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雨萌
閃閃
她最近給我發短信的那一天,我停機了。等我復機的時候,她的短信第一個跳出來“寶貝,我想你”。我正上課,于是很敷衍地回了一句“我也是”。然后我的手機又莫名其妙地停了。
我想這是上帝在懲罰我,懲罰我不該草草了事地回復這個經常會思念我的家伙。我不知道她會同時思念多少人,但她給我發信息的時候,總是很私下似的說,想我。想,我。這就只有我和她的事了。
閃閃是一個在很小的時候就老了的人。她讀很多很多的書,所以她常常很寂寞。但是她又是一個等她很老的時候別人都會說她很小的人。因為她太純了。她的世界,好就是好,壞就是壞,永遠不會糾結。
她是短發,可能現在長了,瘦瘦小小的,經常穿有些嫌大的衣服,把袖子挽起來,露出兩條細細的膀子,走路的時候,那兩條胳膊就像被風吹起來一樣,在離身子不遠的地方擺來擺去。她走路有些像男孩子,跨很大步,從不淑女。有一天我在復旦校園里走著,突然想起她來,于是也跨很大步,把頭低下去,含著胸,手擺來擺去。看著周圍穿著高跟鞋裊娜而去的女生們,我覺得無比幸福。寶貝,我想你。你們有一個像閃閃這樣的人來想嗎?
高三(六)班的四樓,陽光充足,氣候宜人。我和閃閃站在陽臺上,她在背后抱著我,我們瞇著眼睛看太陽。當時說了些什么,我已經忘記了,因為我們的心思都不在談話上。這時,一個文質彬彬的身影,順著樓梯緩緩而行,于是閃閃把目光轉向了他。我感覺到她溫暖的小身體像風一樣被吹走了,吹到了二三樓的拐角處。那個文質彬彬的身影被堵住了,他們兩個笑靨如花。
當然更多的時候,這些場景是我替閃閃虛構的。她總是在下不下去這個問題上猶豫很久,最終看著那個身影消失在某間教室的門后,再也沒有給我們堵住他的機會。
高中二年級是我們友誼的開始。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閃閃和ct就坐在了我和秋的身后。從那之后,我們四個基本上形影不離了。我們傳紙條,我們看書。我們在那時候看了很多很多莫名其妙的書。我們把沈宏非看了很多遍,還有嚴峰,還有毛尖。還有潔塵。主題有二,食物和電影。在上大學后我看的第一部電影是《四百擊》,電影里那個冷靜的小男孩讓我回憶起了閃閃。
我知道閃閃讀了很多很多書,她能在課上把老師駁的啞口無言。從某種程度上說,她是我的啟蒙老師。她讀書之廣,之多令我自愧不如。我在她面前總是有些自卑,而她,總是有點謙遜。
圖書館是一個愛書人的不二選擇,閃閃最喜歡在圖書館里泡著,永遠不要出來。這其實是一種貪心的表現。我看著閃閃在圖書館里游蕩,她兩只眼睛里的光芒,就像這些書全都是她的一樣。愈演愈烈的時候,我們曾經謀劃過竊書。我們費盡心機地尋找那些書消磁的原理,也曾試圖將書扔出窗外以達目的,但是終究沒有實現,回到家的閃閃只好對著自己的書展開自己小小的幻想,把自己的書架整理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對著滿架赤橙黃綠的書心滿意足的看著。我曾經在她過生日的時候,送了她一本小扎的《八十年代訪談錄》,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喜歡,但是我覺得她把那本書放在她的書架上一定和諧而美麗。
如果再說一個閃閃最喜歡待的地方,那就是老師辦公室。那是一個我永遠也不可能融入的地方,但是閃閃在里面游刃有余。她小精靈一樣穿梭于各張辦公桌之間,臉上洋溢著放心而溫暖的微笑。她常常把整個午休的時間都放在那里,我坐在教室的窗口,在上課鈴打響的時候,我看見她飛快地跑來,她細小的身影隱沒在小橋上方濃密的樹陰里。
閃閃的微笑是她的招牌。她對任何相識的人微笑。閃閃似乎是一個矛盾的人,她的姿態是豁達的,她的內心是細膩的,她的笑容是溫暖的,她的靈魂是寂寞的。我不知道為什么。
