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時 李赫然
中國農村有數百萬名白內障患者,因為貧困和醫療資源不平衡而無法得到治療。“健康快車”專為這一特殊群體而設立,是中國唯一建在火車上的眼科醫院
早晨7點40分,東風鎮雙龍村60歲的村民熊澤祥,在護士的帶領下,摸索著來到檢查室,等待醫生叫他的名字。熊澤祥患白內障多年,去年雙眼失明,只能覺到眼前人影晃動。“家里有雞屎,都分辨不出來,得聞一聞才知道。”他說。
他正等待著一次手術。不過,這里不是醫院,而是四節火車車廂。車內有頂級的白內障手術設備和來自北京的醫學博士。這四節車廂被稱作“健康快車”。它們掛在機車后端,穿梭于中國貧困地區,免費為各地貧困白內障患者進行手術,已逾十年。
他右眼會恢復正常,但左眼依然“盲”著
8點半,熊澤祥穿上手術罩衣,把頭發塞進手術帽,坐在手術室門口。“熊澤祥,對吧?做哪只眼睛?”護士從口罩后面問。“右眼。”熊澤祥指了指。“只說話,不用手。一會兒手術也不許動。”護士指導他睜開眼睛,為他沖洗眼底,“我給你點麻藥,然后就閉眼休息,不能睜開。”
“哦。”熊澤祥答應著靠在車廂上,有藥水從眼角慢慢流下來。窗子涂上黑色的遮光膠。車廂被分割為兩個手術間和一個在中間的消毒室。兩套專門治療白內障的超聲乳化設備分立兩旁。每個手術臺前,都有一位醫生、兩位助手。消毒室有一位護士。醫護人員正準備手術用具,綠色的手術服,一次性乳膠手套和成套的刀具,讓車廂有了手術室里特有的青綠色調。
列車窗外,彌漫著燃燒垃圾的刺鼻味道,偶爾有大型貨車轟隆隆開過運送糧食??列車停靠的地點,是四川省資陽市國家貯備糧庫的鐵路盲端。
十分鐘后,熊澤祥躺上手術臺,重重防護布包裹,只有右眼露在外邊。主刀醫生侯憲如用擴張器把他的眼睛撐開。右眼的黑眼球上,蒙著一層白色的霧,投影到醫生身后的大屏幕上。那層霧泛著青綠色,阻擋著光亮的滲入。細小的手術刀在黑眼球周邊輕微劃過,一絲血紅滲出來。熊澤祥一動不動。
熊澤祥1969年入伍,1974年專業回村。“我家連兩千塊都拿不出來。”熊澤祥說。2009年2月初,一張宣傳單從鎮醫院發到各個生產隊,通知免費做白內障檢查,“篩選上的免費手術”。“老百姓之間就傳開了,3月21日我們就到市人民醫院檢查。”他說。

到市人民醫院前,鎮上的醫生先進行一次粗篩。熊澤祥有幸入選。他等了三個月后終于登上了這“趟”列車。這一天要進行手術的有34位患者,大都是他同村或鄰近同鄉,所經過的篩選過程大致相同。
手術進行了十分鐘,醫生用超聲乳化器械清除白內障,植入一個新的晶體。這個晶體如果放到當地醫院,以質量高低區分,價格從2200元到3800元不等。
健康快車基金會項目主任劉英霞介紹道,車上各種費用平攤到每人身上是2000元。“其中950元是治療所需的費用,另一半是給地方配合醫院的費用,以及鐵路調度等方面的費用。”這些資金全部由基金會撥出。基于健康快車“廣覆蓋”的原則和經費原因,20歲以下的患者做雙眼手術,20歲以上只做單眼,80歲以上不予手術。
熊澤祥一家六口——他和老伴、兒子兒媳、兩個孫子。家里賣糧每年收入4000多元。曾在廣州燙衣打工的兒子,因工廠倒閉而如今輾轉到內蒙,在工地打地基。“有活路時一年一萬多,沒活路時一年八千。”熊澤祥說,家里還要靠兒子。這樣的收入水平在當地占到“百分之九十”。對這些村民來說,治療白內障的幾千元錢如同天文數字。已經加入“新農合”(農村合作醫療)的當地村民,也要自己負擔一千多元。“要是沒這個免費的,我就不治了么,瞎就瞎嘍,這么大歲數了。”和他同村的劉茂榮在一旁說。他們所在的生產隊一共有120人左右。據熊澤祥介紹,雙眼完全失明者有七八人。
“最后打一針,有點疼。”醫生侯憲如對熊澤祥說。針頭扎進去,白眼球邊緣鼓起一個水泡。熊澤祥哆嗦了一下,被護士扶起來。“哪都不要摸,坐下休息一會。”護士對他說。他的右眼多了一塊紗布。隔天,他右眼視力就會恢復正常,但左眼依然“盲”著。
這一天必須完成34例手術
