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勒·克萊齊奧著 孔 雁 譯
為什么要寫作?我想,對這個簡單的問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回答。人人都有自己先天的稟賦,有各自所處的環境和條件,當然,也有自己的缺點。如果我們寫作,那就意味著我們沒有實際行動。當面對現實,發現自己無能為力的時候,我們就會選擇另外一種反應方式,另外一種交流方式。我們會給自己留下一定的距離、一定的時間去思考。
審視自己創作靈感來源的環境——這并不是簡單地自我陶醉,而是希望能夠更準確些——我能夠清楚地看到,對我來說,一切的起點都是戰爭。這里所說的“戰爭”,并不是指某個特定時刻的時局驟變,或者其中所發生的某些歷史事件。比如說法國在瓦爾米戰場上的勝利,代表德國一方的歌德和代表革命軍一方、我的祖先弗朗索瓦對之都有記述。那一定是個充滿喜悅和哀傷的時刻。不,對我來說,戰爭意味著平民所經歷的那些——尤其是小孩子的感受。對我來說,戰爭似乎從來沒有意味著什么重大歷史時刻。我們挨餓,我們害怕,我們受凍,僅此而已。我還記得,曾經看見隆美爾元帥率領的軍隊路過我的窗下,彼時他們正朝著阿爾卑斯山脈迸發,試圖找到通往意大利和奧地利北部地區的通道。對于那次軍事行動,我并沒有很清晰的記憶。然而,我卻清楚地記得,在戰爭后的歲月里,幾乎所有的物資都匱乏,尤其是書籍和書寫材料。因為缺少紙和墨水,我最早是拿木匠用的紅藍鉛筆,在配給票證簿的背面畫畫和寫字的。正因為有這樣的經歷,我尤其喜歡粗糙的紙張,喜歡普通的鉛筆。沒有兒童書籍可看,我就讀祖母的字典。那些插圖、地圖和不熟悉的詞條,就像一道向我開啟的神奇大門,召喚我踏上探索世界的旅程,去徜徉,去夢想。在六七歲的時候,我寫了第一本書,名字叫《環球旅行》。緊接著,我又寫了一本人物傳記,主人公是一位虛構的國王,名叫丹尼爾三世——也許他是瑞典人?再后來,還寫過一個以海鷗視角敘述的故事。那是一個足不出戶的時代,孩子們很少能被允許到戶外玩耍。在我祖母家附近的田地和花園里,到處都是地雷。還記得有一次我溜達到海邊,走到一個由帶刺鐵絲網圍起的封閉區。鐵絲網上掛著用法語和德語寫的禁止入內的告示,上面還畫著一個骷髏頭。一切都昭然若揭。
在這樣的環境下,人很自然有逃避的沖動——去夢想,去把這些夢想寫入文字中。另外,我的姥姥是講故事的好手。在那些漫長的下午,她會講很多故事。這些故事充滿想象力,發生在大森林里——或許是在非洲大陸,或許是在毛里求斯的瑪伽貝森林里。故事的主角是只猴子,非常淘氣,卻總能在危急時刻化險為夷。后來,我到非洲旅行,在那里呆了一段時間,去探索真正的森林,而那里卻幾乎沒有什么動物。但是與喀麥隆接壤的奧布度村的一位村官,曾教給我如何傾聽附近山上的大猩猩拍打胸膛時發出的嗡嗡聲響。非洲的旅程所賜予我的,并不是以后小說創作的主旨,而是第二人格——愛做白日夢,同時又深深關注現實。這種人格已經伴隨了我一生,并構成了一個矛盾的維度。這是對自身的陌生感,而有時也是痛苦的源泉。生命是遲緩的,我必須努力,才能夠理解這種矛盾的意義。