我經常思考是什么東西把我們兩個人聯系在一起,是書嗎?是電影嗎?有可能,但不全是。有一天我翹課躺在床上,突然覺得我們之間最緊密的聯系,就是我們都喜歡小小的放縱。我們都喜歡小小的突破一下規則的極限,和自己的極限。所以我們會在小飯館里邊吃炒面邊喝啤酒,所以我們會裝作肚子疼,翹陳爺爺的C輔去聽龔爺爺的電影課,所以我們會在某個下午,窩在圖書館的一間自習教室里什么也不干。如果再說下去,我想這源自于我們內心小小的愿望,對美好,對理想的生活的一點小小的奢望。在不得不接受的現實里,我們用小小的放縱,來憧憬一下我們內心完美的圖景。
我喜歡閃閃。我喜歡她就像喜歡我自己。
閃閃,我想你。
劉瀏
從高二開始,劉瀏成了我的同班同學。他的眼角和嘴角有些向下掛,看起來總是有些瞧不起人的神色。
他夏天總是穿一件藍色的班尼路汗衫,胸口有一只小小的鯨魚。
劉瀏喜歡寫東西。我說他喜歡寫東西,是為了把他和所謂的文學青年區分開來。劉瀏不是文學青年,因為他寫的東西是文學。我最先讀到的是他的詩,小小的短短的,意象豐富而大膽,有一種匪夷所思莫名其妙的美。
后來讀劉瀏寫的我,最后一句說,“老汪就是愛。”我很感動,我喜歡別人這樣形容我,感覺我很善良,像個母親。劉瀏寫的東西,我覺得我都是最喜歡最后的句子,總是很石破天驚的,讓你發自內心地感嘆那些話的精確和美好。
不說我,說劉瀏。劉瀏是個很溫和的人,聽人家說話很仔細,聽的時候,時不時點頭。點頭的時候掛著嘴角掛著眼角,顯得很嚴肅。他的眼珠飛快地轉,說明劉瀏總是在思考。
但是劉瀏有時又是個很搞笑的人,雖然往往搞笑得很黑色。劉瀏原來是十三班的,十三班盡出活寶,所以劉瀏是活寶。這個三段論好像是有問題的,但是劉瀏是活寶。
劉瀏最活寶的一次是高二話劇節。劉瀏在戲里演一個好像連臺詞都沒有的小角色,但是那個角色很出彩。劉瀏掛眼角掛嘴角的表情在戲里不知為何顯得生動而戲劇,不茍言笑,冷漠無情。
所以劉瀏的表情可以有很多的解讀。
劉瀏后來開始寫小說。我們畢業了,他的小說還沒有寫完,我不知道那小說的結尾是什么,但我推測它應該沒有結尾。我不知道該怎么稱呼那篇小說,意識流?或是荒誕主義?我不知道,不敢妄下結論,我也不知道劉瀏自己是怎么看的,也就不敢胡亂揣度他的心思。那個故事我至今難以忘懷,是因為我始終覺得自己才疏學淺不能很好地理解。當時劉瀏的小說在班里流傳甚廣,大家紛紛在頁眉頁腳上加注加評,整理出來真是一本很好的書眉雜抄。我在上面見過各式筆跡,對小說的理解千奇百怪,但只要閃閃的筆跡一出,后面的理解就基本與其一致了。所以我每次都以閃閃的理解為標準答案,看完她的批注再去看劉瀏的文章,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寫下自己的評注,就怕露怯,壞了自己的面子,傷了劉瀏的心。
所以我在劉瀏的文章前,總是感覺到自己的渺小和力不從心,總是一知半解,懷著敬佩,總是害怕自己說錯話。既然我已經是“老汪”了,我總還是希望自己在劉瀏面前有點面子。但我替劉瀏高興,因為還有那么多能夠理解他的人,同時還有很多像我這樣雖然一知半解但是堅決地喜愛和支持他的人。
也許劉瀏就是為我們而寫的呢?就像我現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就希望讀到它的人們會喜歡它,或者,我就是為能讀到它的人才去寫的。那么劉瀏呢?他的小說也許是不需要結局的吧?只是為了讓我們讀到,只是為了希望獲得知音和同道吧?或者說,劉瀏的小說,是與我們同在的吧?
我還是不敢妄加猜測,劉瀏是一個活寶,但也是一個嚴肅的人,這樣的人,我猜不透。那樣的想象力與深刻度,我也沒有辦法來總結陳詞。但是說實在的,我愛劉瀏的文章,那種我理解中的匪夷所思莫名其妙的美。我能觸及他想要表達的東西,但我說不出。
寫到這里,我突然想起高二話劇節之前劉瀏寫的一個劇本,當時沒有用,因為覺得太荒誕,太冒險。我記得劉瀏當時有點傷心。他把劇本交給我,然后說了三個字:“扔了吧。”那些稿紙在我的書包里躺了許久,我一直沒有扔,然后我把它放進抽屜里,和我關于高中的東西放在一起。三年后的今天,我打開抽屜,發現它仍舊在那兒,有點發黃,有點陳舊。我很慶幸我沒有聽劉瀏的話,讓這個劇本保存至今。這是當年話劇節期間的一個小小的悲劇,但終究還是由我完成了一個團圓的結局。
就像我們都沒有讀完的劉瀏的小說,但愿我們的批注給了它一個團圓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