第一臺手術從開始到結束,一共不到20分鐘。護士攙扶著熊澤祥回休息車廂。侯憲如在手術單上簽完字,就更換罩衣和手套。“先做容易的,不好做的都放到最后。”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一旦走出手術間,所有衣服都必須重新消毒更新。為了節省經費,這些醫生和護士每天早上8點一進入手術間,就會把一天的任務量連續完成,然后再吃午飯,這通常要到下午兩點。
助理護士把第一臺手術用過的刀具推到隔壁的消毒室,再回到手術室打開一套新工具,做術前準備。此時,第二個病人已經被攙扶著坐到手術間。同樣的工序和叮囑。車廂里只有手推車滑過地面的聲音。
消毒室的護士宗彤從口罩后面喊,“來點音樂?”醫生護士都答應著。零點樂隊和張信哲從一臺小型音響里就躥了出來。今年38歲的侯憲如曾在俄羅斯留學,獲得博士學位,主攻白內障和青光眼,畢業后在俄羅斯執業行醫,本世紀初回到國內,是北大人民醫院眼科的副主任醫師。和他一同上車服務的主治醫師曲進鋒,在北大人民醫院獲得博士學位。護士宗彤在北大人民醫院工作十幾年,是綜合手術室的護士。三人均已結婚,在車上的日子,北京家中只能由他們的另一半照顧。侯憲如的父親剛剛過世,他處理了后事再次趕回車上,繼續余下的手術。其他的助手就都來自資陽市人民醫院。
在張信哲的歌聲中,第二臺手術進行。宗彤在消毒室里忙活,她把每一把手術刀清理干凈,用蒸餾水吹出一些設備里的殘留物,然后按順序碼放整齊,用不銹鋼托盤把器具放進消毒箱高溫蒸煮。“這三把刀子是一套,應該是一次性使用的,但在車上為了節省經費,會用到不能用了再扔。”宗彤說,“這一套刀具在醫院是450元。”
北大人民醫院是健康快車的長期合作單位,其眼科醫護人員很多都上車多次。健康快車是1997年由香港市民捐款籌建捐獻的。到現在已有4組機車。目前由專門的基金會負責籌款,由衛生部協調,每年到三個地方停靠并進行手術,每個地點駐扎三個月。一般情況下,來自北京的醫護人員會跟車一年,只有中途更換地點時可以回京休整兩周。

這些醫護人員在原單位保留基本工資,健康快車基金會每月每人提供4000元補助。每一個地點平均進行1100例手術。“按照這個工作量,我們如果在醫院,收入差不多是這個的四倍。”醫生侯憲如說,“這個都無所謂了,這個事是有成就感的。”
侯憲如手中的超聲乳化設備嗡嗡作響。這臺設備屬于國際頂尖水準,高出當地醫院很多。資陽人民醫院院長說,“就是普通車和寶馬車的區別。”當地人民醫院沒有專門的眼科,而只有綜合五官科。科室主任談剛說,“我們一年也就做250多例白內障手術。”
作為助手,當地醫生可以在北京主治醫師的指導下進行幾臺手術。資陽人民醫院是二甲醫院,在當地排名第二。軟硬件的差異尚且如此,鄉村醫療點對白內障更加束手無策。健康快車來之前,甚至需要專門有人到村里對基層醫生培訓如何判別白內障。侯憲如說,“像白內障這樣的病,一些偏遠地區城市的醫院可以做,但有的只能做簡單的小切口手術。因為設備和技術問題,有的醫院沒法做超聲乳化。”據相關統計,截至2007年底,國內三甲醫院共770所,京津滬穗四地區就占其中的174家。
第二臺手術完成,已接近上午9點。醫護人員無法喝水,無法去廁所。病人們在隔壁的車廂排隊等候。這些病人在手術前一天從附近農村被接到地區醫院,檢查后,送上列車住宿一晚,第二天進行手術,第三天拆線,返回本地醫院,復查后由家人接走。這一天,醫生們必須完成34例手術。
不順利的手術
“北京時間10點30分,還有16例。”宗彤在消毒間里對醫生說。音樂已經循環播放了一圈,又從頭開始。口罩緊緊地捂在口鼻上,憋悶得不行。“把那些晶體全用完,今天的手術就做完了。”宗彤指著盛放替換晶體的盒子說。里邊還有11個。
容易的手術都已經完成,后面的是被挑選出來的病情復雜的病人。“有的病人眼底可能有問題。如果我們判斷手術后能有所改善,還是給他們做。”侯憲如一邊換手套一邊說,“這些人都是層層篩選到車上的。如果告訴他們做不了,他們的心情也不好。”
這樣的事情并非沒有發生過。在這組列車上工作了12年的車長董淑珍說,在一些地區,有的病人在被告知因其他病情干擾而無法進行手術后,甚至會燒車廂內的床單,或者剪斷線纜。現在這列火車外面駐守著兩個武警——這是當地政府為列車配備的。
