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位名詞“東”與中華民族的東位觀念

摘 要:在中國古代方位觀念中，“東”是與尊貴意識緊密相關的，它反映著我國古代先民對自然的認識。本文根據散見于各類古文獻、古詩文中的記載，說明“東位觀念”已滲透到中國古代文化的各個方面。

關鍵詞:東 東位觀念 古代文化 尊貴意識

一、引言

“東”在我國人們的心目中不僅僅是單純的方位名詞，它所蘊涵的傳統文化觀念與中國人的認知模式、思想觀念、生活方式、生產活動等密切相關，它所體現的“東位觀念”包含著個人情感和社會情感，是中華民族在長期的生產勞動和社會實踐中對自然和社會認識的產物。由它產生的多重文化功用從一定角度反映了中華民族的尊貴意識、自身的生存方式以及由此滋生的文化觀念。

方位名詞“東”是一個以形達意、與中華民族的思維觀念直接聯系的表意文字符號，最初是象形字或是會意字，并不是表示方位的抽象概念。它指稱日出的方向，繁體寫作“東”，在已經發現的甲骨文中，主要有三種形體“”“”“”。 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將“東”字的構形分析為“從日在木中”，符合先民對東方及太陽的認識水平。《莊子·外物》:“東方作矣，事之若何?”陸德明《釋文》引司馬彪云:“謂日出也。”以“東方”代日。《詩·邶風·明》:“日居月儲，東方自出。”司馬貞索隱引《廣雅·釋天》:“東君，日也”。《漢語大詞典》對“東”的解釋有八個義項:①方位詞。日出的方向。②向東;東去。③特指東西向。與南北相對。④東家，東人。⑤指春天。參見“東作”。⑥指廁所。⑦象聲詞。⑧姓。在這些義項中除去第八個義項，其余都和“日”有關。這些文化典籍材料體現了中華民族感知世界的一種模式，說明在古人的思維模式中東方是與太陽交融一體的。

古代先民在潛意識里善于普遍聯系，“對自身的生存環境很難有客觀的了解，憑著直觀的思維方式，對光明中的事物看的比較清楚，感到無比親切……因此，他們向往光明，崇拜太陽”[1]，進而崇尚太陽初升之地——東方，并在“觀念聯想”的引導下，把“東”這一方位引申到政治、德才、婚配、陰陽、神話、地名、成語、排序、禮儀等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把“東”當作尊貴對象的代表，生活中逐漸有了與之相關的尊貴意識。

二、東位觀念與政治

先民思維的最高狀態是意象思維，能從當前情景中的意象想象到一種新的意象，從而通過推演把當前事物與客觀事物初步聯系起來。古人運用意象思維方式把“東”這一方位引申到了政治生活之中，于是就有了“東內”“東宮”“東儲”“東第”“東朝”等一系列反映政治內容的漢語詞匯場。

“原始人的生活空間是一種行動的空間;而這種行動是集中于直接的實際利益和實際需要的”“他們的空間方位充滿著感情的成分。”[2]古代在五侯之上的皇帝及皇太子的居室要講究“東位”，如“東內”是唐大明宮的別稱，《舊唐書·地理志一》:“東內曰大明宮，……高宗以后，天子常居東內。”《詩·衛風·碩人》:“東宮之妹，邢侯之姨。”孔穎達疏:“太子居東宮，因以東宮表太子。”因皇子皇孫們多居東宮，又有了表示東宮儲君(皇太子)的“東儲”一詞。到了漢代，太后所居之宮稱“東宮”或“東朝”，也借指太后、太妃。古代皇宮和官舍在“東堂”，王侯顯貴者要住“東第”，帝王行封禪事昭告天下太平謂“東對”，皇帝親臨東方稱“東幸”，“東明”代指東宮，東方的諸侯叫“東后”，南朝齊皇帝的侍從顧問機構集書省為“東省”，古代東部諸侯國的軍隊名為“東師”，古代貴族子弟學校稱“東橫(hóng)”，科舉考試及第為“東堂桂”。這些漢語詞語不是簡單的功能性的名字，它們顯示了東位的尊貴，是社會理想的化身，是一種特殊的文化精神和政治傾向的代表。

三、東位觀念與德才

古人的東位觀念在對人的德才品行進行評價時也有反映。如“東箭”(“東南竹箭”的省城)多用以比喻杰出的人才。南朝梁蕭統《十二月啟》:“靜想足下，秀標東箭，價重南金。”唐羅隱《秋夜寄進士顧榮》詩:“空羨良朋盡高價，可憐東箭與南金。”“東方圣人”是古代對中國德才最高人物的譽稱，“東家夫子”指鄰家有才德的人。這些詞之所以能表達對高尚品德和優秀人才的崇尚之情，是古人基于東方尊貴的文化心理的結果。

