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一百年前(1906年),鄧實在《同學講習記》中說:“國學者何?一國所有之學也。”又大約七十年前(1938年),馬一浮在浙江大學講學時說,“國學這個名詞,如今國人已經使用慣了,其實不甚適當”,所以他要“楷定國學名義”。我也不贊成“這個名詞”,何以不贊成呢?今不說,只讓它留在引號之中。
治“國學”,必須講求門徑。張之洞云:“讀書不知要領,勞而無功”,“讀書欲知門徑,必須有師,師不易得”,所以他要做了一部《書目答問》來“以告初學”。但事實上他的《書目答問》于“國學”無所不包,只可供檢索之用,恐難收門徑之效。繼張氏之后,“好為人師”而為“初學”開列書目的,如康有為、胡適、梁啟超、馬一浮、魯迅等,大有人在。
康有為的老師朱次琦,號稱“通儒”,他誨人日:“‘九通’,掌故之都市也。士不讀‘九通’,是謂不通?!睆埶椿赵凇肚迦宋募瘎e錄》中斥為“興到之語,不免大言欺人”。至于康氏,尤“不免大言欺人”了。試觀其《桂學答問》,“夸飾”之語,在在皆是:“《朱子大全集》及《朱子語類》,宜熟讀”,“‘二十四史’宜全讀”,“編年之史,莫如《資治通鑒》、《續資治通鑒》,紀事則有《左傳紀事本末》、《通鑒紀事本末》、《宋元紀事本末》、《明史紀事本末》,皆貫串群史之書,可熟觀精考”。語語皆是“熟讀”、“全讀”、“熟觀精考”,不知“二十四史”渠儂自家讀完沒有!(張舜徽《廣校讎略》卷五:“乾嘉之世,學術極盛,而自錢大昕、王鳴盛、趙翼三數人外,能盡心力尋覽全史者,殆無幾人?!睆埵纤^“全史”,即“二十四史”。)
胡適則開列有《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據他本人說,書目是“答應清華學校胡君敦元等四個人擬的。他們都是將要往外國留學的少年。很想在短時期中得著國故學的常識。所以我擬這個書目的時候,并不為國學有根柢的人設想,只為普通青年人想得一點系統的國學知識的人設想”。裘毓麐譏評云:“余見胡適所開《國學書目》,標日‘最低限度’。而所列之書,廣博無限”,“若謂綜上所列諸門而悉通之者,則自周孔以來,尚未見其人。”粱啟超《評胡適之的(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則以為胡適的書目犯了三大毛病:“第一在不顧客觀的事實,專憑自己主觀為立腳點”,“第二點誤處,在把應讀書和應備書混為一談,結果不是個人讀書最低限度,卻是私人及公共機關小圖書館之最低限度”,“我最詫異的:胡君為什么把史部書一概屏絕?”胡適如此夸飾,逼得我們非得來找一找他的毛病不可了。按胡適作《陶宏景的<真誥)考》,指責陶宏景“偷了二十章(《四十二章經》)的內容”,“這二十條居然過了一千四百年沒有被人偵察出來!”可是不大被他瞧得起的陳寅恪卻說《朱子語類》中早指出過,于是他“很感謝陳寅恪先生的指示”。接著他自己又翻了《四庫提要》,發現也早引證了朱子的說法。沒有看《朱子語類》和《四庫提要》,也無害為一個學者,甚至是一個大學者。但我們不能用這樣的話來為胡適開脫,要知道《朱子全書》正在他所開列的“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內呢!可是他卻自己都沒有讀過!所以呂思勉批評他的書目“臚列書名多種,然多非初學所可閱讀;甚至有雖學者亦未必閱讀,僅備查檢者。一望而知為自己未曾讀過書,硬撐門面之作?!?/p>
梁啟超批評胡適,然而他的《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所開列者也無慮數十百種,真可謂為“五十步”與“百步”之別了。大概他自己都覺得不切實際,所以“今再為擬一真正之最低限度如下:《四書》、《易經》、《書經》、《詩經》、《禮記》、《左傳》、《老子》、《墨子》、《莊子》、《荀子》、《韓非子》、《戰國策》、《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資治通鑒》(或《通鑒紀事本末》)、《宋元明史紀事本末》、《楚辭》、《文選》、《李太白集》、《杜工部集》、《韓昌黎集》、《柳河東集》、《白香山集》。”這個書目或許勉強稱得上“真正之最低限度”了。
