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惑·悔悟·批判

楊建玫

《約會》戲劇性地表現(xiàn)了傳統(tǒng)觀念上“強奸”一詞的多層次含義。在這個當代美國郊區(qū)居民的寓言故事里，奧茨以有婦之夫萊丁格·約翰與安妮的約會為題材，通過展現(xiàn)男女主人公的精神困惑與悔悟，剪輯出美國當代中產(chǎn)階級情感生活的縮影。

故事的敘述方式復(fù)雜，技巧性強，使故事情節(jié)顯得松散，模糊，不太連貫。直接出現(xiàn)的人物只有約翰和安妮兩人，約翰的妻子和女兒只是出現(xiàn)在他的幻覺和夢里而已。故事以約翰為中心從第三人稱的視角展開，講述他與安妮的幽會過程，當中穿插了他的意識流，回憶他的家庭生活和他與安妮的交往……

小說的情節(jié)看似簡單，但是主題意蘊豐厚，本文從存在主義、女性主義、倫理道德和基督教的視角進行解讀。奧茨從多個角度探討了人的精神困惑、女性悲劇、道德悔悟與宗教意蘊的思想，反映了當代美國人的精神困惑、婚姻道德狀況和女性的生存困境，表現(xiàn)了奧茨對20世紀七八十年代美國“開放式婚姻”觀念的尖銳批判。

精神困惑

《約會》首先是一個婚姻與不忠的故事。作為中產(chǎn)階級的一員，約翰有舒適的房子和家庭。然而，他卻深感生活無聊。約翰如此悲觀厭世的生活態(tài)度顯示出他作為一個存在主義者消極的人生觀，處于“孤獨個體”的存在狀態(tài)，小說展現(xiàn)了他孤獨的非理性的主觀心理體驗。通過他的主觀意識活動，讀者可以看到約翰體驗到的厭煩、憂郁和絕望的精神狀態(tài)。

奧茨在80年代的創(chuàng)作深受存在主義的影響。法國存在主義思想家薩特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根本任務(wù)是探索人的具體的“自我”，存在主義作家就是要通過這幅肖像去描繪人所面I臨的荒謬境遇，而人在這種荒謬的境遇中，厭惡、恐懼、憎恨他人、惡意中傷，始終糾纏著他。薩特就是從這種思想出發(fā)，寫了大量小說和戲劇。丹麥存在主義先驅(qū)克爾愷郭爾認為，厭煩是恐怖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厭煩有兩種：一種是由某種確定的東西所引起的厭煩，另一種意義更為深刻的厭煩就是厭煩自己。他認為，人生的基礎(chǔ)就是虛無，人所追求的只是瞬間的歡樂，醉生夢死。但是當人把全部精力都用來追求這種瞬間的歡樂時，不論這種歡樂是多么美妙，人的內(nèi)心深處總是籠罩著一種莫名的厭惡和煩悶。“厭煩是一切罪惡的根源。”

約翰正是由于厭煩自己，才感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精神世界的空虛，不明白生活的意義何在，感到生活無聊。他沉湎于這種瞬間的歡樂而繼續(xù)沉淪下去，并借以暫時忘卻煩惱。因此，他有了外遇，在外拈花惹草。約翰聲稱自己“愛這個家”，但是他與妻子早已貌合神離，幾年前出差時還差點和一個金發(fā)女郎勾搭上。妻子長時間頻繁地離家影響了約翰的個性，以至于他變得殘忍、無情。年輕、貌美的安妮成為約翰激情的對象，他背著妻子多次與她幽會，這次竟然趁妻子出門帶她到家里來，他的這種秘密行為違背了他對婚姻的忠誠。約翰的這種行為源于他作為一個存在主義者的精神困惑，顯示出虛無的人生觀。

約翰對待安妮并非如他所認為的那么真誠。雖然他想念她達到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的程度。他想象著她的性格和她隨意、雜亂的生活，他盤問與她交往的男人，充分顯示出對安妮的占有欲。他對待安妮并非像安妮對他那么誠實、坦率。但是，日常生活的無聊又使他盼望著與安妮約會，以滿足自己的情欲。作為有產(chǎn)階層，面對赤貧的情人，他內(nèi)心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施舍者的權(quán)威，根本沒有平等地對待她。在他的印象里，她窮酸、裝腔作勢、邋里邋遢，應(yīng)該是他施舍的對象，所以看到她穿的昂貴大衣時，他禁不住問是誰掏的腰包替她買的，當被告知是她自己買的時，他滿腹狐疑。在家里與安妮幽會時，一覺醒來，不見了安妮。他首先想到的是，她是否偷了東西跑了?他的想法反映出兩人不平等的階級地位，他對安妮連基本的信任都沒有，更無從談起對她的尊敬和愛護。因此，對于他們倆關(guān)系破裂的原因，“他不得而知”也就不足為奇了。當聽到安妮在洗澡間的叫聲時，他馬上想到應(yīng)當馬上把她趕出房子。看到安妮割破了手臂，血流得滿地，他瘋狂地罵她“神經(jīng)病”、“混蛋”、“潑婦”。幫她止住血后，他打發(fā)她上了出租車了事。他感到什么也看不見了，自己都說了什么，他一無所知。送走了與他決裂的情人，他又回到了虛無狀態(tài)。他不明白眼前的事，也不清楚自己以后應(yīng)該怎樣生活，又陷入了一片茫然。約翰是一個典型的精神困惑的當代美國人形象。

