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禮珍 程 淵
摘要:《荒村》的感傷話語在現實世界之外創造了兩個虛構的文本世界,使人們認識到歷史的虛構性,它用否定性的策略對當時英國正在成型中的國家身份進行積極的建構,用反思的文學話語幫助認清和形成更加健全的國家身份。
關鍵詞:哥爾斯密《荒村》國家身份感傷主義
一、《荒村》的虛構與真實
在18世紀所有批判現代性的感傷文學中,奧列佛·哥爾斯密的長詩《荒村》是較為讀者和批評家關注的一部作品。這部發表于1770年長達430行的詩歌自發表之日起就風靡英國。詩中哥爾斯密理想化地創造了一個已經成為過去的村莊奧本:“洵美的奧本啊!平原上最宜人的鄉村,/健康與豐足撫慰勞作的農人,/和煦的初春風物無邊,/夏日的繁花一再流連。”而與這個烏托邦式的村莊相對應的是衰敗與頹廢的現實世界:“如今這里已經開始傾頹,/破敗之勢早就無法挽回;/如今我站在這里思緒聯翩,/看到鄉村淳樸的美德漸行漸遠。”(395~398行)在哥爾斯密筆下,曾經富庶與興旺的鄉村如今已經變得冷清與凄涼。今昔之間的對比是感傷的,村莊如今已經荒蕪破敗,變得人煙稀少。村莊中只剩下一位可憐的老寡婦,她為生活所迫而留了下來,靠采食溪邊的水芹為生,靠拾荊棘和樹枝取暖,她在棚屋中留宿,獨自流淚到天明。她是村莊衰敗歷史的“悲慘的見證人”(132—136行)。在這里哥爾斯密描繪了一幅悲慘與陰郁的鄉村圖景。他將鄉村的衰敗歸因于工業化進程中造成的貪欲、奢侈和重商情結。
這首詩歌往往被認為是對18世紀英國鄉村空心化與衰敗的歷史記錄。然而,歷史事實是這樣的嗎?1770年6月在《評論》雜志中就有匿名的批評家指出這樣一個問題:“凡是對我國鄉村風貌不熟悉的讀者看了《荒村》后都可能會認為我們國家有許多荒蕪的村莊和荒廢的耕地。而事實上,英格蘭現在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好,除了詩歌想象以外,現實中極少能見到頹敗的村莊。”這一評論與哥爾斯密《荒村》中的描繪大相徑庭。事實上,大英帝國經過殖民擴張已經積累了巨額的財富,掌握了海上霸權,到18世紀中期工業革命已經開始并得到蓬勃發展,與世界各國的貿易也飛速發展。此時的英格蘭正在逐漸步入輝煌。
18世紀同樣見證了文化作為商品生產和消費工業的興起。在哥爾斯密生活的時代,作家逐步脫離依附封建貴族資助人而轉向讀者市場,由迎合主顧品位到由讀者市場需求決定寫作題材和風格。18世紀后半期文學報紙和期刊的高度繁榮使得越來越多的公眾參與到社會事務中,由此形成了由強大的輿論力量主導的公共領域,與國家權力機關和意識形態機器直接公開對話或對抗。巴雷爾曾就這點批評過哥爾斯密時代的批評家只注重《荒村》的修辭和“文學美”,而對該作品的政治主張視而不見或者不屑一顧。哥爾斯密的《荒村》其實是有強烈的政治主張的。
可是話又說回來,他寫這首具有政治挽歌傾向的作品其實也并不單純是為了諷刺時政。有足夠的文本證據表明,他在1764年嘗試《旅行者》大獲成功后就計劃著手寫另一部題材和風格類似的長詩,他知道讀者市場需要什么樣的作品。哥爾斯密將中古時期文學中常見的牧歌形式嫁接到挽歌形式上,適應了當時風頭正勁的感傷文學潮流。在當時他計劃寫長詩,因為長詩比小說和散文更有讀者市場。沃德在他的《懷特主教生平與時代》中提及此事:“賓夕法尼亞州的懷特主教在他的自傳中記錄了一次他1770年與哥爾斯密就這一話題的談話。當被問到為什么不用小冊子的形式闡述他在《荒村》中關于農村頹敗的思想時,哥爾斯密答道:‘那可劃不來,一首好詩可以掙到100幾尼呢,小冊子可掙不到幾個錢。”在重商主義思潮和新興政治經濟學理論的沖擊下,在18世紀后半葉批評界甚至流行一種觀點,認為文學作品已經失去認知和預言的功能。于是,《荒村》在當時并沒有被當成記錄社會變遷的文獻,而是被當成抒發多愁善感情懷的感傷文學的代表。
