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化劇《黃粱夢》“殺子”情節(jié)的佛教淵源

陳開勇

內(nèi)容提要馬致遠《黃粱夢》雜劇的本事是沈既濟《枕中記》，他根據(jù)全真教思想將《枕中記》的內(nèi)容修改為斷酒色財氣。但是，雜劇的內(nèi)容重點在于摔殺子女的情節(jié)構(gòu)想與具體描寫。一方面，這一“殺子”的情節(jié)構(gòu)想，直接淵源于杜子春故事，杜子春故事又沿襲自佛教的烈士池傳說；同時，一子一女的。設(shè)計以及情感沖突的具體描寫，實際上是來自須大孥本生故事。另一方面，雜劇作者之所以要重點寫“殺子”情節(jié)，是因為這部雜劇的主旨宣揚的是修道者斷滅對子女的親情愛戀。

在元代神仙道化劇的創(chuàng)作里，馬致遠洵為大家。對于他有關(guān)雜劇創(chuàng)作與全真教的密切而直接的關(guān)系，中外學(xué)者多有精到的研究。至于他的代表作之一《邯鄲道省悟黃粱夢》(下文略作《黃粱夢》雜劇)，中外學(xué)術(shù)史上亦不乏研討。這些研究主要集中在作品的題材本事、雜劇主旨號情節(jié)布置方面，一致的觀點是：這篇作品的本事是沈既濟《枕中記》；其主旨乃宣揚浮生若夢，歌頌全真祖師救世度人，鼓吹斷酒色財氣，人道登仙，同時也表現(xiàn)了對現(xiàn)實世事的批判針砭。

在前賢時彥研究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予以考察，我們發(fā)現(xiàn)，《黃梁夢》雜劇的主旨要復(fù)雜得多。要而言之，雖然這部雜劇的本事是《枕中記》，但是，一方面，在情節(jié)框架上，雜劇不僅受到杜子春故事的影響，而且須大孥本生故事亦給予了深刻而具體的藝術(shù)刺激；另一方面，鼓吹斷酒色財氣是其一般性的內(nèi)容，真正的主旨乃宣揚修道者斷滅對子女的親情愛戀。

一

《枕中記》故事的大框架是現(xiàn)實一夢境一現(xiàn)實，重點則在寫盧生于夢中經(jīng)歷繁華，備極富貴，通過夢中之達與現(xiàn)實之窮的對比，反映出唐時士子的普遍心態(tài)。《黃粱夢》雜劇顯然沿襲了這一框架與敘述重點，但在對夢境內(nèi)容的具體敘述中，明顯地作了修改，即改為主要以戒除酒、色、財、氣四個方面內(nèi)容為中心：寫呂巖岳父為其餞行，是為了寫呂巖喝酒吐血，于是戒酒；寫呂巖賣陣、被迫休掉翠娥，是為了寫呂巖不僅失去了錢財，而且也斷了色，寫呂巖挨獵戶打殺，是為了寫他斷除使氣斗狠。雜劇借呂巖之口說：“當日我征西時，我丈人與我送行，吃了三杯酒，吐了兩口血，當日斷了酒；次后到陣上賣了陣，圣人知道，饒我一命，將我迭配無影牢城，我因此斷了財，來到家中，我渾家瞞著我有奸夫，被我親身拿住，我就將渾家休了，斷了色。今日到此處，若有師父來，便打我一頓，我也忍了，從今已后，我將氣也不爭了。”

馬致遠之所以要明確地圍繞這酒、色、財、氣四個方面來寫，一方面是時代風氣使然，如滕斌[中呂·普天樂]、范康[仙呂·寄生草]、湯舜民[黃鐘·出隊子]等散曲都是警示世人莫貪戀酒色財氣的內(nèi)容的，馬致遠的雜劇《西華山陳摶高臥》、《呂洞賓三醉岳陽樓》的主要內(nèi)容也是這四個方面，可見這是一個時代流行的主題。另一方面，包括馬致遠在內(nèi)的元代作家對這些內(nèi)容偏愛的根本原因，在于這是作家的世界觀受到了當時盛行的全真教的影響。可以說，《黃粱夢》雜劇是為了表現(xiàn)全真教斷酒色財氣的思想而修改了其本事《枕中記》的情節(jié)。

