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艷恒
這棵樹能有多少片葉子呢?會不會有人想過去數一下呢?每當初二男生李同路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訓話的時候,他的目光就會掠過老師憤怒的臉,飄到窗外的那棵高高的白楊樹上,眼神里充滿了迷惘。直到老師聲嘶力竭地喊:“李同路,你整天都在想什么?你總是拖大家的后腿,你還想不想學好了?”李同路的目光才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走回來,無意中撞見了老師。于是,一臉驚恐地說:“老師,我錯了?!崩蠋熆偸菬o奈地揚揚手中的鋼筆說:“算了算了,回去寫份檢討?!庇袝r老師的鋼筆水會甩到李同路的衣領上,有時會甩到衣襟上,但李同路從沒有過怨言。他小心地繞過其他老師的桌椅,輕輕帶上辦公室的門,低著頭回到班級,無聲無息地回到座位上。教室里,已經沒有誰會對一個頻繁被提到老師辦公室的同學側目而視了。無論什么事情,一旦被習慣,可就真的沒意思了。
李同路翻開一個本子,開始寫檢討。他需要為自己上英語課時的反復溜號做一個深刻的懺悔。這不是困難的事兒,那些悔過的詞匯他已經寫了若干遍了,這一次不過是對上一次的重復而已。但他依然寫得很認真,他不希望老師因為看到一紙潦草的檢查而再次怒發沖冠。
“拿了我的給我送回來,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欠了我的給我補回來,偷了我的給我交出來……”班里的文藝小組在排練,為了一場迎接國慶節的演出,這首花兒樂隊的“喜唰唰”都快被他們唱爛了,但大家依然認真地聽著,偶爾還會給出一些很中肯的意見。班主任說這是一個展示個人特長的機會,每個同學都必須表演節目,然后特邀校長來參加。李同路手拄下頜,聚精會神地看著同學們忙碌的樣子。明天就要表演了,他沒有準備節目,因為他實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特長可以展示,尤其是在校長面前。
事實上,李同路還是有點特長的。他可以吹樹葉,吹出和樹上的麻雀一樣的歡叫聲,那是他二叔教的。二叔說。還是先從麻雀的叫聲學起吧,這個容易點兒,等這個學會了以后再學別的鳥叫。二叔還說,到時候,你就算是有一門技藝,可以去闖蕩江湖了!他嘿嘿笑著,心里不是想縱橫江湖,而是想自己從此可以在同學面前炫耀自己的能耐了。
他學得很快。他喜歡二叔拍著他的大腦殼兒說:“誰說咱小路笨啊,這不挺聰明的嗎?”二叔。毫不吝嗇的夸獎,總會讓他心里暖洋洋的。像是有一條河,在緩緩地涌動,從頭到腳。當然,這一切都是瞞著媽媽的。自從爸媽離婚之后,媽媽聲色俱厲地對他說從今以后不許和老李家有任何往來,否則就不認他這個兒子。他不明白為什么爸媽離了婚,就成了老死不相往來的仇家。他最后一次見到爸爸,是爸爸來一次性支付他的撫養費的那天,爸爸走后,媽媽揚著撣子說:“李同路,你給我記著,你那個該死的爸要是能給你打一個電話,我就不姓劉!”那以后,媽媽依然姓著劉。因為爸爸真的一個電話也沒打過。
放暑假的時候,李同路忍不住給二叔打電話,想再學學別的鳥叫,被媽媽聽到了,結果是不僅他遭遇了一頓皮肉之苦,連電話也粉身碎骨了。于是,李同路就只會麻雀叫了。
可是麻雀實在太普通了,還有點煩人,夏天同學們躲在校園里大樹下乘涼的時候,那些小麻雀總會丟點兒糞便下來,惹得氣急敗壞的同學們老揀小石頭兒往樹上撇。有幾次,李同路鼓起勇氣剛想給大家吹個麻雀叫,便會有同學嚷嚷:“行了吧李同路,你還想把那些瞎鳥招來呀,你快歇著吧!”于是李同路對自己只會學麻雀叫感到很自卑,從此,他就不在同學面前吹樹葉了。
可是不吹樹葉還能干什么呢?總不能往臺前一站,扮演一個木樁吧!那同學們還不得把他笑話死啊!老師還不得更加生氣他沒出息啊!媽開家長會回來還不得又罵他一頓啊!李同路心里開始有了一點點憎恨。他恨自己為什么要生活在這個每個人都要表演節目的班級里,為什么自己每件事都做不好,學習成績總是那么差,為什么從一開始吹樹葉要先學麻雀叫……
學校的廣播響了,通知下午各班舉行迎國慶晚會。那一瞬間,李同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心被擠得滿滿的,沉沉的。
節目開始了,集體表演的同學坐在前面,個人表演的坐在后面。李同路在教室后門旁邊坐下了。教室充滿了節日的氣氛,唱“喜唰唰”的同學表演得很成功。個人表演開始了,有的同學唱歌,有的同學跳舞,還有吹口琴、變魔術的。輪到李同路了,座位空著,教室的后門開了一個小縫,李同路沒在。有同學說,可能去廁所了吧。老師說,那就往下排吧。于是,那個準備彈吉他的同學在掌聲中站了起來。
此時的李同路正坐在那棵白楊樹下。偌大的操場上,李同路像是一個小小的逗點,蜷著腿,佝僂著腰,雙手拄在膝蓋上,寂寞地吹著樹葉。從各個教室里傳出來的掌聲和歡笑聲,和著他的麻雀叫聲,遙遠而又迫近。
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放學的鈴聲清脆地響起來。校園里一下漲滿了人,李同路淹沒在人群里,隨著擁擠的人流,走出了校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