后來,書籍進入了我的生活。當年我父親在毛里求斯的摩卡被家族驅逐并分得一份財產的時候,他爭取到了幾間藏書室。也就是在那時,我理解了對孩子來說還比較模糊的一個真理,那就是:書籍是比不動產或者銀行賬戶更加珍貴的財富。就是在這些書卷中——大多數是古老的裝訂大部頭——我發現了世界文學的偉大著作:由托尼·約哈諾插圖的《堂吉訶德》、《托美思河的小拉撒路》、《印戈耳支比家傳故事集》、《格列佛游記》;維克多·雨果的偉大而發人深省的小說,如《九三年》、《海上勞工》和《笑面人》;還有巴爾扎克的《滑稽故事集》。而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些旅行者的故事文集,里面的故事大多數發生在印度、非洲、馬斯克林群島,還有迪蒙·迪爾維爾、羅頌神甫、布干維爾和科克的偉大探險史,當然還有《馬可·波羅游記》。在非洲度過了一段自由歲月之后,陽光中慵懶的外省小鎮上生活平淡,是這些書讓我嘗到了冒險的滋味,感受到了真實世界的曠達;讓我通過本能和知覺,而非知識去探索世界。在某種意義上,這些書很久以前就讓我意識到兒童生活的矛盾本質:一個孩子,要竭力守住他的庇護所,因為那是讓他忘記暴力和競爭的地方;然而他又樂于透過玻璃窗,去觀察外面的世界。
就在我得知瑞典文學院授予我如此殊榮之前不久——當然對于我來說,這個消息是令人驚訝的,我正在重讀斯蒂格·達格曼的一部小書,名為《憂傷的獨裁》的政治文集。這本書我愛不釋手。重讀這本尖刻、苦澀的書并不是純粹偶然,而是因為我正準備去瑞典接受由斯蒂格·達格曼之友協會于去年夏天授予我的一個獎項,還要去參觀作者童年時居住過的一些地方。我一直很喜歡達格曼的作品,因為他能夠把孩童般的稚嫩天真與諷刺嘲笑結合起來。我還欣賞他的理想主義,以及他用來評判這充滿磨難的戰后歲月的睿智——那是他的成年階段,也是我的童年時期。書中有句話特別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在此時此地,這句話似乎是專門對我說的,因為我剛剛出版了一部名為《饑餓前奏曲》的小說。那句話,或者說那一段,是這樣說的:“怎么可能這樣呢?一方面,就好像世界上沒有什么東西比文學更重要;而另一方面,卻不可能意識不到,在世界各地,人們都在與饑餓作斗爭。對于這些人來說,最重要的事情,無疑就是在月底之前究竟能夠賺到多少錢回家。因為這就是他(作家)所面臨的一個新悖論:盡管他希望能夠為饑餓的人寫作,然而,卻只有那些飽食終日的人才能有閑心意識到他的存在。”(《作家和意識》)
斯蒂格·達格曼所說的“悖論的森林”,正是寫作的處境。藝術家決不能逃脫這個地方,相反,他必須“駐扎”在那里,以考察每一個細節,探索每一條道路,說出每一棵樹的名字。這并不總是一次令人愉快的逗留。他認為他已經找到了棲身之地,而她在向她的紙張傾訴,把它看作是自己親密而寬容的朋友。而現在,面對著現實,這些作家不能僅作為見證人,而應作為演員。他們必須選擇自己的立場,保持距離。西塞羅、拉伯雷、孔多塞、盧梭、斯塔爾夫人,或者近現代的索爾仁尼琴、黃皙哄、阿卜代拉蒂夫·拉阿比或米蘭·昆德拉:他們都不得不走上流亡之路。對于像我自己這樣一直享受自由活動的人——除了短暫的戰爭階段,如果無法自己選擇生活的地方,就猶如被剝奪了自由一樣令人無法接受。
但是自由活動的特權卻導致了悖論。讓我們來看看作家生活的森林中心那棵長滿了尖刺的樹:他,還有她,忙碌著寫作,在編織著夢想,他們難道不屬于那幸運而又幸福的少數人嗎?讓我們暫時停頓下來,想象一下那種極端的、令人恐懼的情況——我們這個星球上的絕大多數人都會認為自己處于這種境地。很久以前,在亞里士多德或者托爾斯泰時代,那些沒有地位的人——歐洲中世紀的農奴、仆人、佃農,或者在啟蒙運動時期從非