但是，問題并不這樣簡單。從雜劇作品來看，除了上述情節(jié)與內(nèi)容外，實際上作者的重點并不是這四個方面，而是寫在路上呂巖與其子女的遭遇。為此，作者幾乎花費了一半的篇幅來處理。

《黃梁夢》敘述說，當呂巖被發(fā)配沙門島后，他攜帶其一對兒女上路。后面第三、四折全部寫其與兒女之事。第三折寫呂巖對解子哀求說：“念呂巖自賣了陣，迭配我無影牢城。我死不爭，可憐見這一雙兒女，眼見的三口兒無那活的人也。解子哥，怎生可憐見，方便一二。”然后，在第四折里，作者特別設(shè)計了兩個情節(jié)，一是在過澗時：“(洞賓引傈上，云)自家呂巖。自從賣了陣，迭配無影牢城。到這深山里，時遇冬天大風大雪，將俺三口兒爭些凍殺。多虧了打柴的樵夫，救了俺性命，說這山峪里有個草庵。我到那里尋些茶飯，與兩個孩兒吃用。你看我那命，天色又晚來了。逢著個獨木橋，偌深的一個闊澗，怎生得過去?我將著兩個孩兒，待先送過這小廝去，恐怕這狼虎傷著這女孩兒；我待先送過女孩兒去，又怕傷了小廝兒。罷罷罷，且放下女孩兒，先送過小廝兒去。(做送兒保科)(女俫云)爹爹，大蟲來咬我也!(洞賓悲科，云)孩兒，我便來取你也。我放下這小廝，我可過去取女孩兒去。(做過澗科)(兒傈云)爹爹，大蟲來咬我也!(洞賓云)端的教我顧誰的是?”二是在獵戶家中，獵戶要殺呂巖兒女：“……(末拿住男傈科，唱)我揪住這小子領(lǐng)窩。(洞賓救科)(正末怒云)你這廝無禮!(打洞賓科，唱)…--(做丟男僳在澗科)(洞賓云)可憐見!……”(拖女俫科)(洞賓云)留下這個小的者!(正末唱)至如將小妮子抬舉的成人大，也則是害爹娘不爭氣的賠錢貨。不摔殺要怎么也波哥，不摔殺要怎么也波哥?覷著你潑殘生，我手里難逃脫。”而當呂巖“省得浮世風燈石火，再休戀兒女神珠玉顆”時，標志著對呂巖點化的完成。

這一關(guān)于子女的情節(jié)內(nèi)容，是《枕中記》所沒有的，那么，這一情節(jié)來自何處?作者在雜劇里設(shè)計這樣的情節(jié)，目的是什么呢?

二

雜劇新增的子女被摔殺的情節(jié)，借鑒自杜子春系列故事。

杜子春故事的起源與佛教有關(guān)，即唐釋玄奘《大唐西域記》卷七《婆羅痆斯國》所記載的烈士池傳說。這個傳說為段成式《酉陽雜俎》續(xù)集卷四《貶誤》所節(jié)引；段成式同時指出，由此佛教傳說發(fā)生變異，而產(chǎn)生中岳道士顧玄績的故事。此外，尚有牛肅《玄怪錄》(一作《幽怪錄》)之杜子春故事、《河?xùn)|記》之蕭洞玄故事、《傳奇》之韋自東故事，均借鑒自烈士池傳說，并被收錄在《太平廣記》中…。其中尤其以杜子春故事影響至為深遠，明清話本及戲曲如馮夢龍《醒世恒言》卷三十七《杜子春三入長安》、胡介祉《廣陵仙》、玉池生(岳端)《揚州夢》傳奇劇等都是鋪衍這個故事的。

杜子春故事在宋代的流行，主要借助了兩個中介，一個是《太平廣記》。這是宋代說話的主要題材來源之一，南宋羅燁《醉翁談錄》甲集卷一《舌耕敘引·小說開辟》條說：“夫小說者，雖為末學(xué)，尤務(wù)多聞。非庸常淺識之流，有博覽該通之理。幼習(xí)《太平廣記》，長攻歷代史書。”在其卷十六引錄了這個故事。另一個是道教傳記，南宋道士陳葆光《三洞群仙錄》卷六《子春膏肓》節(jié)引了這個故事。通過這兩個中介，杜子春故事不僅在民間流行，而且使該故事在道教徒中廣為傳播。