馬一浮作《通治群經必讀諸書舉要》,廣列經史子集近二百部,卻還以為“所舉約之又約”,而恐“通方之士或將病其陋略”。
據我們看來,這些或恐皆不唯不可“以告初學”,就是今天大學文史專業的教授博導,都不可“以告”呢!只有魯迅的《開給許世瑛的書單》,異常簡略,因為不知道許世瑛何以問,所以也難解魯迅這樣開列的用意。
當年,有感于學者“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高論”的裘毓摩,就曾經總結說:“大抵學者好名而性復詭詐,其對于后進欽風慕名而向之請益者,則必廣舉艱深宏博之書多種以告,又復恍惚其詞,玄之又玄,令人無從捉摸。其實彼所舉之書,或僅知其名,或得其梗概于書目提要中,其書固未嘗入目也:或涉獵之而未得其大意,猶未之讀也。”
然則,在侈談國學的今天,就沒有高明而能誠懇“誘啟后學”的大家所指示的途徑在嗎?答日:不然。張舜徽先生《<漢書藝文志>通釋》云:‘余平生誘誨新進及所以自勵,恒謂讀漢人書,必須精熟數種以為之綱。一日《太史公記》,二日《淮南王書》,三日《漢書·藝文志》,四日王充《論衡》,五日許慎《說文》。”這真是“純粹平正”、“懇切詳明”的指導,給后生們以教益的呢。顧張氏所論,僅限“漢人之書”,非就所謂“國學”之全體立論。今茲不論。
就我的有限的見聞來談,曾見得三份名家開列的“國學”書目,經久而不能忘,愈思就愈覺得它們似乎有某種內在的聯系似的。我想在這里談談這三份書目。
我所要談的第一份書目,是錢穆開列的。1978年,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設立“錢賓四先生學術文化講座”,錢氏本人作為第一個主講人,他有感于民族傳統精神的日益淪喪,在演講中提出了一個“中國人所人人必讀的書”的書目。它僅僅包括七本書:《論語》、《孟子》、《老子》、《莊子》、《壇經》、《近思錄》、《傳習錄》。這七部書雖然簡略,而且篇幅都不大,但確實可以說代表了“中國哲學的精神”,或者說“中國文化的精神”。錢穆沒有開列《詩經》、《楚辭》這樣的文學文本,也沒有開列《史記》、《漢書》這樣的史學文本,我想不僅僅是因為從篇幅上來考慮,或因為這些書讀懂的技術難度要大得多的緣故,更根本的原因是,要領略一個民族文化的精神,思想或哲學的著作,到底要來得直接而且集中些。錢穆甚至沒有開列號稱“五經之首”的《周易》或《易經》這樣的儒家至高無上的經典,這實在是一個明智之舉。無論如何,他不是“中國人所人人必讀的書”。在錢氏開列的七部書中,《論語》、《孟子》、《老子》、《莊子》可以說代表了中國前一個一千(多)年的文化精神,而《壇經》、《近思錄》、《傳習錄》則代表了后一個一千(多)年,整個書目尤其是后三部書,代表了“三教論衡”的精神。陳寅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審查報告》云:“顧自晉至今,言中國之思想,可以儒釋道三教代表之。此雖通俗之談,然稽之舊史之事實,驗以令世之人情,則三教之說,要為不易之論?!逼卟繒校墩撜Z》、《孟子》代表了儒家,《老子》、《莊子》代表了道家或道教,《壇經》代表了印度佛學和中華文化孕育出的新品種“禪宗”,《近思錄》代表了道學或“新儒家”中的“理學”一派,而《傳習錄》則代表了道學或“新儒家”中的“心學”一派。這樣,就比較全面而且富有包孕性地代表了中國文化的精神。所以,可以這樣說,錢穆的書目,是為了想一般地了解“國學”或中國文化精神的人所開列的書目。
