃衫客殺李益，等等。

我?guī)资昵霸诒逼缴洗髮W時，對這路事情看得很多。若干來自華北鄉(xiāng)間的農(nóng)家子弟。到北平上了大學。家鄉(xiāng)的父母怕兒子娶了都市中的小姐，將來回到鄉(xiāng)下去過不了農(nóng)村生活，反過來更怕兒子貪戀城市不肯回家。于是想出個笨法子來，東村尋，西村找，物色了一位門當戶對，年齡相配(只比兒子大三歲)的女孩兒。二老夫婦按著自己的人生理論來想，兒子萬無不同意之理。天下越?jīng)]見識的人也越自以為有見識，先以“俺這么大的年紀還有什么不知道的事兒”為出發(fā)點，對于兒子的最終結論是“他也得敢啊”，于是“俺給他定親的絕錯不了，他也不敢不要”。殊不知兒子上了大都市沒三天，眼光就變了。沒自立時要向父母伸手，還有若干“不敢”，等他自立之后可就“敢”了。許多人在暑假回鄉(xiāng)時，被爸爸一把抓住送人洞房。

有一位同學被抓進去之后，看了一眼就設法溜了出來，從此沒回過家鄉(xiāng)。還有好幾個和鄉(xiāng)下太太生了孩子，以后自立了，也就永不回家。你說那些鄉(xiāng)下姑娘何罪之有，平白地被人遺棄，多么地可憐。我所說的第一位同學還不錯，還保留對方清白之身。另外那幾位就很差勁，既不愛她，可和她同房，生了孩子，讓父母去養(yǎng)活，自己可跑了。鄉(xiāng)下姑娘講三從四德，何況又有了孩子，從此終身守活寡。我不但有這樣的同學，還有這樣的老師。幸而我生長在城市中，沒受他們的熏陶。將來挺著胸膛走進天堂，料無問題。

在“七七事變”之前，國內沒有身份證，別說不容易查出某人結過婚沒有，連姓名是什么都可隨嘴亂說。舊日的迷信風俗中更有一樣可惡的習慣，“寧拆十座廟，不破一門婚”。關于嫁娶的事，向別人打聽，被打聽的人常不說實話，怕破人婚姻，將來閻王爺要算賬。我認識一個人，磨折死了四位妻子，居然還娶到了第五位，只因那位女子的父母打聽不出他的實情來。這些被打聽的人真是免費的幫兇，閻王要治他們的“明知為不實之事，而利圖第三者”之罪。

胡適之先生從年輕時就炬赫文壇，而他的夫人并不是很時髦的小姐，中國第一代的大生物學家秉志(字農(nóng)山)先生的夫人是一位纏足的。他們全很恩愛，白頭到老。因為他們知道太太的保守是她家庭環(huán)境所造成，并非她本人之過。這些前輩人物，學問、道德，怎的不令人景仰。

漢高祖劉邦、明太祖朱元璋全出身平民，后來身登大寶，殺戮功臣，唯獨對于太太不敢廢棄。這兩位鄉(xiāng)下姑娘出身的皇后也真了不起。呂后不但幫丈夫消滅功臣，后來又差點沒篡了劉家天下。馬后是淮西大腳婆——歷史上有名的賢后，曾背著朱元璋闖出重圍，也常勸丈夫少殺大臣，劉基的命就是她保住的。朱元璋始終尊敬她，并不敢廢置。這兩位皇帝雖然不顧大臣們的開國之功，對老婆卻還挺有情義。明太祖一代人杰尚且如此，等而下之，像我這樣的第十等(因為沒有十一等了)的作家打算寫篇什么稿子，安可不先向太太請示，而妄自動筆呢?

聽太太的話，雖然是美德之一，不過也得分分是什么樣的女人。秦檜把岳飛騙了回家，心中不能決定如何處置他，問了他妻子王氏，王氏說：“擒虎容易，放虎難?！敝卑阉煞蚝Φ昧R名千載。

中國婦女在家中的地位和西洋比起來如何呢?我想許是在中國方面的較高，中國人講究夫婦“相敬如賓”——彼此尊重。戰(zhàn)前的日本女子對丈夫是“絕對服從”。西洋文明受《圣經(jīng)》的影響最大，最初的女人夏娃是從亞當?shù)囊桓吖亲龀傻?連腿骨都不配)，上帝親口告訴她：“你要依戀他，受他的管轄?！奔仁芷涔埽ご虬ちR似乎也是應當?shù)摹Ｊ澜缟洗蚶掀诺拿褡搴芏?，中國人卻是最好的——當然免不了有少許例外。絕大多數(shù)仍保留著“相敬如賓”的遺風。

我和老伴兒結婚多年，大兒子都五十二了，至今感情似乎并未退步，而且更純潔。少年時的相愛，多少含有性的成分。老了之后，清心寡欲，才稱得上是純潔的愛?；ハ嚓P切，把對方的健康看得比自己的更重要，似乎更勝過少年時。平時誰對誰也沒說過一句“I love you'’，可是半世紀以上都沒吵過架。成天說那句洋三字經(jīng)的，或許三天半就離了婚。

我想婚姻持久之道，第一步要“順眼”，初相見時要瞧著對方順眼，才有好印象。許多自由戀愛結成的夫婦都互相有點像，就是順眼之故，因為人照鏡子時全瞧著自己不錯，像自己的，也就覺著是美。第二步要“誠實”，互不隱瞞，互不欺騙，這樣才是“甘苦與共”的基礎，騙來的愛情，或買來的愛情都不足以持久。第三是“和平”——就是不發(fā)脾氣，不吵架。萬一太太罵你幾句，裝沒聽見也就算了；如打你幾下，裝沒覺得疼，也就算了。有人說：“她如氣極了照你腦門上一手槍可怎么辦?”我說：“那還不容易，裝沒死，也就算了。你要是額前開了個洞，腦漿外流，照常在家里走來走去，她從此敢再發(fā)威才怪?！?/p>

更有一個重要條件，是一方面或雙方面要有維持得了獨立生活的能力。很有些不能自立的年輕人忙著結婚，叫父母給他養(yǎng)自己生的子女，也不想想多不好意思。一個人禍延顯考還不夠，弄出一窩人來禍延。有的父母并不富裕，做兒子的又于心何忍?自己掙點錢，用著多痛快，為什么不多等兩年呢?

《中華副刊》上的“另一半兒”大文不少，全是佳偶，互相標榜一番。可是世上怨偶也不少，大概也沒那心情寫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