在這個故事中，作者寫杜子春幫助老道士煉丹，在虛幻境界中歷經(jīng)尊神、猛獸、大雨雷電、惡鬼夜叉的威脅，后被拿入地獄，備極折磨，轉(zhuǎn)身為女人，長大，與盧生結(jié)婚，生一男。盡管經(jīng)歷多端，但是杜子春遵守道士囑咐，強忍不言。故事接著敘述說，當兒子兩歲時，盧生因為她不言而大怒，拿其兒子出氣，“乃持兩足，以頭撲于石上，應(yīng)手而碎，血濺數(shù)步。子春愛生于心，忽忘其約，不覺失聲云：‘噫!‘噫聲未息，身坐故處，道士者亦在其前，初五更矣。其紫焰穿屋上天，火起四合，屋室俱焚。”杜子春最

終沒有經(jīng)受住殺子的考驗，煉丹失敗了。如同最后道士對杜子春說：。吾子之心，喜怒哀懼惡欲，皆能忘也。所未臻者，愛而已。向使子無‘噫聲，吾之藥成，子亦上仙矣。”可見，在這個故事里，這最后的殺子考驗被認為是修道成仙最為關(guān)鍵的環(huán)節(jié)。

作為一個道教信徒，又處于道教高度發(fā)展的時期，馬致遠熟悉杜子春故事是自然而然的。《黃粱夢》雜劇里的殺子情節(jié)正是來自杜子春故事，而且，雜劇所表現(xiàn)的主旨也與杜子春故事一致，即把“忘愛”——修道者斷滅對子女的愛戀——作為成仙的關(guān)鍵。

但是，對于這個關(guān)鍵，杜子春故事里并沒有大力敷衍，根本的原因在于，一方面，杜子春故事的本事是烈士池故事，烈士池故事里沒有對殺子展開具體描寫。另一方面，在中國本土思想與文學(xué)中，受制于“仁”的傳統(tǒng)，對于包括殺子在內(nèi)的違背倫理、違背人性的行為一向采取排斥的態(tài)度，即使在政治行為里，對于殺伐也是節(jié)制的，傳統(tǒng)史傳文學(xué)里往往對戰(zhàn)爭殺伐的場面不作正面描寫，而是一筆帶過，就是受制于這種思想傳統(tǒng)的。因此，杜子春故事不僅遵循了其本事的敘述，而且盡可能地遵循了本土的倫理思想與文學(xué)描寫限度。

可是，《黃梁夢》雜劇在借鑒杜子春故事的同時，卻對殺子展開了極其詳細地描寫，作者費盡筆墨，極盡父親與子女之間恩愛情感之深厚與割恩斷愛時情感沖突之激烈。這一描寫，實際上來自須大孥本生故事的暗示。

從現(xiàn)存的文本和可靠的文獻記載推斷，須大孥本生故事早在公元前三世紀左右可能就已經(jīng)在印度出現(xiàn)。這個故事曾經(jīng)流行于印度全境以及東南亞。義凈曾經(jīng)說：“東印度月官大士作毗輸安咀噦太子歌詞，人皆舞詠，遍五天矣，舊云蘇達孥太子者是也。毗輸安咀啰，梵文作Veryo a ntara，今存巴剎文本生第五百四十七則本生故事Vessantaraj a taka所述就是該故事，漢譯一般叫做須大孥，或蘇達孥、善施、一切施、須達孥等。早在三國時期這個故事就已經(jīng)傳入漢地，如《菩薩本緣經(jīng)》卷上《一切施品》中的一切持王子故事，這是支謙在黃武二年至建興二年(223-253)間譯出的，《六度集經(jīng)》卷二《須大孥經(jīng)》中的須大孥太子故事，這是康僧會在太元元年至天紀四年(251-280)間譯出的。又有釋圣堅《太子須大擎經(jīng)》譯本中的須大孥太子故事。到了唐代，義凈翻譯的《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藥事》卷十四中有尾施縛多羅故事、《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卷十六里有自在王子故事。