二、歷史上的村莊與文學中的村莊
下面我們不妨再看一看村莊這個概念形態在英格蘭歷史中的演變。不管在社會學意義上還是地理學意義上來說,“村莊”都不是一個穩定的實體,而是一個不斷變化的社區和聚居地。農業機械化、圈地運動和莊園的大規模化一起導致了村莊居民生活地貌的惡化。18世紀的英國正在迅速地從農村農業社會向城市化的工業社會轉化。行政命令和市場兼并行為使得土地越來越集中,很多農村居民都失去土地,成為雇傭工人。和機械化比起來,手工勞動又無法適應農業規模化經營的歷史潮流,農民失業現象嚴重,都被迫背井離鄉去城市里謀生。于是,村莊就慢慢荒廢下來。
哥爾斯密筆下豐樂富足的村莊毫無疑問是理想化的。不論在西方還是世界各國,在城市文明興起后,人們往往將農村描繪成一個接近大自然和返回本真的地方,以此來對抗城市文明的頹廢與腐化,而這種對抗又往往是虛構性和規約性的。批評家斯多姆就認為,《荒村》這部作品反映的不是哥爾斯密的個人情感,而是融合了維吉爾式田園詩歌和本土風景詩所塑造的一個規約化和標準化的文學類型。文本上的鄉村總是通過對日常生活的選擇與簡化來表征的。哥爾斯密在《荒村》的開頭就選取了大量理想化的場景和人物來塑造鄉村風光的魅力。文學中所表征的鄉村生活都是經過選擇的,而選擇往往是受價值判斷影響而扭曲現實,羅伯特·塞茨就指出過哥爾斯密在寫這部作品時的意識形態選擇傾向,他認為,“哥爾斯密在1761年左右在英格蘭看到了他的奧本村,正如喬治·克拉布嚴正指出的那樣,他只看到了自己想看的;并且他一旦找到自己理想的——村莊社群后就以此為依托建構他的社會和政治哲學,而這些卻又主要是由愛爾蘭因素構成的。”
評論家們一直都沒有停止過對《荒村》中奧本這個地名的考據與考證,人們往往將它與愛爾蘭基爾克尼教區的一個名叫里索伊的地方聯系在一起,哥爾斯密從兩歲到七歲都在那里生活。有的批評家堅信里索伊就是奧本不折不扣的原型,而另外一些則認為二者之間確實可能有某種淵源,但不是單純的對應關系。評論家往往認為詩歌中的鄉村牧師的原型是哥爾斯密的兄長亨利,他曾是里索伊的助理牧師。在哥爾斯密筆下歷史中真實與虛構的疆界很難區分。然而,“即使奧本沒有像考貝特那樣‘正確地把握農村空心化的歷史,也展示了哥爾斯密試圖去理解那些受歷史變化所迫而遷移的人的境遇與動機。”在《荒村》平靜的懷舊情緒的掩蓋下哥爾斯密所傳達的是一種強烈的政治主張。
這種政治主張背后隱藏的其實是哥爾斯密對工業化進程的憂慮,他在自覺或不自覺中進行的是文學在歷史轉型過程中對國家身份建構的一種嘗試。身份的建構過程必須以話語敘述為媒介;文學話語也是社會話語構成的一部分,它與產生文學文本的具體社會與歷史話語構成密不可分,薩特在《什么是文學》中提到思維作品應該在被生產出來以后立即就被消費掉,它的意義是依存于環境且不易保存的,
就像香蕉剛從樹上摘下來時味道最好是一樣的道理。哥爾斯密用感傷的文學話語告訴他同時代的人,曾經有這樣一個想象中的樂土,它是“這片平原上最宜人的村莊”,是“淳樸與祥和”之地,那里“健康與豐足”撫慰勞作的農人(1~5行)。在那里一切都是美好和寧靜的。然而,通過細讀《荒村》我們可以看到在它平靜而有序的感傷話語表面下流動的是雜亂與顛覆性的潛流。傳統農業社會價值觀逐漸消亡的趨勢是無法逆轉的,《荒村》中哥爾斯密慨嘆:“徒勞而短暫的輝煌!難道一切都無法/阻止這搖搖欲墜的房屋傾覆嗎?”(237~238行)他感覺到個人的渺小與無助,找不到抵抗的辦法和出路,只好在詩歌的虛構世界取得慰藉。哥爾斯密在《荒村》中用感傷的文學話語虛構了一個名叫奧本的樂土,昭示人們在通向工業化、城市化與形成統一帝國的歷史進程中不能忘記過去的身份與背景。
三、新時期的前景與國家身份