四、東位觀念與婚配

古人不僅在政治和德才品行上看重“東位”，就連婚配也講究“東位”。據南朝宋劉慶義《世說新語·雅量》道，太傅郄鑒派門生到丞相家選門婿，“門生歸白郄曰:‘王家諸郎亦皆可嘉，聞來覓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東床上坦腹臥，如不聞。’郄公曰:‘正此好!’訪之，乃是逸少，因嫁女與焉。”聯系古人的東位觀念，我們從“東床坦腹”的典故中似乎可以看出郄鑒之所以選中王羲之為婿，并不是由于單純的個人偏好，也許還與把王羲之當時位居“東床”時所連結的文化精神有一定聯系。“東床”屬“東位”，而“東位”至尊至貴，以至派生了諸如“東床之選”“東床姣婿”和“東床擇對”等漢語詞匯。

五、東位觀念與陰陽

陰陽五行學說是漢民族先民的宇宙觀和世界觀。早在商周時期，中華先民就形成了“五行”觀念，后來又產生了“陰陽”思想。戰國時代，陰陽五行與四時五方等整合搭配，它將四時(春、夏、秋、冬)，五方(東、西、南、北、中)，五色(青、赤、白、黑、黃)，八卦等與五行(木、火、金、水、土)加以配屬，從而建構起一個統一的富有民族特色的體系。

按照陰陽五行學說，東是五行之首，屬木，木主生發，對應春季，屬陽，對應八卦，屬震，是給人們送來光明和溫暖的地方，是給大地帶來春天和生機的地方。《說文》:“青，東方色也。”《易·說卦》:“萬物出于震。震，東方也。”春季陽氣發泄，大地披綠，有如日出東方，以木為德，其色尚青，與“東方”相配。陰陽五行學說傳達出中華先民在創立此學說時貫注的“東位觀念”和文化精神，其產生和發展必然受到了古代傳統方位觀念的影響。透過紛繁的陰陽五行學說直入底蘊，我們可以看出中華先民關于東位尊貴的意識所起的作用。

六、東位觀念與神話

東位尊貴的意識，可用牛郎織女的神話傳說來作印證。《詩·小雅》中記載，牽牛星在銀河系，織女星在西。到了牛郎織女的神話中卻說“天河之東有織女，天帝之女也，……天帝憐其獨處，許嫁河西牽牛郎。”卡西爾指出:“神話的所有基本主旨都是人的社會生活的投影。靠著這種投影，自然成了社會化世界的映像:自然反映了社會的全部基本特征”[3]在他看來，“神話是情感的產物，它的情感背景使它的所有產品都染上了它自己所特有的色彩。”[4]重新安排他們在神話世界中的位置，是古人認為各個不同領域的界限并不是不可逾越的柵欄，而是流動不變的，織女為天帝之女，因其尊貴，故居于東;顛覆他們在自然世界中的位置，說明古人已將自己關于“東”的文化認識逐步推廣到了被情感法則支配著的虛幻世界中。如此安排，歸根結底還是方位詞“東”所蘊涵的文化觀念造成的。

七、東位觀念與地名

地名與方位關系密切，中國人尤其注重方位。在中華傳統方位觀念中，“東”與尊貴意識緊密相關的(東方日出)，“西”與悲涼的情緒關系密切(西方日落)。從語言的表達功能來說，地名從一開始就寄托著人們的審美情趣，因此，人們在命名地域名稱時，把一定的文化傳統觀念、價值觀念、道德標準、生活理想、政治意圖等體現其中，給方位詞“東”以充分的挖掘，出現了大量表示人們的思想觀念、寄托人們審美情感的漢語方位地名。查閱《中國地名錄——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集地名索引》，全國首字為“東”的地名有東陽市、東營市、東港市、東寧縣等520個。這種地名的大量出現，依然是東位尊貴的意識在漢語地名中所起作用的體現。

八、東位觀念與成語

成語典故中東西對舉時也都是先東后西，且隨處可見。我們對《漢語大詞典》中“東、西”相對的成語進行了粗略的統計，發現有東支西吾、東央西告、東作西成、東金西木、東勞西燕、東膠西序、東獵西漁等119條。東和南都有新生、光明、溫暖的特點，西和北都有死亡、陰暗、寒冷的特點，“東”“西”相對，必先“東”后“西”，這應該與方位詞“東”的坐標引領作用密切相關，同時也與漢民族造詞過程中蘊涵的東位至尊的方位觀念有關。

