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摘 要： “對寫法”也稱“主客移位”法，是古代詩歌中一種獨特的抒情方法。詩人常用移情于人、移情于物等方式，委婉地表達自己的情感。

關(guān)鍵詞： 對寫法 移情于人 移情于物

在古典詩歌的創(chuàng)作中，有些詩人抒發(fā)思鄉(xiāng)懷人之情時，常有意撇開自己，而落筆對方，通過虛設(shè)對方的情形，委婉含蓄地表達心中的思念懷想。這種獨特的抒情技法就是“對寫法”。

“對寫法”始見于《詩經(jīng)》，習見于唐詩宋詞。它將抒情主體（作者）和抒情客體（懷想對象）移位，讓對方成為主角，反照自己內(nèi)心的情思。這種主客移位、由對面生情的寫法，一方面擴大了意境，豐富了情感內(nèi)涵，另一方面，使抒情更加婉曲蘊藉。

一、移情于人

如杜甫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云鬢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天寶十五年，杜甫被安史叛軍俘虜，送至淪陷后的長安。當時他的妻子兒女寄居在鄜州羌村。身處異鄉(xiāng)，安危難測，親情難以釋懷，詩人望月思家，寫下這首千古傳誦的名篇。人在長安，但作者不寫眼前月色，而從對方寫起：首聯(lián)用“閨中”指代妻子，想象她思念自己的情形；頷聯(lián)用“長安”代流落京城的自己，用“未解憶長安”的小兒女襯托妻子的孤寂；頸聯(lián)進一步想象妻子在深夜久久凝神望月的情景——霧濕云鬢，月寒玉臂；尾聯(lián)以美好的希望作結(jié)，意味雋永。相思的情感多由景物引發(fā)，望月懷人，自古皆然。而一代詩圣，落筆見奇，不寫自己望月懷妻，而將相思之情幻化為對方的生活場景：妻子夜不能寐，輾轉(zhuǎn)反側(cè)，黯然傷神。作者巧用“對寫法”，借他人說自己，將對親人的思念之情、夫妻間纏綿悱惻的感情表達得委婉動人。其寫法之妙，正如清代浦起龍《讀杜心解》所說：“心已神馳到彼，詩從對面飛來，悲婉微至，精麗絕倫。”

又如柳永的《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此詞抒寫羈旅悲秋，相思愁恨。上片寫景，以暮雨、霜風、江流、關(guān)河、殘照等意象描繪三幅畫面：風急雨驟的秋江雨景圖、蒼茫遼闊的關(guān)河殘照圖、紅衰翠減的自然風光圖，景中見情，暗示詞人內(nèi)心的惆悵、悲愁。下篇抒情，表達內(nèi)心涌動的鄉(xiāng)思。作者思歸心切，于是產(chǎn)生懷想：妻子會經(jīng)常地在妝樓上癡癡地望著遠處的歸帆，而幾次三番地誤認為這些船上就載著她的從遠方回來的丈夫。本是自己望鄉(xiāng)、懷人、思歸，卻從對面寫“佳人”切盼自己回去，“佳人”懷念自己出于想象，本是虛寫，卻用“妝樓凝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這樣具體的細節(jié)生動地表達其懷念之情，仿佛實有其事。作者以實寫虛，“不說我想他，卻說他想我，加一倍凄涼”（清代張謙益語）。梁啟超也認為這首詞的境界很像溫庭筠《菩薩蠻》中的“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兩句，意即詞中所寫自己與對方的情景，有如美女簪花以后，前后照鏡，鏡中形象重疊輝映。

再如蘇軾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也運用了對寫法：“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從亡妻的角度設(shè)想——即使能夠相見，看見我這般風塵滿面、兩鬢斑白的衰頹模樣，也一定認不出來了。結(jié)尾三句“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落筆雙方，把感情推向高潮——遙隔千里，松岡之下，冷月清光灑滿大地，此情此景中的亡妻自然是悲痛難言，而念此情景的詞人亦不免肝腸寸斷。“對寫法”的運用使全詞如同一首凄婉哀傷的曲子，現(xiàn)實的感傷和夢境的凄惻輝映，生者的懷想和死者的掛念交織，感情真摯深沉又凄婉哀痛。

此外，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中“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白居易《邯鄲冬至夜思家》中“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等詩句，都運用“對寫法”，通過落筆對方，曲折含蓄地表達自己對家人的無限思念之情。

二、移情于物

如戎昱的《移家別湖上亭》：“好是春風湖上亭，柳條藤蔓系離情。黃鶯久住渾相識，欲別頻啼四五聲。”

詩人搬家時對故居的一草一木依戀難舍，但詩人不寫自己，而從對方入手：柳條藤蔓滿懷離情，不忍分別；黃鶯頻頻啼叫，癡情挽留。這里柳條、黃鶯反客為主，與詩人難舍難分。作者借此巧妙而又饒有趣味地表達了內(nèi)心對湖上亭的留戀之情。

又如李白的《渡荊門送別》：“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月下飛天鏡，云生結(jié)海樓。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

李白自小在蜀中長大，江水流過的蜀地是養(yǎng)育他的故鄉(xiāng)，如今“辭親遠游”難免依依不舍，這種感情在江水之中找到了寄托。但詩人不直抒離鄉(xiāng)惜別之情，而采用擬人化的手法，說故鄉(xiāng)水對自己懷著深情，不辭勞苦地從遙遠的故鄉(xiāng)四川一直送他到荊門外，這樣寫避免了單調(diào)的直抒胸臆，顯得含蓄蘊藉，別有一番情意。王夫之在《唐詩評選》中說這首詩的結(jié)句“得象于圜中，飄然思不窮”，意思是說“言有盡而意無窮”。

再如溫庭筠的《商山早行》：“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xiāng)。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

這首詩作于詩人離開長安赴商山途中，表達羈旅中無限的愁思和人生的失意。前三聯(lián)寫早行途中商山路上凄清寂寞的環(huán)境，烘托出行的艱辛，襯托思鄉(xiāng)的深切。尾聯(lián)宕開一筆，寫夢中的故鄉(xiāng)杜陵：那里春光滿園，成群的野鴨、大雁擠滿溫暖的池塘，盡情地嬉戲游玩。故鄉(xiāng)的春色與眼前的景觀對照，更突出詩人對故鄉(xiāng)的留戀、對人生之路的無奈。

“詩人感物，聯(lián)類不窮”。（劉勰《文心雕龍》）落筆對方使作者的情思對象化了；由胸中之情到意中之景，又使詩意反復跳躍，因此對客體的描繪必須服從主體的需要。詩人“從對面設(shè)想，思親所以念己之心”（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目的是委婉地表達自己的情感。抒寫兩處愁情，傳達一種思想，構(gòu)思委實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