洲的海岸被搶劫來,又在戈雷島、艾爾米那、桑給巴爾等地被賣掉的那些人,都面臨這種境遇。那就是,即便是現在當我向大家演講的時候,仍然有些人沒有言論自由,仍然有些人處在語言的另一端。我深受達格曼悲觀思想的影響,而不傾向于葛蘭西的戰斗性或者薩特幻滅的賭注。當我面對那些能夠讀書識字的人講話的時候,文學仍然是統治階級的奢侈品,文學創作所源自的思想和形象,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仍然是陌生的——這也是我們大家感受到不適的原因。當然,我們愿意影響那些被排除在外的人們,慷慨地邀請他們參加文化的盛宴。為什么這會這么難呢?那沒有文字的民族,正如人類學家所稱呼的那樣,已經成功地發明了一種全方位交流的方式,那就是通過歌曲和神話故事。而對當今我們這個工業化社會來說,為什么這就變得不可能了呢?我們必須重塑文化嗎?我們必須回到那種即時而直接的交流方式中去嗎?我們很愿意相信在當今時代,電影充當了這個角色。或者流行音樂也能實現這個功能,因為它有著自己的節奏和韻律,還有舞蹈加以助興。當然還有爵士樂。在其他地區,卡里普索歌曲、瑪洛亞音樂和塞卡舞等也都是交流表達方式。
這種矛盾一直就存在。最杰出的法語作家佛朗索·瓦拉伯雷很久以前就在索邦神學院對學者們的迂腐炫學發起了挑戰。他用從大眾語言中挑出來的話當面嘲弄他們。他在為那些饑餓的人說話嗎?食量過人,饕餮好酒,縱情享樂。他描述了那些壓榨農民和工人血汗的人的無止境欲望,一個假面舞會的時代,一個黑白顛倒的世界。革命的矛盾,就像一個憂傷騎士的壯麗出征,活在作家的意識當中。如果說作家手中的筆必須具備一條美德的話,那就是:它永遠不應該被用來頌揚那些富貴權勢之人,哪怕是以最隨意的口吻。即便一位藝術家遵循了這條美德,也并不意味著他絕無問題。他的反抗、他的否定和他的詛咒無疑都傾向一側,即權勢語言的那一側。也許有幾個詞或者幾句話例外,但其余的呢?那是一卷長長的可以擦掉重寫的羊皮紙,一段優雅而遙遠的拖延。有些時候還有幽默,但并不是絕望的禮貌,而是那些深知自己不足的人的絕望,是非正義的激流退去時顯露的海岸。
那么,為什么要寫作呢?一段時間以來,作家們已不再自以為是,以至認為他們能夠改變這個世界,或者通過他們的故事和小說,給生活樹立一個好的榜樣,告訴我們生活應該是什么樣子。他們只不過是見證生活,見證悖論森林里的其他樹木。雖然作家愿意做生活的見證人,但是實際上,絕大多數時間他只不過是一個窺視者罷了。
但是的確有一些藝術家成為了生活的見證人:但丁寫了《神曲》,莎士比亞寫了《暴風雨》——以及艾梅·塞澤爾對該劇的出色改編。故事中,凱列班跨坐在炸藥桶上,威脅要與他所鄙視的主人們同歸于盡。的確有一些無懈可擊的見證人,例如寫作了《腹地》的庫尼亞,還有普里莫·列維。我們在《審判》或者卓別林的電影中看到世界的荒謬,在柯萊特的《黎明》中看到世界的不完美,在喬伊斯創作的愛爾蘭小說《芬尼根守靈夜》中看到世界的千變萬化。彼得·馬西森的《雪豹》和阿爾多·李奧帕德的《沙郡年記》中閃耀著世界的美麗,那是無法抗拒的美。威廉·福克納的《圣殿》和老舍的《初雪》描述了世界的邪惡。達格曼的《蛇》讓我們看到童年的脆弱。
作為見證人的最優秀的作家,是不知不覺中做了見證的,也許他并不情愿。悖論在于,他見證的不是自己見過的東西,甚至不是自己創作的東西。因為在控訴時,他無法在場,所以他會感到心痛,甚至是絕望。托爾斯泰也許能夠向我們展示拿破侖的軍隊給俄國帶來的苦難,然而,歷史卻得不到任何改變。杜拉斯寫了《歐瑞卡》,哈麗特·比徹·斯陀夫人寫了《湯姆叔叔的小屋》。然而,只有那些被奴役的人們自己才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只有他們自己才能夠反抗,與非正義作斗爭。在巴西,在法屬圭亞那,在西印度群島,有著馬龍人的反抗;在海地,有著第一個黑人共和國。
行動起來:畢竟,那才是作家的意愿。行動起來,而不是去做見證人。去寫作,去想象,去夢想。讓他的語言、創作和夢想對現實產生影響,去改變人們的思想和心靈,為創造更美好的世界做準備。然而就在那一刻,一個聲音悄悄對他耳語:那是不太可能的,他的言語在社會中會隨風而去,他的夢想只不過是幻想。他有什么權力認為自己更優秀?真的需要作家來為我們尋找解決方案嗎?他難道是《醫學的不幸抑或勝利》中的那位獵場總管,想去阻止一場地震嗎?如果作家知道的只是如何去記錄,他又怎能去行動呢?
