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 桑
零分小讓
小讓孤單地坐在教室里,漫不經心地把紙團一個一個扔出窗口。新建的籃球館堵在窗子上。小讓每次看著它,總會生出一些“把它推倒吧”、“那么高的屋頂應該減去一半”的念頭。高一的時候,臨窗的同學要用窗簾遮擋整整一個上午的陽光。然而現在,只有一大片影子投進來。越是天氣晴好,越是濃密深黑。
“誰啊?扔個沒完!”
樓下,一個男生揮舞著手中孔雀尾巴似的掃帚吼著。不過很顯然。他沒想到會有人站出來,并且以居高I臨下的姿態把手中的紙團又扔了下去。
“喂,你哪個班的?太過分了。”
小讓看著樓下跳腳的男生,忽然捧起一書包的紙團,全部倒出了窗口。
杰明的面前,攤著二十四張皺巴巴的零分試卷。這就是那些從天而降的紙團。不知道是要經過怎樣的努力,才可以將每道題都算錯。惟一答對的,就只有“姓名”后面的空格——薛小讓。
那天杰明找上樓去的時候,小讓已經走了。只有門鼻上黑色的鎖頭,鎖住了高二三班空蕩的教室。
“老板,有訂書器嗎?”
杰明從快餐店老板手里接過訂書器,在陳舊的快餐桌上,砰砰有聲地把一堆紙團訂成一本皺紋密布的書。
“這又是哪個小朋友的啊?這么差的成績,你可要好好給人家補課啊。”
“別拐彎抹角擔心你那點貸款了,我會還的。”
杰明提起一摞外賣跑出了快餐店,騎上他風雨兼程的舊單車。胖胖的老板追出來,大聲地喊著:“哎。你給我回來,不拿地址你去送給誰啊?”
沒有看過《伊莎貝拉》
周末傍晚的便利店,飄浮著張震岳松散的吉他聲。杰明正對著手里的紅茶和咖啡猶豫不決,忽然有人在背后拍了他一下。
“嗨,你好啊。”竟是那天扔紙團的小讓,穿了件和他一樣的黑色風衣。
杰明第一次聽到小讓的聲音。禮貌輕柔,像杯清澈的水。很難想象,她就是那個不講理的女生。想到自己那天揮舞掃帚的樣子,杰明有些臉紅。他尷尬地撓撓頭說:“嗨,你也來這里買東西?”
“對啊,再見哦。”小讓帶著燦爛的笑容離開了。只是杰明卻沒辦法“再見”,超市的防盜門在杰明跨出界限的一刻,不可理喻地尖叫起來。
小讓坐在對面街道的長椅上,隔著便利店的玻璃看著這一幕。神情有些得逞后的得意。保安從杰明風衣的帽子里。找到一塊巧克力。回想起小讓剛剛拍自己的一幕。杰明終于知道自己又被這個古怪的女生捉弄了。
杰明從便利店脫身出來的時候,小讓的單車轉進街心公園。他在疏落的樹影下,看見小讓撕開一袋牛肉棒,一群小貓小心翼翼地圍著她。杰明從沒見過這樣說變就變的女生。就像那些流浪的小貓,看似柔弱。卻時時準備反擊,或者露出尖利的爪。
“你這樣捉弄人,太過分了吧?”
小讓抬起頭。無所謂的樣子。她從小貓的嘴里搶出半截牛肉棒說:“給,旺旺請你吃的,這樣可以了吧?”
“那你還不如請我吃袋子呢!”杰明與小讓對視的一刻,不約而同地笑了。
夏末的夜晚,帶著露水的清涼。兩個人坐在吱呀的秋千上,緩慢地悠蕩。總是杰明在說,學校的趣事,初中的往事,最后說到他喜愛的電影。
一直做聽眾的小讓,忽然轉頭問:“你有沒有看過《伊莎貝拉》?”小讓的眼睛,在黑暗星像貓一樣明亮,“你相信杜汶澤那個壞蛋,會是好爸爸嗎?”
小讓的問題好像不需要答案,問完就離開了。杰明想,“謎一樣的女生”。大概說的就是她吧。
指尖上的天鵝之死
還是那個漢堡店,小讓坐在快餐桌旁,吃杰明的免費豪華套餐。剛出爐的雞翅在紙盒里泛出誘人的紅亮。杰明從書包掏出那本滿面皺紋的零分卷子說:“你把這些做了。我天天請你吃大餐。”
小讓不說話。只是仔細地吃雞,把翅尖留在一旁。
“要不這樣吧,你做了,我就告訴你。我能免費吃大餐的秘密。”
小讓吮著手指說:“老板是你爸爸吧?長得這么像也敢出來冒充陌生人。”
漢堡店的胖老板,哈哈地笑著,用手拍著杰明的頭說:一被識破了吧,小子,終于碰上一個聰明的。
這是杰明做家教百試百靈的絕招,卻被小讓輕而易舉地拆穿了。杰明對老爸揮著拳說:“不許笑,再笑不還你貸款了。”
可是柜臺里依然飄來得意的“哈、哈、哈!”