須大孥故事通過譯本傳人漢地以后，立即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在牟融撰《牟子理惑論》里，就提到這個故事。劉宋時期建康白馬寺經(jīng)師釋僧饒，“以音聲著稱……善三《本起》及《大挈》。每清梵一舉，輒道俗傾心。寺有般若臺，饒常繞臺梵轉(zhuǎn)，以擬供養(yǎng)。行路聞?wù)撸幌Ⅰ{踟躕，彈指稱佛。”大挈即須大孥。唐釋道宣撰《續(xù)高僧傳》卷二《彥琮傳》記載說：“釋彥琮”……初投信都僧邊法師，因試令誦《須大孥經(jīng)》，減七千言，一日便了。”這里把能否誦記該故事作為人道之門的甄別標準，由此可以看出漢僧對該故事的注意與傾心。這個故事也進入在后代深有影響的凈土念佛內(nèi)容之中，唐釋法照《凈土五會念佛略法事儀贊·正法樂贊》：“慈力施身五夜叉，檀王棄國臺榮華，須闡割身救父母，布施妻兒號達孥。”

從須大孥故事對漢地影響的整體上看，在所有文本中，最流行的是圣堅譯本《太子須大孥經(jīng)》。在唐代，一方面，它被釋道世轉(zhuǎn)錄于《法苑珠林》卷八十《六度篇》中，唐澄觀在《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隨疏演義鈔》卷五十中也引用過。另一方面，須大孥本生故事也是當時僧人俗講的題材，如俄羅斯藏ⅡX285號、北京圖書館藏北8531號敦煌寫卷，它們所依據(jù)的底本就是圣堅譯本。

按：須大孥本生的內(nèi)容寫的是，葉波國太子叫須大孥，樂善好施，因為把國寶大白象施臺給了敵國，所以朝廷將他流放到檀特山中十二年。他帶著妻子曼坻和一雙兒女離開國家，在路上，又陸續(xù)施舍了隨身所有的財物。到了檀特山，又有鳩留國的貧窮婆羅門前來乞討，于是須大孥將一對兒女施舍；后來又將妻子曼坻送給天王釋變化的十二丑婆羅門。太子對曼坻說：“今不以汝施者，何從得成無上平等度意?”當天王釋“知太子了無悔心，諸天贊善，天地大動”。這個時候，對太子的試驗宣告結(jié)束，標志著太子修道的完成。

在這個佛教本生故事里，作者花費了極大的筆墨來寫須大孥太子布施子女，其中寫到：

太子即以水澡婆羅門手，牽兩兒授與之，地為震動，兩兒不肯隨去，還至父前，長跪謂父言：“我宿命有何罪，今復(fù)遭值此苦，乃以國王種為人作奴婢?向父悔過，從是因緣，罪滅福生，世世莫復(fù)值是。”太子語兒言：“天下恩愛，皆當別離，一切無常，何可保守!我得無上平等道時，自當度汝。”兩兒語父言：“為我謝母，今便永絕，恨不面別，自我宿罪，當遭此苦，念母失我，憂苦愁勞。”婆羅門言：“我老且贏，小兒各當舍我走至其母所，我奈何得之?當縛付我耳。”太子即反持兩兒手，使婆羅門自縛之，系令相連，總持繩頭，兩兒不肯隨去，以捶鞭之，血出流地。太子見之，淚下墮地，地為之沸。太子與諸禽獸皆送兩兒，不見乃還，諸禽獸皆隨太子，還至兒戲處，呼哭宛轉(zhuǎn)，而自撲地。婆羅門徑將兩兒去，兒于道中以繩繞樹，不肯隨去，冀其母來，婆羅門以捶鞭之，兩兒言：“莫復(fù)撾我，我自去耳。”仰天呼言：“山神樹神，一哀念我!今當遠去，為人作奴婢，不見母別，可語我母，棄果痰來，與我相見。”

