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永明
一
不知從何時開始吳鎮又刮起了早婚之風,而且有越刮越猛的跡象,有錢人家紛紛請人說媒,一時鬧猛得像竄龍燈……沒多久,淡木匠第一個給自己十二歲的兒子辦了喜事,接著漆器行陳老板也要為兒子娶媳婦……娘見了后就有些坐不住了,偷偷請人去鄰鎮和鄉下為我提親。后來不知咋的讓爹給發現了。爹非常生氣,沖著娘說銀石才多大呀,你就急著為他討娘子?不怕別人笑話?爹在鎮上開了爿箍桶坊,別小看爹是個匠人,當年他也是省中的高才生,只因時代弄人不得不回家,后來繼承家業。近來因早婚之風愈演愈烈,讓他也忙開了——嫁女都要做一套五件裝的木器——馬桶、腳桶、澡盆、夜壺和水桶做嫁妝。
娘說這有啥笑話的,又不是我們一戶人家為兒子說親?
爹說人家是人家,我家是我家,情況不一樣。
娘說咋不一樣?人家討得起,咱家為啥就討不起呢?這個你咋不怕別人笑話呢?
爹說這能比嗎?咱家生意好是暫時的,你不要以為有了三個錢就把自己當富人了,就是富人做這種事情我看也沒有什么光榮?!
娘對爹的話根本不予理睬,繼續為我說親,爹卻堅決反對。爹和娘就這樣膠著,互不讓步,家里的氣氛出現了少有的緊張……
一日,西街的媒婆普根娘娘眉開眼笑來我家。娘以為是來為我說親的,滿心歡喜地將她迎進家門。不料普根娘娘開口問娘的是你家銀妹今年多大啦?原來普根娘娘是替別人來向銀妹提親的。娘一聽勃然大怒,當場把普根娘娘轟出家門,大罵普根娘娘老妖精,十八只蹄髈吃瘋了?普根娘娘觸了一鼻子灰,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爹知道這件事情后,問娘怎么沒答應人家呢?有人上門來提親那是好事呀。娘說那怎么行?爹問怎么不行?娘說銀妹還小。爹說那你去為兒子說親,人家都是大姑娘?娘有些接不上嘴說這——這個——爹說這回輪到你女兒被人提親了,你就舍不得了,是不是?所以說還小。不要忘了上次你叫人去橫塘請的那個女孩只有9歲,你怎么就不說人家小呢?還說人家拎不清了。
娘支支吾吾說不上話來,爹繼續說你不要只想到自己娶媳婦,不想想人家心里的感受。都是爹娘生的誰不心疼呢?
娘讓爹說得啞口無言,徹底吃癟。但只要聽到人家孩子娶親放鞭炮、敲鑼鼓,娘的心里還是有點不甘的……
二
不多日,我家原本冷清的院子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很多結婚人家都來請我去陪婚。這下把娘給樂壞了,眉開眼笑,一時應接不暇,來的不是說盡好話,就是奉上重禮,好像吳鎮就娘生了一個兒子。比早婚人家還風光……
陪婚是我們吳鎮的風俗。凡結婚人家都要陪婚,俗話說:結婚不陪婚,等于開船沒解繩,所以都要請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充當自己的孩子一起生活幾日,短的三天,長則一個星期。在吳鎮還流傳這樣幾句話:請個孩子睡個覺,添子添孫添福壽:請個孩子回娘家,有妻有子有福氣;請個孩子磕頭響,請天請地請福星。可現在本來“屬于”陪婚的孩子都“結婚”了,誰來陪婚呢?
陪婚孩子突然變得緊俏,甚至到了難以“周濟”的地步……
娘的風光也很快成了煩惱,前天剪刀行的陸長房來我家,陸家在吳鎮是大戶人家,陸家打的剪刀都銷往上海呢。她兒子定在臘月廿二結婚,要請我去陪婚。這下把娘給難住了,為什么?因為在此之前茶館李老板已經跟娘約好了,他兒子臘月二十結婚,兩家人家的日子相隔只有兩天,去了這家那家不高興,去了那家這家不開心,那可怎么辦?
