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振
本文的標題是“三棵樹”。這本來是一個地名,與本文的主旨原本毫無關系,作者卻用它作為文章的“導入”,也就是引子。其實引子本身并沒有多少內涵,但是,作者在第一自然段和第二自然段,三百多字的篇幅里,先后七次說到“三棵樹”,這是不是有點重復,有點啰嗦了?然而,讀者卻并沒有這樣的感覺。這是因為,這是一篇抒情散文,表現了一種隱隱約約的悵惘。這種悵惘非常深,所以才反反復復地念叨。即使這樣念念叨叨,作者卻仍舊說“我不知道三棵樹是什么樹”,于是就引出了第三自然段的第一句話:“樹令我悵惘。”從這里,可以看出,念念叨叨,其實就是一種抒情。
接下去,又念叨起來,不過進了一步,不再是“三棵樹”,而是“我沒有樹”。“我沒有樹”,在這里,有三重含義。第一,就是字面表層的含義,在這個城市的居住區沒有樹,自己的家不在林陰道,沒有院子,所以沒有樹。這是一種描繪。第二,是孩子心靈的含義,聯系著孩子頑皮(爬樹,掏鳥蛋)的天性。而在他的想象中,帶著對比,在西雙版納,在大興安嶺,在鄉村,孩子們都有樹。樹在那里,并不是珍奇,因而內心流露出不平。第三,許多孩子都沒有樹,沒有樹就沒有樹,習慣了,沒有感覺了。樹并不是生命的必需,除了樹之外,孩子們生活在并不寬裕的家庭中匱乏的東西還很多,把“沒有樹”突出得好像是惟一缺憾,就暗示了樹在這個孩子心目中非同小可,在一個不長的段落里,念叨了四次。越是念叨,悵惘就越是強烈。
在這里展開的,表面上是樹,實質上是孩子的童心。
童心是許多文學作品的主題,但是,本文分析的任務是這篇文章的童心的特點。這個特點集中在樹上,除了樹以外,一概不談。
文章前三段講的是對于樹的向往,其特點是反反復復地念叨。
接下來的文脈,則是對于這種悵惘缺憾的補償,從“我沒有樹”變成了:我有了自己的樹,這棵樹是有點可憐的。第一,是一棵沒有什么可愛之處的幼小的苦楝。第二,居然是栽在花盆里的,樹在這樣的土壤里,就是生長起來,也是可憐的。從這種可憐的抒寫中,流露出作者的深意:
我把它栽在花盆里——不是我的錯誤。我知道與花草不同,花入土,樹入地,可我無法把樹苗栽到地上——是我家地面的錯誤,天井、居室、后門石埠,不是水泥就是石板,它歡迎我的鞋子、我的箱子、我的椅子,卻拒絕接受一棵如此幼小的苦楝樹苗。
這段敘述很精彩。精彩在哪里呢?兩個關鍵詞,一個是“錯誤”,一個是“歡迎”。我們用還原法來分析:本來,把樹苗栽到花盆里,是別無選擇,不存在錯誤不錯誤的問題。但是作者卻說“是我家地面的錯誤”,城市建筑中“不是水泥,就是石板”,缺乏綠地,本來是人的錯誤,卻說成是地面的錯誤,這里有怨尤。這種怨尤,沒有用講正理的方法,而是用講歪理的方法表述出來。這就構成一種詼諧的趣味。接下來的“歡迎”也是同樣的道理。本來,石板、水泥地沒有意志,對于鞋子、箱子、椅子不存在歡迎或者拒絕的問題。但是,把它說成不歡迎,拒絕苦楝,好像不是人為造成,而是沒有意志的石板和水泥有情感的選擇似的。這樣的描述,和現實構成了反差,就跟直接說人們設計城市建筑時,根本就沒有為樹木留下空間有很大的不同。這樣說,好像不符合事實,但是,卻寄托了對人、對城市的調侃情趣。
但是,這種情趣,很快就被另一種趣味所取代。
寫到苦楝樹受到孩子疼愛,不料卻遭遇一夜狂風時,文章的這一段寫得也很精彩:
就像一次誤殺親子的戲劇性安排……狂風大作的時候,我在溫暖的室內,卻不會想到風是如何污辱我和我的樹苗的——它把我的樹從窗臺上抱起來,砸在河邊石埠上,然后又把樹苗從花盆里拖出來,推向河水里,將一只破碎的花盆和一抔泥土留在岸上,留給我。
這里有幾個關鍵詞是要注意的,首先是,風把花盆砸破的時候,幾個動詞,分別是“抱”“砸”“拖”“推”和“留”。有意思的是“抱”,為什么是“抱”呢?因為前面說了這是一場“親子誤殺”。更有分析余地的是“留”。本來狂風把花盆砸破了,把破盆和泥土留在岸上,已經足夠了,但是后面又來一個“留給我”,這個“留”和前面那個“留”不同。那個“留”是殘存的意思,是自然現象,這個“留”卻是一個心理感受,珍愛的樹沒有了,只剩下沒有生命的泥土和破片。加上一個“留給我”,是不是隱含著“呆呆地看著”的意味?在這樣的敘述語言中,其實飽含著隱痛,這種隱痛無疑是要強化表現的。作者接著又從“記憶”中把那呆看的過程作細致的展開:
我站在河邊向河水深處張望,依稀看見樹在水中掙扎,掙扎了一會兒,我的樹開始下沉,我依稀看見它在河底尋找泥土,搖曳著,顫抖著,最后它安靜了。我悲傷地意識到我的樹到家了。我的樹沒有了。我的樹一直找不到土地。風就冷酷地把我的樹帶到了水中,或許是我的樹與眾不同,它只能在河水中生長。