孤獨,是作家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古往今來一直都是這樣。孩提時,他是一個脆弱、憂慮而領悟力極強的孩子;或者像柯萊特描寫的那個小姑娘,當她的父母廝打在一起時,她只能無助地看著。她黑色的大眼睛里滿是痛苦的專注。孤獨尤其青睞作家。然而,正是在孤獨的陪伴下,他們才找到幸福的精髓。這是一種充滿矛盾的幸福,混合著痛苦和喜悅,是一種虛幻的勝利,是無言的、無所不在的折磨,是繞梁不絕的小調。作家,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了解,如何去培育那充滿生機的有毒植物。這植物只有在作家無能為力的土壤里才能夠生長。作家希望為每個人、每個時代發言。他,或者她,孤零零地坐在房間里,面對著鏡子般的空白紙張,在燈罩下提取它那神秘的光芒。或者坐在耀眼的電腦顯示屏前,聆聽自己的手指敲打鍵盤的聲音。這,就是作家的森林。每位作家都非常熟稔森林里的每一條道路。如果時不時有什么東西逃脫的話,比如說拂曉時狗兒驚飛了一只鳥,那時作家就會在旁邊驚奇地看著——這只會偶爾發生,這并不是他的本意。
然而,我的原意并不想大加否定。文學——這也是我一直所指的——并不是什么古董遺物,也不應該被一些視聽藝術,尤其是電影所替代。文學是一條復雜的、艱難的路徑。但是我認為它在今天甚至比拜倫時代或者維克多·雨果時代更具必要性。
文學的必要性有兩個原因:
首先,文學(1iterature)是由語言所構成,這個詞的原意:書寫的文字。法語里,roman這個詞指的是用中世紀后的一種新語言——羅曼語寫的一些文章。短篇故事一詞nou,velle,來自于novelty(新奇的事物)。在法國,大約同一時期,rimeur(來自rime或者rhyme)一詞,不再用于指詩歌或者詩人,取而代之的,是來自于希臘語的動詞poiein,意思是創造。作家、詩人、小說家,都是創造者。這并不意味著他們發明了語言,這意味著他們使用語言創造了美、思想和形象。這就是我們為什么離不開作家的原因。語言是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發明,是先于其他事物的。有了語言,對一切事物的分享才成為可能。沒有語言,就不會有科學,不會有技術、法律、藝術,也不會有愛。但是,如果沒有與之作用的另外一個人,這種發明就會變得虛幻,它就會萎縮、變小,最后消失。作家,從某種意
義上說,是語言的護衛者。當作家寫小說、作詩或者編戲劇時,他們保持了語言的活力。他們并不只是在使用文字——相反,是在為語言服務。他們頌揚它,打磨它,改造它。語言通過他們、因為他們而生存。它陪伴了作家們所在時代的所有社會和經濟變革。
在20世紀,當種族主義理論現身的時候,出現了不同文化之間存在著根本差異的論調。在這種荒謬的等級論下,有人認為殖民大國的經濟成就與它們所號稱的文化優越性有著必然聯系。這種理論,就像發燒一樣,是一種不健康的主張。它會時不時地到處現身,為新殖民主義或者帝國主義正名。有人說,一些落后國家的語言之所以沒有自己的權利和優遇,是因為這些國家在經濟上或者技術上落后。但是那些聲稱自己的文化具有優越性的人們是否意識到,全世界各個民族,不管其發達程度如何,都是使用語言的呢?而每一種語言無疑都有一套復雜的邏輯、結構和分析特點,才得以對這個世界進行表達,得以談論科學,或者創造神話?