娘氣乎乎對爹說早知道這樣,干脆自家也娶媳婦,免得現在左右為難。
爹說這是兩碼事。可自己心里也沒譜,陪婚畢竟是好事兒,何況來請的都是街坊鄰居,人家既然上門來,回絕人家總是不好。為此,這幾日爹頗感頭痛,早上起來還在動腦筋。娘說實在不行就都不去,那樣他們兩家人家就不會有意見了。
爹說不是那么一回事情,我看這樣吧,誰先來請就去誰家。
娘說這樣會不會得罪陸家,往后你的事情就難辦了。
爹說做人還是要講信用的。
娘說這倒也是。而后給爹去盛粥,一邊盛一邊感嘆說陸長房的兒子才10歲,比咱家銀石整整小3歲,這哪是結婚,分明是“熱昏”呀。
爹聽完娘的話,坐在那里暗好笑。
娘端上粥,問爹笑什么?
爹看了看娘,沒接茬……吃完早飯爹便去了作坊,臨走時關照娘過一會兒就去陸家主動給人家說清楚,免得耽擱人家的婚事。最后說銀石要是不愿意也不能強求。
爹剛剛前腳走,陸長房后腳跟來了,滿臉堆笑看著我,一個勁地夸我志氣高,讀書好,能為她兒子陪婚那是她兒子修來的福分呀。
娘笑著說不敢當,我家銀石只是個孩子,哪有你說的這么好。
陸長房側眼又看了看我,說銀石娘,你看銀石長得多帥氣呀。聽說這次考試幾門功課都得了滿分,我家貴玉要是有銀石一半,我就滿足了。
娘笑著說哪里,哪里,托陸長房吉言。
稍歇,陸長房談話轉入正題,并對娘說事成了決不會虧待銀石的,到時候一定重重感謝。陸長房說完,只等娘兩個字“同意”了。
娘見話已到這個份上,就必須挑明了,于是對陸長房說茶館李老板月前就來說好了,所以非常抱歉,要把陸長房的事給耽擱了。
陸長房笑瞇瞇地說什么耽擱不耽擱的,多難聽呀。只要銀石來了,不就不耽擱了?而后挑起眉毛,扭著脖子,捏著手帕說李家怎么能跟我們陸家比呢,俗話說西瓜總是揀大的挑,銀石娘你說呢?
娘回應說做人有時信譽比“西瓜”更重要。
陸長房聽出話中的意思,倏地站起來,臉往下一沉說我來請銀石陪婚,那是看得起你們金家,不要給臉不要臉,以后你家別再想來我家鋪子打鐵箍,還詛咒我出門過橋當心掉河里。而后瞥了娘一眼,甩門而去……
爹知道后心里很窩塞,倒并不是擔心以后不能去她家打鐵箍,而是覺得都是隔壁鄉鄰,抬頭不見低頭見。關系弄僵多不好呀。可信用也重要,不能因為陸長房有錢有勢就放棄原則。所以爹去了一趟陸家,想把情況解釋清楚。不料陸長房連門都不讓進,還叫人在院子里掃地潑水,爹只得作罷……
李老板則高興得手舞足蹈,說我爹這個人非常厚道,說我娘雖然平常說話嘴巴碎,但很講信譽,讓人佩服。他對我家是感恩戴德。還到處宣傳我爹箍的桶結實耐用,以后茶館里不管是什么桶都要由爹來箍……
結婚的熱鬧,陪婚的更熱鬧……進入臘月的吳鎮到處喜氣洋洋,鑼鼓與鞭炮齊鳴,笑聲與歡樂同唱。
三
那天清晨,我在娘的陪同下走進李家。剛剛辦完喜事的李家,院子里堆滿桌子和凳子,早起相幫的正在整理;一只露天灶頭上高高疊起的籠屜顯示李家殷實的家底,此時正在冒著熱氣,三朝(又稱回門)酒有的比正門酒還排場……我和娘步入客堂,后堂中央掛著一幅“福祿壽”三禧圖,氣派十足。李老板已在客堂當中擺好桌子歡迎我們,我和娘入座后,東家老娘娘親自端上面條——長壽面;相幫的端著一只腳盆放在桌子底下,腳