我所要談的第二份書目,是黃侃開列的。黃席群和閔孝吉1934年筆記的《量守錄講學二記》中記載黃侃云:“《十三經注疏》、《大戴禮記》、《荀子》、《莊子》、《史記》、《漢書》、《資治通鑒》、《通典》、《文選》、《文心雕龍》、《說文》、《廣韻》。以上諸書,須皆三十歲以前讀畢,收獲如盜寇之將至;然持之有恒,七八年間亦可卒業?!秉S侃的這份書目,在一些人看來,似乎顯得很正統。但平心而論,就所謂“國學”而言,陳衍所謂“經史之外是何學”,大致是可信的。撇去一般所謂文史哲的內容不論,就自然科學來說,其史料也以保存在歷代“正史”的“律歷志”、“天文志”等之中的為多?!敖浭贰?、“經學”正是中國文化的本源,是中國文化的正統,不把它們弄清楚,所謂國學就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末了。黃侃的書目注重“經史小學”,亦不廢子部集部之書,乃是重視根本而立論全面的表現。(或許,“三十歲以前讀畢”,在今天已是不可能的事了。)黃侃又論讀經次序云:“讀經次第應先《詩》疏,次《禮記》疏。讀《詩》疏,一可以得名物訓詁,二可通文法(較讀近人《馬氏文通》高百倍矣)?!抖Y》疏以后,泛覽《左傳》、《尚書》、《周禮》、《儀禮》諸疏,而《谷》、《公》二疏為最要,《易》疏則高頭講章而已。陸德明《經典釋文》宜時時翻閱,注疏之妙,在不放過經文一字。”除了對《周易正義》的評價可能有所爭議之外,立論是頗為穩妥的,而且在諸經疏里首重《毛詩正義》,張舜徽亦大致與之相同。他們都是“湛深經術”的人,其看法應是可信的,因而也是值得重視的。另外,我們現在看了黃氏開列的書目,還會知道從前有關于他的所謂“八部書外盡狗屁”(可參考周作人《知堂回想錄》)的傳聞是如何的不可信了?,F在,我們可以這樣說,黃侃的書目,是為了真正有志于研究“國學”的人指示的門徑。
第三份書目則是曾國藩開列的。曾氏云:“六經外有七書,能通其一,即為成學。七者兼通,則間氣所鐘,不數數見也?!睋侨昃]云:“七書者,《史記》、《漢書》、《莊子》、韓文、《文選》、《說文》、《通鑒》也?!痹鴩谄浼視幸苍疲骸啊妒酚洝?、《漢書》,史學之權輿也;《莊子》,諸子之英華也;《說文》,小學之津梁也;《文選》,辭章之淵藪也。《史》、《漢》時代所限,恐史事尚未全,故以《通鑒》廣之;《文選》駢偶較多,恐真氣或漸漓薄,故以韓文振之?!痹纤^“成學”乃“成家之學”。按:“能通其一,即為成學”的看法,錢鐘書《管錐編》中有一段話頗可引來作為參證:“詞章中一書而得為‘學’,堪比經之有‘《易》學’、‘《詩》學’等或《說文解字》之蔚成‘許學’者,惟‘《選》學’與‘《紅》學’耳。寥落千載,儷坐儷立,莫許參焉?!Ъ易⒍拧灏偌易㈨n、柳、蘇’,未聞標立‘杜學’、‘韓學’等名目??紦浴崒W’、義理言‘朱學’之類,乃謂鄭玄、朱熹輩著作學說之全,非謂一書也?!卞X氏主要從文學或者說“詞章”角度來立論,與曾氏的看法也有一些出入,但從他們都執簡馭繁而就“一書而得為‘學…立論來看,卻頗有相通之處。“六經”外是否只有此“七書”“能通其一,即為成學”,茲暫不論,但此“七書”“能通其一,即為成學”卻恐是無疑的。要之,我們可以說,曾國藩的書目,是為立志于做“國學家”或專家的人提出的任務。
這三份書目,層次井然,隱然若有步驟,學完錢氏開列的書目,對“國學”可謂之“登堂”:照著曾氏開列的書目做,對“國學”可謂之“入室”:而按部就班地學習完黃氏所開列的書目,則或許可說對“國學”是在“登堂”與“人室”之間了吧。
以上三份書目,我對于前兩份是無間然的,因為就基礎而言,也只能開列那些“本…‘源”的書目:而第三份書目,就不免太狹隘了,戲曲小說,若《牡丹亭》、《紅樓夢》,難道就不能成為專家之學嗎’或者說看不起戲曲小說是舊式文人學者的通病,這里姑置勿論,卻難道《水經注》、《老子》、《墨子》、《韓非子》、《管子》、杜詩、《文心雕龍》等等,都不可以成專家之學嗎?曾國藩認為“能通”韓文,“即為成學”,錢鐘書卻不認可“‘杜學’、‘韓學’等名目”。錢鐘書的看法我們暫不置評,但“千家注杜”、“五百家注韓”,卻何以“能通”韓文“即為成學”,而“能通”杜詩卻不為“成學”呢?又今人多有“酈(道元)學”、“墨(子)學”之類的名目,或《中國老學史》、《文心雕龍學綜覽》之類的著作,又該怎么去看呢,這或許都是曾文正公所不能解釋的問題吧,雖然有些情況他已不得而知了。不過,話又得說回來,盡管對這三份書目(的一部分)還有些許的不滿意,我還是不得不承認,這三份書目,是并不“大言欺人”卻“純粹平正”、“懇切詳明”而示后生以軌轍的。我想,要做“國學”,順著這三份書目的順序來,或許不會走彎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