既然我已經為作家的存在作了辯護——盡管這是一個含義模糊而又有些過時的物種。現在我想說一說文學存在必要性的第二個原因,這與出版業有著更多的聯系。
近來,經常有著關于全球化的討論。人們忘記了實際上這個現象始于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是殖民時代的開端。作為其本身,全球化并不是一件壞事。信息交流加速了醫藥和科學的進步。也許,信息的匯總能夠幫助防止一些沖突的發生。又有誰能知道,如果當初就有互聯網的話,希特勒的罪惡陰謀可能不會得逞——人們的嘲笑或許就根本不能讓他的陰謀見到天日。
我們生活在互聯網與虛擬通訊的時代。這當然是好事情。但是如果沒有書面語言和書籍所起到的教育作用,這些令人感嘆的發明又有什么價值呢?讓這個星球上幾乎每個人都擁有一臺液晶顯示器顯然只是烏托邦式的理想,既然這樣,那么我們是不是正在培養一批新的精英,或者在世界上劃分一道新的分界線,一側的人能夠得到知識和信息,而另一側的人卻與此無緣呢?一些偉大民族、偉大文化的消失,正是因為他們沒有意識到可能會發生這種情況。固然,有些少數民族的偉大文化之所以能夠維系到今天,還多虧了對知識和神話的口頭傳播。承認這些文化對世界做出的貢獻是必要的,也是有益的。不管喜歡與否,即便做不到完全現實,我們也已不再生活在神話的時代。除非每個孩子都能夠受益于寫作,否則不太可能建立起平等的基礎和對他人的尊重。
如今,在非殖民主義之后的這個時代,文學已經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人表達個性、主張言論權利、讓世界聽到自己獨特聲音的一種方式了。如果沒有他們的聲音、他們的呼喚,我們將生活在寂靜的世界里。
從全球范圍來看,文化關乎我們每個人。但是,讀者能力有限,換句話說,這是出版商的責任。固然,對于加拿大北部的一個印第安人來說,如果他希望自己的聲音被世界聽到,卻只能用征服者的語言寫出來——用法語或英語,這很不公平。當然,要指望毛里求斯或西印度群島的克利奧爾語像當今世界主宰媒體的那五六種語言一樣容易被世界傾聽,也只是一種幻想。但是,如果通過翻譯,讓世界聽到他們的心聲,就會發生一些新變化,這是一件好事情。正如我所說的,文化屬于我們每一個人,屬于全人類。但要實現這一點,每個人都要有平等的機會接觸文化。書籍盡管老式,卻是理想的工具。它實用、便攜、經濟,不需要任何特別的科技加以輔助,在各種氣候條件下都能夠得以完好保存。它唯一的缺陷——這也是我尤其想對出版商說的——就是在相當數量的國家里,人們仍然很難獲得書籍。在毛里求斯,買一本小說或者一本詩集的花費,能占到一個家庭預算相當大的一部分。在非洲、東南亞、墨西哥或者南太平洋諸島,書籍仍然是很難獲得的奢侈品。不過,仍然有一些補救措施,例如與發展中國家聯合出版,為租賃圖書館或者流動圖書館設立基金。另外更重要的是,對所謂的少數民族語言的要求及其作品施以更多的重視——顯然,這里有很多的工作需要去做——會促使文學繼續成為一個美妙的工具,來幫助人們獲得自知,了解他人,傾聽人類那主題豐富、抑揚頓挫的協奏曲。