這一臺手術并不順利。侯憲如對患者的白內障進行清除后,有些悵然。“網脫,還真是視網膜脫落。”侯憲如對身邊的助手說,“檢查時發現有可能是網脫,但是因為不確定,所以還是決定試試。現在看來,術后可能有一點光感,但是不會太好。”侯憲如給助理講解病情,對方把頭靠近,仔細聽著,手中幫著侯憲如做患者的眼部沖洗。
“您是視網膜脫落,術后效果可能不會太好。”侯憲如把設備推到一邊對患者說。“要得。”手術臺上傳出個聲音。病人未必知道“網脫”這個專業術語對于她到底意味著什么。白內障是一種退行性疾病,基本由自然老化、外傷和遺傳造成。在醫療條件較好的地區,病情初始就可得到治療,而一些邊遠地區往往延誤十數年而造成更為嚴重的病變。新疆、青海、西藏等高海拔地區由于強烈的紫外線,是這種病的高發地區,加之缺乏醫學常識,衛生條件差,很多家庭多人患病。“我們去廣西,剛出生沒多久的孩子就被扔在地上,眼睛直接瞪著太陽。”車長董淑珍說。
這位病人起身,用難懂的普通話向醫生道謝。侯憲如沒有說話,轉身換衣服。事后他說,“因為別的疾病而被提前退回去的病人都由我來告訴。那些病人心里其實不那么難受。真正難受的是這種,上了手術臺發現還是不行的。”
這例手術完成,已經過了中午12點。宗彤說,“還有五例,快看見光明了啊。明天一共就21例。”說這話時,她已在手術室站了一個上午。
當地醫生曾扒在窗邊看手術

下午2點15分,34例手術全部完成。醫護人員開始整理手術室。宗彤給車長打電話,告知廚師準備午飯。
15分鐘后,醫生護士更換衣服,坐到手術車廂另一側的會議室。這節車廂中間有一長條桌、一圈椅子和一個52寸的背投電視。午飯四菜一湯。窗外駐守武警的狼狗追逐著過往貨車。
這四節車廂分為發電車、會議室、手術檢查室和病房區。現在就安靜地停靠在糧庫鐵道的一段。周圍是荒地和雜草,夜間有老鼠探頭探腦。
12年前,第一組列車上軌,車上有19個工作人員,4人同住一個包廂。每天只能擦澡,上廁所前先要驅趕蚊蠅。在第一站安徽阜陽只進行了一百多例手術。這已經來之不易,因為在那之前,車長董淑珍曾帶著衛生部部長的指示到某革命老區商談。對方衛生廳負責人說,“這種手術我們也能做,車不用來了,把錢給我們就行了。幾億啊?”后來,董淑珍漸漸明白,一些地區擔心健康快車的免費服務將影響地方醫院的收入。
這組列車的運行需要多部門配合,涉及當地鐵路、公安、衛生等多部門;如果地方政府不參與,根本無法開展工作。每年年底,健康快車辦公室會根據地方申報,確定第二年服務地點名單,經過實地考察,確定最終路線。多年運作下來,有了現在的流程,車上一位車長,從北京帶來兩位醫生和兩位護士、一位電工。其他人員都由停靠地調配。
午飯期間,資陽當地醫院的醫生偶爾和侯憲如談談剛才的手術。北京各醫院的年輕醫生把能上車工作看作一次機會——在本院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達到如此多的手術實例訓練。對于各停靠地的醫院助手,則將上車當作最好的進修機會。“手術中間,我們會教他們一些東西。”侯憲如說。
幾年前,健康快車去廣西河池。桂林當地的醫生自費坐火車到健康快車的停靠地。“那些醫生都扒在窗邊看手術。”車長董淑珍說,“我就想為什么不能把他們請進來呢?”當年,車上所用的超聲乳化設備更是為邊遠醫院未曾見過。
據衛生部統計,中國白內障患者每年增加50萬。“怎么做都做不過來,所以能把當地醫療水平帶起來才真的有用。”董淑珍說。現在列車每到一處,都會選取當地醫院眼科方面的人員上車做助手。按照健康快車的規定,每到一站,需要當地醫院提供醫護人員共9人作為助手。截至2008年底,健康快車到過83站,各地助理醫護人員參與人數接近800人。健康快車也在四川等地建立了14個培訓中心。
健康快車的全部費用,都由基金會募款。據基金會項目主任劉英霞介紹,2008年大陸地區籌款接近4000萬。截至2008年底,已超過8萬名患者在健康快車上復明。
午飯過后,醫護人員各自回到自己的包廂,房間里可以上網。侯憲如洗了衣服,決定出去轉轉,因為列車停靠地十分偏僻,只能走路出行。晚上10點半,住宿車廂的車門關閉。這是他們一天生活的結束。
這些醫生還將在四川資陽服務一個月。之后,這組列車奔赴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