1536年《合并法案》把威爾士與英格蘭王國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1707年蘇格蘭和英格蘭合并成為大不列顛聯合王國,1801年隨著《合并法案》的通過,愛爾蘭也成了聯合王國的一部分。雖然在大英帝國形成的過程中在民族與政治問題上一直存在著巨大的分歧和沖突,各個民族之間的民族主義紛爭也從未平息。但是作為一個國家整體而出現的大英帝國在這個歷史過程中逐漸地建構和獲得了自己的國家身份。18世紀見證了大英帝國國內和海外貿易的激增。隨著航運貿易的激增和海外殖民地的擴張,新的國家身份正在慢慢成型——世界霸權、商貿帝國、工業化社會等等。這些詞匯在官方話語中是屢見不鮮的;然而,在這些冠冕堂皇的詞語后面還是有一些其他聲音來指出國家中存在的陰暗面和潛在的危機。《荒村》就是這樣一部作品。哥爾斯密昭示了他那個時代的人們雖然不可能再回到美好的理想化的田園生活,但是也不應該在充斥著貪欲和奢侈的現代社會中墮落,而是要對當時的國家身份保持雙重意識。
18世紀的英國正在迅速地向統一的民族一國家、早期現代社會和世界霸權演進,在此過程中國家身份也發生了相應的變化。傳統的農業社會價值觀與現代工業社會價值觀發生了沖突。資本主義工業社會的成型意味著相應的政治體系的變革、道德準則的修改、價值觀的重塑、審美標準的變遷、民族特性的再思考和國家身份的重新建構。在許多人看來,以交換關系和商業化為重要標志的新的經濟秩序給現存的國家身份帶來了危機,因為商業化是“啟蒙運動的新政治經濟,它不僅對英國農村的地方村落帶來直接的經濟威脅,而且還破壞、分裂和腐蝕這些村落的主流話語,同時也在瓦解著關于道德和國家身份的傳統觀念”。國家身份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不同的表現形式,在國家身份轉變過程中政府往往利用權力強行或隱秘地在公共話語領域里刻意引導和凸顯建構一種對凝聚國民和鞏固統治有利的鏡像,同時也會著力消抹不利或不穩定的鏡像。只有對歷史境遇與歷史話語有較為清醒認識的人才能意識到這一點。而認識自身所處歷史境遇的一個有效的途徑就是文學。歷史可以通過文學話語顯現自身,進而為人們所把握。
相對于國家中占主導地位的英格蘭人而言,作為愛爾蘭人的哥爾斯密在族群心理上總是處于邊緣地位,他非主流的族群身份決定了他具有“雙重(甚至多重)的政治情感和歷史記憶”,讓他對國家歷史和身份有更加深刻的認識。哥爾斯密在《荒村》中描繪的是否是他所處時代歷史的“真實”并不重要,是否完全是英格蘭的社會景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這里用感傷話語創作了兩個虛構的世界(一個過于美化的生活田園和一個過于丑化的衰敗鄉村),它們都是英國國家歷史“真實”的兩個可能的存在狀態。這兩個世界有助于當時的人在他者當中去想象歷史本身。哥爾斯密通過感傷文學話語書寫了一段虛構的歷史,通過《荒村》人們可以清醒地看到他所處時代國家身份的雙重特征:進步與墮落的并存。他已經“放棄先前那種可憐兮兮的返回孩童時代安全感的沖動(這種強烈的沖動足以毀滅他在《威克菲德的牧師》當中的藝術性),認識到了過去只能作為理想的記憶并且意識到人必須單獨面對不可知和混亂的現在與將來。在這種意義上說來,《荒村》不僅意味著哥爾斯密一個時代的結束,而且也意味著英國文學一個時代的結束”。
(陳禮珍:江西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北京大學英語系博士研究生,郵編:330046;程淵:江西理工大學外語外貿學院,郵編:34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