關于森林,我還想多說幾句。無疑,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斯蒂格·達格曼那句話仍然回響在我的耳邊;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希望一遍又一遍地去讀它,讓這句話充斥我的腦海。他的話里帶有絕望的語氣,但與此同時,又有著勝利的色彩。因為正是在這種辛酸中,才能發現我們每個人一直在尋找的真理的痕跡。小時候,我就夢想那森林。它讓我恐懼,但又讓我著迷。我想,當大拇指湯姆和漢斯在森林深處,四周環繞著危險和奇跡的時候,一定也是這種感覺。森林是一個沒有地標的世界,在密林和濃厚的黑暗中,很容易迷路。在沙漠或者大洋中也是如此,翻過一個沙丘,又是一個完全相同的沙丘;一個波浪打過去,又是一個一模一樣的波浪。我還記得文學第一次給我的震撼——那是杰克·倫敦的小說《野性的呼喚》。確切地說,當里面的一個人物在雪中迷路的時候,寒氣刺骨,而一群狼正圍著他步步緊逼。他看著自己那早已麻木的手,試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活動。作為一個孩子,這描寫對我似乎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魔力。這被稱作自我意識。
成年后,森林仍然給了我文學情感的主要動力。大約30年前,連接兩個美洲的泛美高速公路(從阿拉斯加到火地島)在,中美洲的達連地塹地區有個中斷,我想現在情況可能也沒有改變。在巴拿馬地峽的這個區域,熱帶雨林尤其濃密,到達那里的唯一方式就是乘獨木舟逆流而上。雨林中生活著兩群土著人,安巴拉人和烏納安人,他們都屬于吉一帕諾一加勒比語系。我到那里純屬偶然,結果那里的人們讓我如此著迷,以至在那里呆了相當長的時間,總共大約有三年多。那段時間,我整天無所事事地從一座房子溜達到另一座房子——因為那時候,這些人拒絕住在村子里——并且學會了按照一種對我來說全新的節奏來生活。像所有真正的森林一樣,這里的森林遍布危險,我不得不把所有的潛在危險以及相應的求生方式列出一個單子。總體上,我得說安巴拉人對我非常寬容,我的笨手笨腳讓他們覺著很滑稽。我想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用這種娛樂來回報他們與我分享的智慧。那時我并沒有寫很多東西,雨林不是寫作的理想環境。那里的潮氣能浸濕紙張,而酷熱又能烤干所有的圓珠筆,凡是用電的東西都用不長久。到那里的時候,我就抱著這樣一個想法:寫作是一種特權,為了解決生存問題,我需要求助于它。從某種意義上說,寫作也是一種保護,是我在躲避風雨時的一個虛擬窗口。
當我完全了解到美國印第安人所奉行的原始共產主義精神,以及他們對權勢的厭惡、對自然無政府主義的喜好后,我開始明白,藝術,作為一種個性化的表達方式,在森林里并沒有其角色地位。另外,這里的人們并沒有類似我們消費社會所稱之為藝術的東西。不像我們把畫掛在墻上,這里的男人和女人會