盆里養著兩條活鯉魚,這是陪婚的第一道儀式——放生,寓意夫妻以后成雙成對,生活富裕(魚)。很快,新郎新娘出來一起吃長壽面;吃完面再放了生,就回娘家了……
我曾給鎮上幾個成人陪過婚,給年齡相仿的小伙伴陪婚還是第一次,心理上一時有些不適應,新郎子龍只大我一歲,我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現在要讓我叫他“爹”,實在難以開口,至于叫新娘水香“娘”,新娘都羞得抬不起頭了……所以我一開始就猶豫。可娘說既然已經答應了人家就不能反悔,那會被人瞧不起的。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只好硬著頭皮當“兒子”了。大人將我們“一家三口”送出南環橋;娘還叮囑了我幾句,要注意禮節,嘴巴要熱絡,不能做悶葫蘆等等。我點了點頭,就隨“爹娘”上路了……
“外婆”家在離鎮六里地的陽明湖,那里盛產大閘蟹,“外婆外公”以養蟹和種茶為生。我跟著“爹娘”走在去“外婆”家的路上,卻沒一點去外婆家的感覺,倒是像和同伴一起去上學。因為我們個頭都差不多高,分不清誰是老子,誰是小子。一路上“爹”像出籠的鳥兒,走在前面又蹦又跳……到了牛頭坡竟然甩掉我們一個人向前沖,還學著電影《少林寺》里和尚雙手平舉提著兩桶水練功的模樣,歪歪扭扭往上爬,到坡頂不停地向我招手,要我追上去……我怕丟下“娘”不好,就與“娘”慢慢向上爬。子龍生性調皮,在吳鎮算得上是調皮大王,沒事就在自家的茶館里喝茶聽書,有一回竟然鉆到后臺把說書先生的長衫鈕扣給一個個解開,待說書先生站起來謝幕時,長衫松開,出盡洋相……
我和“娘”爬到坡頂卻不見了“爹”。正在四處尋找時,只聽得樹上有人在叫我:銀石,不要找了,我在這里呢。
我見狀急忙叫“爹”下來,說結了婚你就是大人了,怎么還可以爬樹呢?
“爹”卻在樹上興奮得像只猴子,還讓我一起爬上去呢。
“娘”不高興了,跟“爹”說要是再不下來,就不要他回去了。“爹”這才悻悻地從樹上下來繼續趕路。快到三村灣石橋時。“爹”說自己累了,想歇一會兒。我說不能歇的。
“爹”就問我為什么?
我說那是規矩。
“爹”皺了皺眉頭顯得很茫然,說那就走慢一點,行不行?
“娘”在一邊說不行。
“爹”又問“娘”為什么?
“娘”說她爹娘在家等著呢,回去晚了他們要著急的。
“爹”看看我,又看看“娘”,說:你們兩個人今天是不是合計起來欺負我?
我說今天你是“爹”,誰敢欺負你?說時我也看了看他,他的表情很詭秘,順著他的眼神,我看到前面不遠處有一片胡蘿卜地。
突然,“爹”說既然我是你“爹”,我現在去拔幾根胡蘿卜給你吃。說完,“爹”像只兔子竄進胡蘿卜地,站在旁邊的“娘”非常生氣,只管自己向前走。我跟在后面,不時地朝后張望“爹”的身影……稍歇,“爹”捧著一捆連葉帶莖的胡蘿卜追了上來,開心地跟我說:
銀石,不,“兒子”,你看,個頭挺大的,給——說時給了我兩根。
我猶豫著接過胡蘿卜,見“爹”褲管上衣服上全是泥,我說你這個樣子怎么去見“外公外婆”?
