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舍曼·亞力克斯 著 江艷妍譯
天氣炎熱,難以入睡,所以我只好走到第三大道的7-11便利店去買一支棒冰,順便與值夜班的收銀員做一會兒伴。我知道那種游戲。我曾在西雅圖一家7-11便利店值過夜班,經常被搶劫。我記得最后一次被搶時,那個混蛋搶匪把我反鎖在冷柜里。他甚至拿走了我的錢包和籃球鞋。
在第三大道7-11值夜班的人都長得一個模樣。滿臉的粉刺疤痕和一個剪壞了的發型,工作褲下面露出白色的襪子和沒有后跟的便宜鞋子。因為那些在西雅圖7-11工作的日子,我的腰到現在仍舊隱隱作痛。
“嘿,”我走進店門的時候他向我打招呼,“你好嗎?”
我向他揮著手一路直奔到冰柜前面。他仔細地觀察了我一會兒以便等會兒向警察描繪我的樣子。我知道那種觀察的眼神。我有一個女友甚至說我也開始用那種眼神在看她,不久后她就和我分手了。不,應該說我離開了她并且沒有一點責怪她的意思。這是一種規律。當一個人開始對心儀的人使用審視嫌疑犯的眼神,那么他們之間的愛一定消失殆盡了。這一切符合邏輯的準則。
“我不信任你,”她對我說,“你變得太憤怒了。”
她是個白人。我在西雅圖時和她同居在一起。有一些晚上我們吵得太兇,以至于我只好開車離開她一整夜,在加油時才休息片刻。事實上,我選擇在便利店值夜班是為了盡量少和她呆在一起。但是在夜晚開車的經歷讓我逛遍了西雅圖的大街小巷,甚至那些陰暗的小弄。
有時候我會因為忘記究竟開到哪里而迷路。我會開上數小時的車,尋找熟悉的景象。感覺我的一生好像就在做同樣的事,尋找那些讓我有熟悉感的事物。有一次我誤打誤撞地開進一個治安良好的住宅區。其中一定有些居民感到恐慌,因為不久警察出現了并讓我泊車在路邊接受檢查。
“你在這里做什么?”警官一邊看我駕照上的注冊日期,一邊問我。
“我迷路了。”
“那你究竟要去哪里?”他問我。
我知道我想要去的地方數不清,可是沒有一個是我該去的處所。“我和女友吵架了,”我說,“我只是開車到處走走,消除心中的憤懣,你懂嗎?”
“你應該更留意自己究竟開到哪里了,”警官說,“你讓這個小區的居民感到緊張,你的身份和這里是格格不入的。”
我想要對他說其實我的身份和這個國家也是格格不入的,但是我知道如果這么說一定會給自己帶來麻煩。
“我能幫你嗎?”7—11的店員大聲地叫我,希望我能給予回應,好證明我不是一個帶著武器的搶匪。他知道我深黝的膚色和又長又黑的頭發是危險的標志,我有那方面的潛質。
“我只想找一支棒冰。”我隔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回答他。這樣作弄他讓他神經緊張是對他的變相折磨,但這是深夜了,而且我感到很無聊。我拿起我要的棒冰慢吞吞的走回到付款機前,我故意張望門口的走道,增強作為犯罪嫌疑人的效果。我想要低聲地充滿痞氣地吹口哨,可是我從來不會。
“今晚很熱吧?”他問道,這樣談論天氣的無意義對話是為了讓我們兩個都感到放松。
“熱到讓你想發瘋。”我邊說邊微笑。他困難地吞咽著口水,就像所有白人男子會在這種情況下做的那樣。我向他的身后望去,上下打量他。他穿著綠、紅、白相間的7-11工作服,戴著厚鏡片眼鏡。但他長得并不丑陋,只是明顯地被孤獨所困擾著,沒有找尋到適合他的處所。如果他那天晚上不在便利店工作,那么他可能獨自在家用遙控器搜遍所有的頻道,希望自己可以有錢支付HBO電影頻道和Showtime頻道。
“這是你要買的所有東西嗎?”他問我,試圖讓我再買一些東西,就好像想在已定協約里再加入新的條款一樣。我知道如何遵守和破壞約定。
“不止這些,”我停頓了一下,“再給我一杯櫻桃味的絲露西。”
“多大一杯的呢?”他一邊說一邊松了口氣。
“大杯的。”我說。他轉過身去,背對著我裝飲料。他突然意識到這個舉動可能是個大錯誤,但一切都太遲了。他僵住了,準備被襲擊或者是子彈從他的耳邊飛過。但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他轉過身來對著我。
“對不起,”他說,“你剛剛說要多大的杯子?”