彩繪他們的身體,而且總的來說,不愿意創造任何永恒的東西。后來,我有機會接觸了他們的神話。在我們這個充滿了書籍的世界里,當談到神話的時候,所指的東西似乎非常遙遠,不管是時間概念還是空間概念。我本人也相信這種距離的存在。而現在,對我來說似乎每天晚上都聽得到神話故事。在他們的房子里,三塊石頭壘起了爐膛。在爐火邊,在蚊蛾的舞蹈中,說故事的人——男人抑或女人,開始講起故事、神話、傳說,就好像在敘述每天都在發生的事情。說故事的人一邊拍打著胸膛,一邊尖聲高歌。他模仿著故事中人物的表情,有激情,有恐懼。似乎這本應來自小說,而不是神話。但是有天晚上,來了一位年輕的女人,她的名字叫做埃爾韋拉。因為她特別會講故事,所以居住在森林里的安巴拉人都知道她。她是個女冒險家,沒有男人,也沒有孩子——人們說她多少是個酒鬼,是個蕩婦,但是我一點也不相信——她挨家挨戶地唱歌,以換得一頓飯或一瓶酒,有的時候是幾枚硬幣。盡管除了通過翻譯之外,我別無他途聽懂她的故事——安巴拉語言比我們的日常用語要復雜得多——但我很快就意識到她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是一位真正意義上的藝術家。她的嗓音,她雙手拍打胸膛、拍打著她那厚重的銀幣項鏈的節奏,還有那著迷陶醉的神色,映亮了她的整個臉龐和雙眼,那是一種詩意般的出神。所有這些,都震撼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在她講述的神話框架之上——煙草的發明,第一對原始孿生子,宇宙啟蒙時人和神的故事——她加入了自己的故事,她的流浪生活,她的愛情,背叛和磨難,性愛的極樂,嫉妒的刺痛,以及她對變老和死亡的恐懼。她是活著的詩集,古老的戲院,與此同時,又是最現代的小說。在森林的黑暗中,在昆蟲和蟾蜍的合唱聲中,在蝙蝠群卷來的旋風中,她代表了故事中的火與暴力。這種震撼,除了用美這個詞外,沒有其他的詞匯可以形容。她的歌聲似乎傳遞了自然的真正力量,這的確是最大的悖論: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在森林里,在文學思維可以觸摸到的最遙遠角落,卻是藝術能夠找到它最強烈、最真實表達方式的地方。
后來,我離開了那個地區,再也沒有見過埃爾韋拉,也沒見到達連森林其他說故事的人。但是,那里留給我的卻不僅僅是懷IB-一而是一種信念,那就是即便文學被傳統或者妥協磨退了色,即便作家無法改變這個世界,文學仍然能夠生存。有一種偉大而神奇的力量能夠超越作家,有時能夠給他們活力,美化他們,并重建與自然的和諧。這種力量是嶄新的,與此同時又是非常古老的,像風一樣無形,像云一樣縹緲,像海一樣浩瀚。這種力量在魯米的詩集中搖曳,在伊曼紐爾·斯韋登伯格如夢如幻的建筑中蕩漾,是當讀到人類最美麗的文字時所感受到的顫抖,就像斯蒂爾斯酋長在19世紀中葉放棄他的土地時對美國總統所說的話:“畢竟,我們也許會成為兄弟……”
這種力量單純而又真實,存在于語言當中。是魔咒,有時又是詭計,是喧囂的舞蹈,是長時間的寂靜。嘲笑的語言,感嘆的語言,詛咒的語言,緊接著,是天堂的語言。
我把這份獻辭送給埃爾韋拉——我也要把瑞典文學院賜給我的這個獎項贈予她,送給她以及所有那些與我同時代的作家——盡管對有些人我持反對的態度。送給非洲人:渥雷·索因卡,欽努阿·阿契貝,阿瑪杜·庫忽瑪,蒙戈·貝蒂,《哭泣的大地》的作者阿蘭·佩頓,《沙卡》的作者托馬斯·莫福洛。送給偉大的毛里求斯作家夏沙,他寫了諸多著作,《猶大》便是其中一部。送給毛里求斯的印地語小說家阿布海曼宇·安納斯及他的小說《累死累活》,送給烏爾都語小說家庫拉圖蘭·海德以及她史詩般的小說《火焰之河》。