從這里,不難看出,這里有明顯的無奈和悲哀。文章的情感和思緒的脈絡在這里就聯貫起來了:在開頭是念叨中有一種渴望,接下來是意識到城市的缺憾、惆悵和可憐的補償,再下來是無奈的悲哀,變成隱痛,在記憶中念念不忘,再下來,則是一個情感層次的飛躍,尋找“我的樹”。盡管有旅游區的樹,“但那不是我的樹”,主題的第二層次出來了:“我的樹在哪里?樹不肯告訴我。”經過這樣曲折的醞釀,終于作者第二次有了自己的樹,引來了一個從悵惘到歡樂的轉折:
你猜是什么樹?兩棵果樹。一棵是石榴樹,一棵是枇杷!秋天午后的陽光照耀著兩棵樹,照耀著我一生得到的最重要的禮物。伴隨我多年的不安和惆悵煙消云散,這個秋天的午后,一切都有了答案。我也有了樹。我一下有了兩棵樹,奇妙的是,那是兩棵果樹。
作家用什么來表達他的激動呢?當然是抒情的語言,秋天的陽光照耀著“一生得到的最重要的禮物”。抒情的特點是情緒的極端化。難道一生就沒有比這更為珍貴的禮物了嗎?理解這樣情緒化的語言是不難的,他把自己的感情之樹,看得很重要,這和別的樹是不一樣的。“伴隨我多年的不安和惆悵煙消云散,這個秋天的午后,一切都有了答案。”這個答案是情感的答案,對多年的惆悵和不安的答案。這是一棵私有的屬于作者自己的樹,自己的感情之樹,在15年后,這一點土和那花盆里的樹,恰成“巧合”,對遭受“親子誤殺”造成的隱痛,又是一棵感情補償之樹。這顯然具有情感補償價值。
這棵樹的“恩惠”(花的色彩,果的豐碩)的性質,情感補償價值,還被強化到:首先,使自己從一個郁郁寡歡的人,變成了自己相信自己是個幸運的人,由此而“彌合了我與整個世界的裂痕”;其次,這兩棵樹還變成了他的朋友和他徹夜長談,“我是你的樹,我是你的樹”;最后,樹還使作家的內心變得寬厚,即使有孩子來破壞,他也意識到“樹的奉獻是無私的”,樹不僅僅是自己的,也是他人(孩子們)的:
樹的胸懷永遠是寬容與悲憫。
這其實是說,作者因為與樹長達七年的相互凝視,變得寬容與悲天憫人了。這樣,樹的情感價值就達到了高潮,甚至可以說,到了一種情感的(審美的)象征的程度。作家把樹的珍貴提到這樣的高度,并不是最后的目的,而是為了轉折、跌蕩。城市建筑的藍圖埋葬了這兩棵樹,這實在是無可奈何。樹的死亡,并不是因為惡的動機,而是因為善的愿望。這就是作品的深刻之處。樹的死亡,也并沒有導致作者反對城市的規劃和改建,他甚至沒有要求拆房工人把他珍愛的樹多保留一些日子,他知道“這兩棵樹必須消失”。這種消失,有一點兩難的、宿命的意味。他把這種宿命寫得很是無奈:
七年一夢,那棵石榴,那棵枇杷,它們原來并不是我的樹。
“七年一夢”,是有典故的。從杜牧的“十年一覺揚州夢”中來,所引起的聯想是一場情感的追思虛無。而在結構上,從“并不是我的樹”又回到了文章開頭的“我沒有樹”上來。這顯然是結構對稱的構思。但是,又不是對開頭簡單的重復:
現在我的窗前沒有樹,我仍然沒有樹。樹讓我迷惑,我的樹到底在哪里?……我覺得我應該有三棵樹,就像多年以前我心目中最遙遠的火車站的名字,是三棵樹。
這里的“三棵樹”已經不僅僅是地名,也是第一棵自己的樹和消失的兩棵樹的結合。但是這三棵樹,都已經宿命式的消亡了。
那還有一棵樹在哪里呢?我問自己,我聽見多年以前被狂風帶走的苦楝樹苗向我揮手示意說,我在這里,我在這里!
這一筆,可以說是神來之筆。這已經不是寫實,而是寫自己的幻覺。這是不存在的,不可能的,是主觀的幻覺。說的是“我在這里”,實際是一去不復返。此生,不可能復有一棵自己的,私有的,獨享的樹。但又那么念叨這樣的一棵樹。這是為什么呢?導致樹的稀缺的,是城市的水泥森林,導致樹的死亡的,是城市的拓展,這都是歷史的發展。本來都是可喜的,但是,作者在這里顯示的是,社會的前進生活的提高,不能以此為代價。這個代價,就是樹的消亡,其性質是生態的破壞。這種生活前進的步伐帶來的悵惘和隱痛,是不可排解的,只有在幻想的境界中,才可能獲得一點并不現實的安慰。從這個意義來說,樹的意象,并不僅僅是樹,而是人與自然生態之間的矛盾。人類要改善自己的生存質量,就不能不犧牲一些植物,而植物的減少,又降低了人的生存質量。這是人類生存的困惑,這種困惑在作者看來,是很難解決的。正是因為這樣,當作者找尋他那第三棵樹的時候,那棵樹,那棵已經死亡的樹,卻在冥冥之中呼喚他,這種呼喚,從客觀上來說,是悲觀的,從主觀情感上來說,又是一種不懈的追求。
[作者通聯: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