約翰不明白自己生活的目的，完全被一種荒謬感和厭惡感所侵蝕。奧茨通過約翰的精神困惑展開了這部小說的主題思想，實際上約翰就是存在主義者的化身，是她思想的形象化體現(xiàn)。約翰的生活沒有目的，世界對于他來說完全陌生，一切都是荒謬的。他所面臨的世界是一片虛無，存在也是荒謬的。小說通篇充滿了頹廢、沒落的情緒。約翰自私自利，內(nèi)心空虛，對生活完全采取否定的態(tài)度，是個道德唯我論者和極端個人主義者，是存在主義者關(guān)于“人”的非理性的寫照。女性悲劇

《約會》又是一個交織了兩類女性的屈從與反抗的悲劇故事。萊丁格太太和安妮是月亮的象征，象征了女性心理的互補時期。萊丁格太太是最遠點的新月，安妮則是近地點的滿月。兩人代表了美國當代社會生活中普遍存在的兩類截然相反的女性：忍受屈辱的傳統(tǒng)妻子形象和挑戰(zhàn)傳統(tǒng)婚姻觀念、敢于顯示自己的反抗的“第三者”形象。

萊丁格太太在小說中的形象模糊，從未正面出現(xiàn)過。她的名字自始至終沒有出現(xiàn)在小說中，只是出現(xiàn)在約翰的意識流回憶里，顯示了她在生活中附屬于丈夫約翰的從屬地位。在約翰眼里，萊丁格太太“凈嘮叨些他不大愛聽的陳詞濫調(diào)”。作為妻子，她心里明白，二人只是名存實亡的夫妻而已，但是她只能墨守成規(guī)地扮演傳統(tǒng)的妻子角色，因為她向往安全的婚姻，她的婚姻重心被浮士德式的只是追求物質(zhì)好處的欲望遮蔽，愛的情感也漸漸被不可抑制的物質(zhì)享受的欲望蠶食。

正是由于她一貫的軟弱、忍讓，使得這次約翰自己“也不清楚為何將安妮帶到了他自己家里來”。對于丈夫的不忠，她缺乏道德勇氣，從不敢當面指責他。她對丈夫的抱怨也只是出現(xiàn)在約翰的夢里：“你把她帶到我的床上，弄臟了我們的床，這對我是個侮辱——是想逼我去死。”但是約翰對之只是哈哈大笑，這種混合交織的幻境變成了一只大蒼蠅。這里，奧茨使用了象征手法，以蒼蠅象征約翰行為的骯臟、墮落，諷刺他不恪守婚姻規(guī)范的道德淪喪行為。

安妮則與萊丁格太太相反，展現(xiàn)出敢于打破世俗習慣傳統(tǒng)、追求自由的個性。她性格開朗，在約翰看來有一股粗野勁兒。她沒有依靠男人生活的思想，在約翰面前理直氣壯道：“你以為我因為是來討錢，就得在你面前低聲下氣。”她聲明道：“我本來是可以向你乞求開恩的，但是我不想這樣做——你懂了嗎?”這種聲明可以說是她的自由宣言：她只是借錢而已，所以不會在他面前低人一等，而且她借錢是用于正當渠道，并非用于其他不光彩用途。她說：“我并不是沒有自尊心的人。”這簡直如同簡·愛向羅切斯特宣講的自由平等宣言一般激烈昂揚，充分顯示了她貧賤不可辱的氣節(jié)和尊嚴。在與約翰的交

往中，對于他意欲干涉她與其他男人的交往，她置若罔聞，無所畏懼，對他不卑不亢，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她就有這么個膽量。雖然她放蕩不羈，但是當意識到約翰帶她去的是他自己的家時，她也許意識到自己對約翰妻子造成了傷害，便陷入精神困境，產(chǎn)生了精神恐懼。她對此反應(yīng)激烈，一人躲到洗澡間欲割腕自殺。因此，看到約翰打開門后，她要用流血的胳膊打他。

這部小說突出了約翰的通奸事件。他與兩位女性的關(guān)系就好像他在仿效其他宗教的一夫多妻的教義，全然意識不到自己的行為缺乏道德規(guī)范，對二人造成了傷害。小說暗含有道德教育意義：安妮的自我毀損行為顯示出約翰夫婦的婚姻岌岌可危。雖然他們物質(zhì)生活豐厚，好像婚姻幸福，但他們的精神生活卻如廢墟一般。安妮的自殺顯得像是在夢里一樣，這不但象征了她的精神空虛，還象征了約翰夫婦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在萊丁格太太眼里，約翰受浮士德式的欲望所蒙蔽，將一個丈夫的靈魂與邪惡的欲望作交易，這一不忠行為源自于浮士德式的欲望。同樣，妻子因為有浮士德式的對物質(zhì)的欲望，使她沒有能夠與丈夫進行交流，只滿足于丈夫的物質(zhì)供給而不問其他。由于有浮士德式的物質(zhì)和性欲望，破壞了約翰夫婦看待事物的能力。