“爹”說沒關系,讓你“娘”去洗,不就得了。
誰給你洗?“娘”明顯對“爹”不滿。
你是我媳婦,你就得給我洗。“爹”一邊說一邊拿胡蘿卜在衣服上擦,故意氣“娘”。我急忙奪過胡蘿卜,還幫“爹”拍去身上的泥。給人陪婚我是當孩子,應該他們照顧我,走到一半“爹”還要抱我一段呢,表示他喜歡自己的孩子。可現在,我反而成了“爹”。子龍脾氣向來倔,從小嬌生慣養,讓媳婦這么一說不僅沒把胡蘿卜給我,反而往身上使勁擦,一邊擦一邊不停地說你是我媳婦,你就得給我洗衣服。
“爹”和“娘”吵了起來,我忙著相勸。也許“娘”受不了“爹”的刺激,一個人獨自跑了……留下我們“爺倆”在后面追趕,胡蘿卜灑了一地……
四
趕到“外婆”家已是中午時分,“外公”在村口早已守候多時。姑爺帶“外甥”第一次上門那是一件大事情,“外公”不僅要準備十八只大菜擺桌,而且還要拿出“女兒紅”來款待,嫡親父系和母系的人都要一起迎接,場面越大越氣派,表示熱情,往后自己上女婿家才有面子。否則讓人講了“倒蔥”有失身份不說,還讓女兒在婆家穿小鞋,日子不好過……
“娘”大概還在生氣,一直走在我們前面,走近“外公”和親戚連招呼都不打,讓在場的人都愣了眼,紛紛用眼神追趕她的身影,不明白是咋回事。直到“爹”和我走到他們面前,他們才緩過神來。“外公”說子龍,你來了。
爹。“爹”向“外公”鞠了一躬。
外公。我也跟著叫。“外公”順手牽著我的手,眉開眼笑往家里走。
“外婆”則在門口迎接。還是老規矩,“爹”再喚娘,我跟著叫“外婆”。眼前的“外婆”比我娘還年輕。
院子里、房間里擠滿了親戚。“爹”獨自坐在房間正中央,“舅舅”“表叔”陪在兩旁,認親儀式正式開始。相幫的請上香燭,長輩領著“爹”圍桌轉上一圈,便牽著“爹”開始認親。一般舅舅先來,接著叔叔伯伯,再輪到姑姑姨娘……長輩將“爹”領到舅舅面前,說這是“舅舅、舅媽”,“爹”便叫舅舅、舅媽,我跟著叫“舅公、舅婆”:“爹”向舅舅敬一支煙:我收“舅婆”一個紅包……這些紅包拿回去給東家,再由東家分一些給我,日:喜錢。所以陪有錢人家的婚能拿好多錢呢。
屋子里漸漸熱鬧起來,大家七嘴八舌,有的推來推去表示客氣。長輩牽著“爹”走到一位女親戚面前,只見那位親戚手捂著嘴嬉笑著,偶爾露出兩顆虎牙,煞是可愛。旁邊一位年長的婦女拉扯著她,示意她快說。她顯得有些靦腆,旁邊的幾位就開始起哄了,快說你是新相公的啥人?她環顧左右終于說了:
子龍,我是“新娘”水香的姑姑,現在嫁給了水香的表哥,那你叫我什么呢?