“小杯的。”我突然改變了主意。
“但是我記得你剛剛說的是大杯的。”
“如果你記得我說的,那你為什么還要再問我一次?”我大笑起來。他望著我,不確定我是認真的,還是只是在開玩笑。他這一點我很喜歡,即使現在是凌晨3點,即使他是個白人。
“喂,”我說,“忘掉我要的絲露西汽水,我其實只是想看看你知不知道《脫線家族》這部電視劇的所有主題詞。”
他望著我,先是一臉迷惑,然后也笑起來了。
“該死,”他說,“我希望你不是瘋了,你嚇到我了。”
“如果你不知道絲露西汽水這個牌子的話,我真的會變瘋的。”
他大笑起來,說我可以免費拿走這支棒冰。他是店里的夜班經理,他所展現的小小特權讓他開心得笑起來。一共75美分。我知道所有的這一切值多少錢。
“謝謝你。”說完,我走出門去。我不急不忙地慢慢走回家,任憑夜晚的炎熱將棒冰融化得我滿手都是。在凌晨3點鐘,我可以任性地表現得像孩子一樣。周遭沒有人會告訴我要學會成熟。
在西雅圖時,我經常打碎臺燈。她和我會吵架,然后我會砸碎臺燈,把它拿起來再扔出去。剛開始的時候,她會買替代品回來,美麗而昂貴的新臺燈。但是后來,她開始去買別人車庫物品大甩賣時的臺燈了。再后來她再也不去買新的臺燈回來,我們開始在黑暗中爭吵。
“你和你的兄弟一樣,”她大叫著說,“整天醉醺醺的,愚昧不堪!”
“我的弟弟沒有喝那么多。”
她和我從未在肢體語言上傷害過彼此。我的確愛她,不論如何,而且她也深愛著我。但是那些爭吵讓一切都具有毀滅性。語言會變成那樣的,你知道嗎?每當我和別人爭執起來,我會想起她,想起穆罕默德·阿里。他知道自己拳頭的力量,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言語的力量。雖然阿里的智商只有80,但他是一個天才。她也是一個天才,她知道要說些什么才最能傷害到我。
但別誤解我的意思。我經歷了那段情感,期間表現得簡直像個絞刑執行者。或者更精確地說,我也是渾身長滿了刺,涂滿了戰國時期的圖騰。她是一個幼兒園老師,而我經常因此而嘲笑她。
“嘿,幼兒園的老媽媽,”我問她,“今天西部牛仔和印第安人的較量吧,真正殘酷的斗爭是在印第安人之間。
但是有一個晚上我想要和對手認真地比賽。那是在體育館的時候,我看到一個白人在打籃球,他一個人對所有在場的印第安人。
“他是誰?”我問吉米·塞勒。
“他是新任印第安事務局長的兒子。”
“他玩得好嗎?”
“噢,當然。”
他的確技藝高超,動作迅速而游刃有余,比所有在場的印第安人都好。
“他在那玩了多久了?”我問。
“夠久了。”
我撐起了肌肉,所有人都望著我。全體印第安人望著他們又老又飽經風霜的曾經的英雄。雖然我在就讀過的白人高中打過球,但不論從什么角度來考慮,我歸根到底是印第安人,你知道嗎?我覺得這個局長的兒子理應被所有的印第安人打敗。
我加入了戰局,并且在剛開始的時候打得相當不錯,那讓我感覺良好。我進了幾個球,搶到了幾個籃板球,并且防守得很好,不讓對方有偷偷犯規的機會。但是好景不長,不久那個白人小鬼就主宰了比賽。他打得實在太好了。或許不需要多久,他會回到東岸的大學參加籃球聯賽,然后或許會加入職業球隊。我們不知道那一切是否會發生。我們只知道他在日復一日地進步著。
第二天早晨醒來我感到疲乏而饑餓,所以我拿起了勾滿紅圈的報紙,找到一份適合我的工作,然后開車到史賓克去應聘。從那時開始,我在一所高中的海外交流部工作,負責打印文稿和接聽電話。有時候我懷疑人們是否明了在電話的另一端是個印第安人,并且不知道他們如果知道后聲音會不會有所改變。
有一天我接到她從西雅圖打來的電話。
“我從你媽媽那里知道了這個電話號碼,”她說,“我為你開始工作而感到高興。”
“是的,只是能夠養活自己。”
“你現在還酗酒嗎?”
“不,我已經戒掉一年了。”
“很好。”
我們之間的溝通十分良好。我聽到她在講話間隙輕微的呼吸聲,你怎么和那些身影不時出現在你腦海里的人真正地開始溝通?你怎么區別那真的是她,抑或她只是另一個你潛意識里的影子?
“聽著,”我說,“我對所有的一切都感到抱歉。”
“我也是。”
“我們之間會怎么樣?”我問她的同時也希望自己的心中有答案。
“我不知道,”她說,“我想改變這個世界。”
那些獨自居住在史賓克的日子,我希冀可以住得離河流和瀑布近一些,在那里三文魚的靈魂會游蕩出來。我希望我有恬靜的睡眠。我放下手中的書和稿件,關掉所有的燈,在黑暗中靜靜地躺著。大概再要幾個小時,或者幾年,我才能再次入眠。對于這件事,我一點兒都不感到驚訝或沮喪。
因為,我知道我所有夢想的終點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