這一幕濃墨重筆，描寫了生離死別的人間悲劇。在世俗的社會里，對子女的關(guān)注往往是至極的，敦煌變文《太子成道經(jīng)》里說：“[若說]人間恩愛，莫過父子之情；若說世間因緣，莫若親生男女。假使百蟲七鳥，驅(qū)驅(qū)猶自為子身。墮落五道三涂，皆是為男為女。金銀珍寶無數(shù)，要者任意不難，若能取我眼精，心里也應(yīng)潘得；取我懷中憐愛之子，千生萬劫實難割合!”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這個故事對中國世俗社會的影響也主要在這里。俗曲《失調(diào)名·須大孥太子度男女》十一首反映的正是這個故事中的須大孥與其子女離別一段。唐代以后，圣堅譯本仍流行，如南宋著名的天臺宗僧人智圓在其《維摩經(jīng)略疏垂裕記》卷三里就曾經(jīng)節(jié)引過圣堅譯本的段落。特別是，在宋元時代，須大孥本生故事曾經(jīng)與悉達太子修道傳發(fā)生混融，并借助后者擴大其影響”。

綜合考察，第一，枕中記故事、杜子春故事、須大擎本生故事三者都曾在宋元社會上存在并流傳，普通民眾或者文人，不管是通過說話藝術(shù)還是道教，或是佛教，接觸這些故事是有條件的。第二，《黃粱夢》雜劇、杜子春故事、須大孥本生故事三者具有同樣的敘述重點，也具有同樣的觀點，即把是否能夠合棄對子女的愛戀作為修道成功與否的重要試金石。簡言之，它們之間具有極度的相似性。第三，杜子春故事中主人公夢中的后代為一子，但是《黃梁夢》雜劇中不僅主人公夢中的身份為男性，而且其后代為一予一女，這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正與須大孥本生故事一致。

因此，我們可以肯定地說，《黃粱夢》雜劇雖然在殺子

的情節(jié)上借鑒了杜子春故事，但是僅此而已；給予雜劇更為深刻的藝術(shù)暗示的是須大孥本生：它不僅為雜劇提供了一子一女的構(gòu)想，而且，在對父親與子女離別之情的具體描述上，本生給予了雜劇最為強烈的刺激。

為了展示諸文本之間的具體異同，列表如下：

三

在這基礎(chǔ)上，我們重新來審視《黃梁夢》雜劇，就可以發(fā)現(xiàn)：從內(nèi)容主旨上說，《枕中記》所寫主題是說明富貴的虛幻不實。但是，《黃梁夢》雜劇依據(jù)全真教的思想，將內(nèi)容作了簡約化處理，即圍繞斷酒色財氣這四個方面來設(shè)計故事情節(jié)。但是，這只是雜劇的一般化的內(nèi)容，其情節(jié)設(shè)計也十分簡單，表現(xiàn)為對宗教思想的圖解，缺乏藝術(shù)性。

雜劇內(nèi)容的真正重心并不在酒色財氣四個方面，而是在對于子女的問題，即所謂戒斷“攀緣愛念、憂愁思慮”。按照全真教(北宗)教義，它主張先性后命，以識心見性為首要宗旨。如何識心見性呢?一言以蔽之，即“清凈”。王頤中集《丹陽真人語錄》云：“道家留丹經(jīng)子書，千經(jīng)萬論，可一言以蔽之，日‘清凈。”“清凈”有內(nèi)清凈、外清凈之分。《重陽真人授丹陽二十四訣》：“有內(nèi)、外清靜。內(nèi)清靜者，心不起雜念，外清靜者，諸塵不染著。為清靜也。”對此，全真教有一個綱領(lǐng)性的簡潔說法，王喆云：“凡人修道，先須依此一十二個字：斷酒色財氣、攀緣愛念、憂愁思慮。”“酒色財氣”就是屬于外在諸塵，即那些對人的情感意識具有誘引發(fā)動作用的外在客觀因素。“攀緣愛念、憂愁思慮”屬于內(nèi)在諸雜念，即那些使人心不寧靜、意不清明、不停攪擾人心的內(nèi)在精神、情感因素，如親情，特別是父母與子女之間的倫理感情。相對于“酒色財氣”這些身外之物，“子女”親情是屬于非常內(nèi)在而深層次的倫理感情。為了反映這一宗教主題，雜劇不僅以全劇一半的篇幅來反映，而且以“摔殺”這種極端的方式來予以表達。