這下把“爹”給難住了,叫什么呢?叫姑姑,人家已經嫁給了表哥;叫姐姐,那“外公”就成了“爹”的哥哥,這不亂了輩分嗎?怎么辦?旁邊的親戚則不停地催“爹”快叫呀,快叫呀——
只見“爹”站在女親戚面前,眨巴著眼睛,臉漲得通紅……房間里笑聲起伏,“爹”抓耳撓腮都快哭了……“外公”連忙出來打圓場。說孩子還小,別逗他了。然后讓“爹”叫姑姑,原來是一場鬧劇。
我鉆在大人堆里被擠得都快透不過氣來了,“外婆”又使勁拽著我,怕我手中的紅包丟了……
一個輪回叫過來,“爹”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東瞅瞅西瞧瞧,好像所有的面孔都是一個樣。
吃了飯,“爹”坐不住了。也許自家開著茶館,三江六碼頭的人都見過,所以不怕陌生;也許擔心下午還會有人捉弄他,所以一定要“舅舅”帶他出去玩。“舅舅”與我“爺倆”年齡相差無幾,長得身瘦臉黑,那是常年在湖里打魚,讓風給吹的。
我說這樣不好吧。記得去年給炳忠陪婚,整個下午他都和親戚一起喝茶,一來加深印象,二來增進感情,沒出丈人家半步:我則坐在他旁邊聽大人說話,他們有時還摸摸我的頭表示
愛撫……現在“爹”竟然自說自話要出去玩,肯定要讓人說閑話的,何況讓“舅舅”也為難,說不定大人還會打他呢?“爹”卻說管不了那么多,這里邊我一個人也不認識,不好玩。
我說我不去。我來陪婚的,不是來陪玩的。
“爹”說陪婚就是陪玩,你要是不去,我下午就自個兒回去了。
我怕“爹”真的撒賴收不了場,只好答應一起去。“舅舅”更不是“爹”的對手,“爹”跟他說哪里好玩就去那里。“舅舅”便帶我們去了后場的竹林……
五
跑到后場,眼前莽莽蒼蒼一片竹林。鉆進竹林驚起一群大鳥,“爹”欣喜若狂——長那么大還沒見過這么大、這么多的鳥呢……冬日的竹林葉稀枝直,可以清楚看到很多鳥窩駐扎在竹頂上。“爹”抬頭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那些鳥窩,心里想的就是掏鳥窩。可轉了幾圈不知如何下手。
“爹”最終還是使出了看家本領——爬樹!可沒上幾節,竹竿就傾斜下來,我和“舅舅”托著他的屁股往上送,但柔弱的竹竿像一根柳條扶不直……就在我們三人扭作一團束手無策時,幾顆鳥蛋滴滴答答從天上掉下來,有一顆正好“砸”在“舅舅”的頭上,把他給嚇得抱頭鼠竄……有一顆落在枯葉中竟然完好無損,這下把“爹”樂得揀起鳥蛋看了又看,鳥蛋上面有斑駁的花紋,像南京的雨花石……因為我們長在鎮上,從沒見過這個玩意兒,覺得非常希奇。可怎么才能掏到呢?“爹”轉了轉眼珠子說有了。他讓“舅舅”脫下外套,然后由我和“舅舅”展開衣服在下面接,他搖竹竿。可“舅舅”不愿意,說自己的衣服是借來的,弄臟了怎么還人家?剛才一顆鳥蛋已把他的頭給弄臟了。“爹”就把目光移向我,大概覺得不好,就把自己的衣服脫了下來——大有豁出去的感覺。我怕他的衣服弄臟了,所以要他再想想別的辦法。“爹”的牛脾氣上來了,說那有什么,弄臟了讓你“娘”洗。今天我最大,什么都得聽我的。一切都準備好了后“爹”就開始搖竹竿……
鳥蛋真的從天而降,可落到衣服里后,大家都傻眼了……根本不是蛋,而是一只只雛鳥,有的在衣服上蠕動,有的張開小嘴要吃……“舅舅”驚叫起來,并甩掉衣服……原來有一只小鳥疙瘩正好落在他的大拇指上;“爹”也停止了搖動,雙手握著竹竿,小鳥還墜落在他的頭頂上,把他給嚇得縮緊脖子……我看著掉到地上的小鳥,既害怕又覺得可憐,想去揀起來……此時,只聽得頭頂上鳥鳴聲聲,叫聲撕裂……抬頭仰望,一群大鳥在竹林上空盤旋,黑壓壓的欲撲下來……“爹”急著說快跑,連衣服都不要了。“舅舅”因為人小跑不快,在后面一個勁地叫喊,和著天上大鳥的嘶叫,竹林好像遭遇了災難……
三人氣喘吁吁地跑回家時,“外公”已在四處找我們。親戚都在說新女婿太離譜了,第一次上門怎么連人影都不見?但看“舅舅”頭發上的蛋青蛋黃還未干。臉上汗漬斑斑;“爹”逃跑時肩膀上不小心被竹枝戳破一個洞,絨線外露,弄得像從前線上下來……
“外公”見此忙問出什么事情了,怎么弄成這副樣子?