門外的陽光把路面曬得一片光亮,反讓店里顯得有些昏暗不清。小讓默默地看著眼前熱鬧的畫面,悄悄地走了,只留下一個由翅尖堆起的巴別塔。
杰明“貸款”買了一部數碼攝像機。為此他要跑十二個月的外賣。他喜歡拍身邊的一切。老爸飛著油花的圍裙,老師蹭著粉筆灰的袖口,還有小讓。透過鏡頭狹小的視窗。杰明看到一個與眾不同的女生。一個可以算對所有得數。然后故意填錯答案的女生,一個終日縮在寬大的校服里,喜歡陰天多過陽光的女生。
小讓在學校從不和杰明說話。或者說,她從不和任何人說話。周四的傍晚,杰明在舞蹈教室意外地看見了小讓。她坐在教室的角落,安靜地看學校請來的芭蕾老師跳那段著名的《天鵝之死》。她把指尖當作腳尖,在地上和著老師的節奏跳最華彩的一段。杰明靜靜地看著她兩根纖細的手指。分毫不差地跳出一只天鵝最后的掙扎。
她應該會跳這段經典的舞蹈吧?卻偏要一個人不聲不響地旁觀。
十二月,北方寒冷的風,吹落了最后一片懸鈴木的葉子。操場上只剩下看起來還有溫度的陽光。語文課上的杰明,看見走廊里走過兩個穿深色制服的警察,后面跟著低著頭的小讓。
語文老師說:“杰明,你來朗讀一下課文。”
杰明說:“Sorry,I beg your pardon?”
語文老師惱怒地指著門外說:“出去,清醒一下這是什么課!”
那一天,站在教室外的杰明。隱約地聽見辦公室里傳來小讓憤怒的聲音,“你們不能放過我嗎?我根本不認識他!”
零分和一百分的差別
小讓給自己無限期地放了假。因為她不想應付學校里層出不窮的流言。四年前,她爸爸入獄的那天,她已經聽得太多。電話不停地響著,小讓不接,她知道那是杰明。杰明的存在總是在提醒著她,世界上還有一種普普通通的爸爸。開著不起眼的小店,說著嘻嘻哈哈的玩笑。看著杰明和他爸爸的快樂,她總是在問自己,為什么這樣平凡的生活對她來說會是一種奢望。
警察說:“你去看看他吧。他表現得很好,很想見你。”
小讓說:“你們不能放過我嗎?我根本不認識他!”
誰會在高三的春天轉學。也許只有小讓。媽媽只好無奈地幫她聯系更遠的學校。公園里的旺旺戀愛了,忘了兜里揣著牛肉棒的小讓。她一個人坐著銹跡斑駁的秋千,吱吱呀呀。
“嗨,你真的要轉學啊?”
杰明終于在第十二個周宋。等到了小讓。可小讓不理他。他只好坐在旁邊的秋千上自言自語。
“那么久的事了,誰會在意啊?”
“我爸說,那個聰明的小讓,不會傻得在這個時候轉學吧?”
習慣做聽眾的小讓,忽然轉頭,“你還沒告訴我,有沒有看過《伊莎貝拉》?你相信杜汶澤那個壞蛋,會是好爸爸嗎?你相信那樣的爸爸會有個好女兒嗎?”
在小讓的世界里,零分與一百分有什么差別?學與不學又有什么兩樣?誰會相信一個壞蛋會是好爸爸。誰又會相信一個壞蛋爸爸有一個優秀的女兒?從小學習芭蕾的小讓,喜歡舞蹈,但現在她只想用手指跳一幕垂死的獨舞。做一只永遠飛不回天空的天鵝。
杰明看著小讓眼里濃濃的悲哀,不知道如何回答。
青春蒙太奇
在臨近高考的那天,小讓收到了杰明寄來的禮物。碩大的信封里裝著二十四張零分試卷和一張印著“杰明出品”的碟片。碟片里的DV短片。叫《小讓的天空》。
開篇持續6秒的黑暗,緩緩流出《伊莎貝拉》輕柔的背景音樂,小讓出現在屏幕上。這是一個人的電影,只展示一個人的快樂與落寞。沒有小讓的不羈、反叛,只有傍晚喂貓的溫暖,看老師跳舞的神往,以及一個人坐在教室角落的寂寞。影片的最后一分鐘,是小讓的手指舞蹈《天鵝之死》。奇異的蒙太奇,把死亡剪輯成新生,讓最終的鏡頭。定格在天鵝展翅飛翔的那一刻。
杰明溫暖的畫外音說:“小讓你看到了嗎,這才是真正的你。任何人的過錯,都不應該左右你把握自己的人生。無論你到哪里,都把錯過的‘零分做完吧。”
是的,青春就像電影蒙太奇,要看我們怎樣去剪輯拼裝,如果我們總是留下陰影。剪去明亮,必定是一片灰暗無色,但如果我們剪去的是悲傷,拼接快樂,那么就算叛逆的天空,也一樣可以綻亮希望的星光。
那一晚,小讓坐在臺燈前,答了一夜的習題。窗外夏夜的味道悄悄地漫進來,小讓看著墜滿星光的天空,露出淺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