道德悔悟與宗教意蘊

《約會》也是一個道德悔悟的故事，宗教意蘊濃厚。約翰未能回答為什么將安妮帶回家中，這顯示出他作為一個強奸者在攻擊時失去個性。當意識到自己破壞了社會規(guī)范時，安妮就通過割脈象征性地批判自己與這個有婦之夫的不道德行為。她割脈的場景在約翰看來很丑陋，然而，安妮以此轉(zhuǎn)變?yōu)橐粋€有道德的人。她流在洗澡間的大攤血象征著她在喊叫“強奸!強奸!”譴責約翰。然而，她絕望的喊叫毫無結(jié)果，如消失在黑洞里一般，既不能滲透到外邊的世界，也不能使約翰有所覺醒。

安妮的自我毀損行為好像是一種悔悟和求助的舉動，因此，也是一次恢復(fù)她少女時代貞潔的象征性行為。安妮“血跡斑斑，濺落到地毯上，濺落到拉到地板上的黃色緞子床單上”的情境有一種審美感，因為這是從道德感上激發(fā)出來的一種美，因而安妮的藝術(shù)家身份也有了象征意義。在約翰這樣一個道德缺失的人眼里，血的污點可能會成為妻子懷疑他與其他女人有染的證據(jù)，然而他也意識到，他的男性權(quán)威得到了實現(xiàn)。在其卑微的道德感中，約翰做了一個超現(xiàn)實的夢：他的妻子痛哭流涕地抱怨丈夫的不忠，對于他破壞社會禮節(jié)感到憤怒。事實上，他做這個夢時安妮正果在洗澡間拿刀片割手腕。這象征了兩個女人在同時譴責約翰的道德淪喪，一個在他的夢境中對他進行語言譴責，另一個在現(xiàn)實中采用自殘的行為抗議他的無恥。

在小說里，安妮的自我懲罰證明毫無用處。約翰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妻子，未受任何傷害，而兩個女性卻處于精神受虐的狀態(tài)。但是，她們被提升到了悲劇英雄的地位。在這個三角戀的原型故事中，萊丁格太太已婚婦女的形象在她對丈夫的欲望和她的悲劇性自我抹煞的殉難意義之間徘徊，她的狀況并未改善，只是遭到更甚的破壞而已，這個破壞的核心可以歸咎于婚姻體系不可缺少的基礎(chǔ)：物質(zhì)主義。

這是一個宗教意味深厚的殉難悲劇英雄的故事。奧茨的批判天才和文學天才在于利用悲劇與喜劇、藝術(shù)與生活之間的空隙，安妮的血有象征末世論的價值。耶穌被上帝派來忍受多樣性世界的罪惡，奧茨將安妮塑造成一個新耶穌式的人物，成為一個后存在主義者。但丁通過作品教育人們說，犯了原罪的人會永遠遭受折磨和痛苦。安妮存在于審美理論和情感經(jīng)驗之間，她自殺式的瘋狂象征性地戲仿了耶穌的受難。奧茨描繪的安妮胸脯上、肚皮上和大腿上的血象征性地顯示出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雙手和雙腳，而約翰使人聯(lián)想起動手將一根長矛刺入耶穌身體的羅馬皇家士兵。

安妮的綽號是安，與她的命運相矛盾的是，這個名字卻意指樂觀。然而，在很大程度上，從安妮傷口上灑到洗澡間的血滴象征著生命，卻被一個無神的、非人道的但是技術(shù)先進的全球性社會所浪費、消耗。安妮的血是一個記號和一個多文化的象征。雖然安妮的自殺企圖失敗了，但是她使讀者獲得一種信念，通過圣靈的干預(yù)可以得到拯救。奧茨揭示出了這位妓女的真正心情：約翰對她進行了強奸，這幾乎導(dǎo)致安妮的自殺。小說的宗教意義在于：沒有圣靈的干預(yù)，生命就會死亡。作為一個得過文史碩士學位的人，安妮的自殘行為是一種象征性行為，暗含道德譴責之意。她除了通過將血作為一種悲劇記號與約翰的妻子作記號交流外，還向約翰表達了自己對他們通奸行為的絕望和悔過。至于約翰夫婦是否能夠明了她傳達的這個信息，這不得而知。

從敘述學角度看，小說是一個反諷式的自我戲仿，開放式的情節(jié)表現(xiàn)了奧茨對20世紀七八十年代美國的“開放式婚姻”觀念和一些破壞婚姻規(guī)范行為的尖銳批判。奧茨批判現(xiàn)實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之因是為了改良社會，她寫作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源自于美國長期存在的社會批判傳統(tǒng)。對于不公正、不平等社會現(xiàn)象的批判，既反映了社會弱勢群體的情緒和要求，又反映了知識分子理想主義的對正義和公平的向往。《約會》能夠證明奧茨屬于這個有社會責任感的知識分子群體中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