“舅舅”喘著粗氣說在后場竹林玩,很多鳥在追我們,可把我們嚇得……
“外公”指責“舅舅”凈瞎說,鳥在天上飛,怎么追?接著問“爹”的衣服呢?
“爹”一時說不上來。“舅舅”便一五一十把事情給說了。“外公”露出嗔怪的笑臉說看你們玩的,說完就去后場找衣服。我們的心還在“怦怦”跳個不停……
因為回去還有很多路要走,“外婆”已準備好了晚飯讓我們吃了早點回去。“外公”找回衣服讓“爹”穿上,“爹”卻不愿穿。“外公”說那不行,路上風大,容易著涼。“爹”看了看我,平常天不怕地不怕的他今天怎么變得忸怩起來?原來他想跟我換一件衣服穿。我說“爹”怎么能穿“兒子”的衣服?他沒辦法只好穿上。可遲遲不見“娘”出來,“外公”就去里屋催促。隱隱聽到房間里“外婆”在對“娘”說:水香呀,不是娘說你,你自己看看,鄉下姑娘能嫁到鎮上的有幾個?何況你嫁的人家不僅有錢,還是你爹多年的老客戶,你昨就不開竅呢?等子龍長大了,一切都會好的,哦——快走吧,聽話。
房間里不時傳出一陣陣抽泣聲,定是“娘”在哭……沒多時“娘”出來了,我們一一向親戚告別。太陽慢慢掉進陽明湖。走在回去的路上,我們勁道已沒來時那么足了,也許大家都累了……
六
第四天早上,我們三人還沒醒來,昨晚“爹”又去自家茶館聽書去了,害得我也沒有睡好。我娘急匆匆跑來找我,讓子龍娘有些莫名其妙。問娘什么事呀?一大早就急成這副樣子。娘說西墻頭殺豬作坊阿毛兒子冬寶昨天給陸少爺陪婚,在回來的路上溺水身亡了。
子龍娘聽了后吃驚地說不會吧。
娘說咋不會呢?孩子的尸體都抬回來了。唉!都是孩子,走那么遠的路,能不出事嗎?而后問子龍娘銀石還沒起來吧?
子龍娘知道了娘的心思,告訴娘我還在睡覺,好著呢!看你急得。
好,好,那我走了。說完娘回去了。
得到冬寶溺水的消息我睡意頓無,一時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前天我還看到冬寶在老虎灶泡水,一個人提兩個熱水瓶,人比熱水瓶高不到那兒。現在怎么就沒有了呢?我很想去看他最后一面,可陪婚的是不能去看的……
吳鎮的氣氛在一夜之間變得陰氣沉沉,風從古運河吹來,讓人瑟瑟發抖……阿毛家籠罩在一片悲痛之中,阿毛媳婦抱著9歲的兒子哭得死去活來……她本來就不同意兒子去陪婚,兒子畢竟還小呢,可經不起陸長房的游說,就勉強答應了,并對陸長房說孩子還小,一定要派個大人看好,否則就不去。陸長房滿口答應,可到了那天要面子的陸長房竟然放任三個孩子回娘家。聽人說三個孩子去的時候蠻順利的,回來時大概天色晚了,過淀山河木橋時,陸少爺走在前面,冬寶緊隨其后。不知道是橋不牢固,還是陸少爺頑皮,他走上橋面又蹦又跳,木橋晃蕩不已,人也東倒西歪……當時陸家少奶奶還沒上橋,見著冬寶晃晃悠悠跟在后面,她想上去攙扶一把,冬寶也害怕得回轉頭不敢上前;此時,橋晃蕩得更厲害了,沒等陸家少奶奶伸手去拉,冬寶就掉入河中……陸家少奶奶要緊返回去叫家人來救,只可惜等她把家人叫來為時已晚……