無疑，雜劇的“摔殺”借鑒自杜子春故事，而杜子春故事又直接沿襲自佛教烈士池傳說。文學(xué)里的描寫是一種宗教修行方式的象征，而要正確理解這一象征的具體含義，必須要理解包括須大孥本生在內(nèi)的眾多佛本生所宣揚的六波羅蜜之首——布施波羅蜜的宗教含義。

所謂六波羅蜜，又譯作六度，意思是到達成佛的理想境地的六種實踐方式。康僧會譯《六度集經(jīng)》卷一說：“眾祐知之，為說菩薩六度無極難逮高行，疾得為佛。何謂為六?一日布施，二日持戒，三日忍辱，四日精進，五日禪定，六日明度無極高行。”這六種實踐方式之首是布施波羅蜜。佛教的布施波羅蜜有內(nèi)、外之分。所謂外，主要是指身外之物的布施，巴利文《本生經(jīng)》之遠因緣說：“善慧智者啊!從現(xiàn)在開始，你應(yīng)該完成布施波羅蜜。猶如傾倒水罐，使水從中流出，一滴不剩，亦覆水難收。把你的財富、名譽、老婆、孩子以及大大小小的東西，施舍給那些前來求施之人，直到一無所有，也不產(chǎn)生一絲悔心。坐于菩提樹之下而成佛。”這里所提到的財富、名譽、老婆、孩子以及其它東西都被佛教認為是修道者的身外之物，對其施舍屬于外布施，所謂內(nèi)，指的是“不惜身命施諸眾生。……如是等頭、目、髓、腦給施眾生。”即將自己的身體用來布施。但是，佛教所注重的并不是所施合的東西屬于外(身外之物)還是內(nèi)(自己的身體)，而是特別注重施合是否引起施舍者的悔意。如果有悔意產(chǎn)生，或者有了悔意而不能滅除它，就說明主體沒有斷除愛戀執(zhí)著，這種施舍就不是布施波羅蜜，是沒有功德的。可見，佛教關(guān)注的重點倒不是施舍了什么，而是在于主體的意識。須大孥本生故事就是要用超常出格的“施”——連自己的親生兒女都可以施舍——來說明布施波羅蜜的真正含義，在于能把自己擁有的一切施舍，而沒有一絲一毫的貪戀之情產(chǎn)生，只有這樣，才能成佛。

表面上，須大孥本生故事中，須大孥施舍了自己的一對兒女，其施舍是主動的；而在雜劇里，卻是獵戶掉殺了呂巖的一對兒女，呂巖是被動的。二者有形式上的差異。但是，如前所說，《黃梁夢》故事摔殺子女的情節(jié)實際上根源于佛教烈士池故事。將須大孥本生與烈士池故事所包含的意旨在佛教思想的框架里作一個簡單的對比：

可見，須大孥本生故事中的主動施舍與烈士池故事中的被動摔殺的宗教含義是一致的。雖然二者有主動、被動形式上的差別，但是卻精神相通，都是一種斷愛的極端化象征。——如果將其轉(zhuǎn)化為宗教的說法，就是徹底離棄、徹底斷滅對子女愛戀執(zhí)著的意思。超常的“施”與出格的“殺”具有極其相似對等的象征意義，都意味著只有離棄人世間最深重的親子之愛才能修成無上大道——摔殺子女而不動心實質(zhì)上就是旋舍子女而無絲毫貪戀執(zhí)著之情的變相說法而已。杜子春故事一《黃梁夢》雜劇沿襲了烈士池故事摔殺子女的情節(jié)，其宗教象征含義沒有發(fā)生什么質(zhì)變。

由此，我們可以總結(jié)出雜劇的真正主旨，乃是在斷酒色財氣的格局里重點說明修道與離棄恩愛的關(guān)系問題：只有徹底斷除了對于子女親人的愛戀感情，才有可能最終擺脫世俗，立地成仙。馬致遠其它雜劇里的有關(guān)殺子如《馬丹陽三度任風子》、殺妻如《呂洞賓三醉岳陽樓》的情節(jié)亦當作如是觀。

責任編輯張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