送給留尼旺島富有挑戰精神的丹尼爾·瓦羅,以及他的瑪洛亞音樂。送給卡納克的女詩人蒂薇-高羅迪,她公然對抗殖民勢力,最后進了監獄。送給具有反抗精神的阿卜杜拉赫曼·瓦布里。送給胡安·魯佛和他的《佩德羅·巴拉莫》,及其短篇小說集《燃燒的平原》,還有他為墨西哥農村拍攝的純樸而悲傷的照片。送給約翰·里德以及他的《叛變的墨西哥》。送給吉恩·梅耶,他是墨西哥中部奧雷利奧·阿塞瓦多和克里斯特羅斯叛亂的代言人。送給路易斯·岡薩雷斯,《等待的村莊》的作者。送給約翰·尼可斯,他在《豆田戰役》中描寫了那痛苦的土地。送給亨利·羅斯,他是我在新墨西哥州阿布奎基城紐約大街的鄰居,以及他寫作的《就說是睡著了》。送給讓·保羅·薩特,以及在他的戲劇《死無葬身之地》中所包含的眼淚。送給維爾浮萊德·歐文,1914年死于馬恩河岸的詩人。送給塞林格,因為他成功地讓我們走入了一個名叫霍爾頓·考爾菲德的14歲男孩的世界。送給美洲原有民族的作家們,蘇族的謝爾曼·阿列克謝,納瓦霍人史考特·摩曼戴和他的《名字》。送給麗塔·麥斯特考守,一位來自于魁北克省明安島的印魯族詩人,她賦予了那些樹木和動物以語言。送給何塞·瑪利亞·阿爾格達斯、奧克塔維奧·帕斯和米格爾·安赫爾-阿斯圖里亞斯。送給具有豐富想象力的瓦拉塔和興格提的綠洲詩人。送給阿爾封斯·阿萊和雷蒙·葛諾。送給寫作了《院子里哪輛鍍鉻把手的小自行車?》的喬治·佩雷克。送給西印度群島的作家愛德華·格里桑和帕特里克·夏莫瓦佐。送給海地的勒內·德佩斯特。送給寫作了《最后一位正義者》的安德烈·施瓦茨巴特。送給墨西哥詩人霍莫羅·阿里西斯,他讓我們得以想象一只棱皮龜的生活,還描寫了他的村莊康特派克街上的帝王蝶,它們把河流都染成了橘黃色。送給維納斯·侯瑞·構達,他把黎巴嫩比喻成一個悲傷而不可征服的情人。送給紀·哈·紀伯倫。送給蘭波。送給愛彌爾·奈利岡。送給杜沙爾莫,因為生活。
還要送給我在達連森林圖伊拉河岸邊碰到的那個不知名的小孩。夜間,他坐在一家商店的地板上,在昏暗的煤油燈下讀著一本書,在寫著什么。他向前弓著背,完全沒有注意到周圍的一切,忘記了身邊種種不適、噪音和混亂,忘記了所處的這種無情而暴虐的生活。森林深處,那個盤腿坐在商店的地板上、獨自一人在煤油燈下讀書的小男孩,他的存在并不是偶然。他多么像我在開始時提到的那個小男孩,那個在戰后的黑暗歲月里,用木匠的紅藍鉛筆在配給票證簿的背面寫字的那個小男孩。他提醒了我們,人類歷史上有兩個重大急迫的任務,唉,這些任務我們還遠未完成:根除饑餓,消滅文盲。
盡管斯蒂格·達格曼很悲觀,但他提到的作家面對的根本悖論——即作家無法與那些肚子和頭腦都饑餓的人交流——揭示了最重要的真理。文化和與饑餓作斗爭是緊密相關的,是相互依賴的。失去了前者,后者永遠無法成功。二者都需要我們,實際上,是迫切要求我們去行動。所以,在這個剛剛開始的新千年,在我們共享的星球上,無論其是何性別,使用哪種語言,奉行哪種宗教,任何孩子都不應該被遺棄在饑餓和無知中,或被盛宴所拒絕。這個孩子帶給我們的是人類的未來。借用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的話來說,很久很久以前,這個王國是屬于一個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