剛剛在陸長房家中忙完喜事的相幫的轉入了處理冬寶喪事之中,內心無所適從,他們為冬寶的死去感到分外惋惜,都說作孽呀,冬寶才九歲,陪婚賠出了性命,這是咋回事呀?有的指責陸長房不負責任;有的說早婚害了子孫;有的說陪婚本來就多余……
阿毛跑到陸家算賬,陸長房不僅不認錯,還說自已兒子也差一點丟命。憤怒的阿毛拿出殺豬的“蠻勁”,先把陸家的鋪子砸得稀巴爛,再叫人把自己兒子的尸體抬到還沉浸在喜慶中的陸家……鄉親們見事情鬧大了,有人出面協商,最后陸家不得不作出賠償,事情總算平息了,可冬寶終究沒了……悲傷在每一個人的心中擴散,哀曲在每一條街上彌漫,把吳鎮所有的喜慶沖得一干二凈。夜晚的吳鎮好像只有哭聲……
晚上,娘又來李老板家,懇求子龍娘今晚把最后一個儀式搞了吧。子龍娘有些不悅,說那樣不好吧,最起碼得住上三天。說時眼中充滿乞求。李老板站在一邊,說既然已經陪了,就陪結束,銀石娘,你也不差一個晚上。可娘態度堅決,說只要儀式不缺,多住一天少住一天關系不大。要不今晚儀式結束后再讓銀石住一宿,明天回去,你們看好不好?子龍娘見娘讓了一步,和李老板商量了一下后答應了娘的請求。
“爹”又去茶館昕書,可今晚沒人來說書,早早就回來了。子龍娘叫住了他。稍歇,糕團店的伙計阿丁送來了十六盤糯米糕,蠟扦鋪的四娘娘送來了四支兩斤香燭……很快,所有東西都準備完畢,老相公、老娘娘正坐客堂,我便向他們磕頭,接著由四娘娘舉燭引我拜天拜地,最后再向“三壽圖”磕三個響頭,儀式就宣告結束……
入睡都快半夜了,我的腦子里好像總有人在哭,像是冬寶娘,又像是子龍媳婦……再過幾個小時我的陪婚就要結束了,我強迫自己睡著,可老覺得冬寶拎著熱水瓶在我眼前走動,時不時還回過頭看我,那雙明亮的眼睛像星星一閃一閃,好像要與我說話……
七
陪婚在吳鎮由來已久,那是人們對美好生活的一種祝福。可自從出現早婚,陪婚一事不再單純美好,特別是幾個小孩子在一起玩耍,原本不分彼此,盡興歡樂,可現在有錢的都成了“爹”,沒錢的都成了“兒子”。“爹”和“兒子”一起滾彈子、拍香煙盒成了吳鎮一道奇特的景象……
有一天子龍竟在他家茶館店門前攔住我,當著眾人的面喊我叫他“爹”,還動手摸了我的頭,儼然把我當成他的“兒子”。我雖表示反抗,但他的這一舉動很傷我的自尊,從此我再也不去任何人家陪婚。更有甚者還有人到處說陸少爺的“兒子”死了,陸少爺才多大呀?傳來傳去有人說陸長房的“孫子”死了,還有的問殺豬作坊阿毛是不是陸長房的兒子?
我現在非常害怕見到子龍,生怕他再當街要我叫他“爹”。而有好多娶進門的“童養媳”受不了人家的揶揄,若是誰陪她的婚,他們就會對她說你“兒子”來了,羞得她無處藏身,大多不敢走出家門……
陪婚者越來越少,早婚遇到了“阻攔”,沒幾年,早婚現象銷聲匿跡;人們對陪婚也不像先前那樣熱衷,漸漸地陪婚也淡出了人們的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