九、東位觀念與排序

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名詞能表達四大方位，也可兩兩排列，形成諸如*東東、東西、東南、東北、*南東、*西東、*北東(“*”表示此組合為錯誤)等16種組合方式，其中只有東南、東西、東北、南北、西南、西北6種組合符合漢語的表達習慣。方位名詞在組合的順序上表現為清晰的文化心理結構，其排列是有固定順序的，不能隨意改變，否則詞義就會失去表義的作用，如“西東”“北東”等。“東”“西”相對，必先“東”后“西”;“東、南、西、北”相連，相反方向兩兩相對而尊者在前，是先“東、西”而后“南、北”，也就是說漢語方位名詞兩兩排列的組合規則是先“東”后“西”再“南”最后為“北”。因此，我們可進一步推斷出，方位名詞“東”具有坐標引領的作用，這種排列順序昭顯了東為尊向的觀念，也是先民認知心理在方位詞的造詞方式上的表現。

十、東位觀念與禮儀

以東為尊的觀念在古人的坐次、座次和睡姿上均有反映。古人在室內的坐次，從東面(面向東)最尊，南面次之，西面又次之，北面最卑;古代朝會時，重文輕武，排列在朝堂東側的位次多為文官，稱“東班”，與西班對稱。《明史·禮志七》:“萬歷三年令常朝日記注起居官四人，列于東班給事中上，稍前，以便觀聽”。古人就寢也講究頭朝東。《禮記·喪大記》:“疾病……寢東首于北牑下。”孔穎達疏:“以東方生長，故東首鄉生氣。“《論語·鄉黨》:“疾，君視之，東首，加朝服，拖紳。”記述了孔子拜見國君時頭朝東，以表達對國君的尊敬、敬重。由此可見，中華民族已將“東”由空間領域引進到了人們的意識文化領域和生活禮儀的許多方面。

通過對方位名詞“東”詞義引申的多角度分析可知:“東位觀念”與政治、德才、婚配、陰陽、神話、地名、成語、排序、禮儀等現象之間的關聯認識及由此而激發的“觀念聯想”，恰恰是方位名詞“東”所蘊含的東位尊貴意識的反映，也顯示出先民對“東”的獨特感受，先民的認知方式和生存方式。那么“東位”為何尊貴呢?或者說為什么古人認為東位是最關鍵、最主要的方位?這涉及到東位尊貴觀念來源于古人對太陽的認識。下面要進一步說明的是古人對“東”的認識是基于農業生產活動和農耕文化的心理去體驗和認識的。

許慎把“東”的語源聲訓為“動”，東風吹來生物發動，故名之東。東方主生，萬物發芽，大地披綠，所以春從東而來，春由東生。“原始人的整個生存在很大程度上都依賴于他的觀察和辨別的天資。”[5]古代先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從事他們賴以生存和發展的農業生產，初步認識到農業生產的季節性和農作物的生長規律，認識到一年中的第一個能夠促進萬物萌動發生的季節是春季，從而無限熱愛促使農作物萌動發生的季節和一切與之相關的事物，體悟到春季的原動力正源于太陽的發生地——東方。于是他們對東位有了系之生存的崇敬，他們不僅“贊天地之化育”，還把人離不開自然的思想，把對“東”的新體驗、新認識不斷地、無限地拓展充實和升華，把它由空間領域引申進人們的文化領域乃至生產生活領域。

認識“東”的這些主要特征，對于協調農耕生活的進程與節奏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于是“東作”“東耕”等詞產生了。“東作”，謂春耕。《書#8226;堯典》曰:“寅賓日出，平秩東作。”《孔安國傳》解釋說:“歲起于東，而始就耕，謂之東作。”也就是說太陽是從東方升起來的，一年四季的信息也是從東方傳播過來的，而春是四季的開始，所以春耕亦稱“東作”。用“觀念聯想”把這種認識引申到東位，體現了以東位為主、為一、為首的尊貴意識，反映了中華名族的東位觀念。

由此，我們從“東”的詞義中探索出了生活在特定自然環境里的具有悠久文化傳統的漢民族思維方式的一些特征，體會到了他們對太陽的崇拜與尊敬，以及對東位的尊崇心理。對此，我們借用卡西爾的一句話來說，就是:“他的自然觀既不是純理論的，也不是純實踐的，而是交感的。”[6]東位的至尊至貴，根本原因在于中華民族善于普遍聯系的思維方式。

注 釋:

[1]周光慶《漢語詞義引申中的文化心理》，轉引自《漢語歷史詞匯研究參考資料》第107頁。

[2][德]恩斯特·卡西爾《人論》第61頁。

[3][德]恩斯特·卡西爾《人論》第110頁。

[4][5][6][德]恩斯特·卡西爾《人論》第114頁。

參考文獻:

[1][德]恩斯特·卡西爾.人論[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2]楊琳.漢語詞匯與華夏文化[M].北京:語文出版社，1996.

[3]漢語大詞典[Z].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9.

(王東茜 平頂山 河南質量工程職業學院 467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