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京應天府,大壩柳樹灣。為爭米湯地,充軍到云南。”
金沙江畔俚濮彝人的這首民謠,將筆者音樂研究視線從江南環太湖地區的水鄉平野引向了地處四川、云南交界大山河谷之地的“天下彝家第一寨”迤沙拉。
2006年7月,筆者專程來到迤沙拉,對該寨俚濮彝人中傳承的“談經古樂”和相關絲竹樂演奏狀況,進行了采訪和調查。
迤沙拉村坐落在四川、云南交界處的金沙江畔之西,是四川攀枝花仁和區平地鎮所屬一個彝族村寨。平地鎮位于仁和區南部,東臨金沙江與會理縣隔江相望,西南與云南省永仁縣交界,北與大龍潭鄉、大田鎮、啊喇鄉接壤。最高海拔2367米,最低海拔937米。鎮境內多為山地,氣候溫和,年平均氣溫17℃。轄平地村、迤沙拉村、辣子哨村、白拉古村、波西村五個行政村①。迤沙拉村原屬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永仁縣管轄,20世紀70年代后,始劃歸四川攀枝花市。全村517戶,共2136人(2002年統計數),其中96%是彝族,相對于川、滇地區眾多大大小小的彝族居住群落來說,這是一個遠近聞名的少有大型村寨,故而獲得“天下彝家第一寨”的美譽。迤沙拉村的彝族,在民族劃分歸屬上,被視為彝族的俚濮(亦作“里頗”)支系,故而即有“俚濮彝人”的稱呼。2005年11月,迤沙拉村被國家正式命名為“中國歷史文化名村”,所散發出的人文社會科學氣息,更是令人類學、社會學、民族學等社科界學者關注。
迤沙拉俚濮彝人舊時就有演奏“談經古樂”的傳統,據說其歷史可追溯至俚濮彝人最初建立迤沙拉村的明洪武年間,后來經歷晚明、清代、民國各代社會變革,至20世紀70年代“文革”時,已近絕響。改革開放的80年代后,經幾位舊時參加過“談經古樂”活動的老人和當年絲竹樂隊成員的口授心傳,這種“談經古樂”演奏活動遂得以恢復,并用簡譜的抄寫形式陸續整理出25首歷史上傳承下來的曲目。迤沙拉俚濮彝人“談經古樂”的樂隊,使用二胡、京胡、小三弦、大三弦、揚琴、曲笛、木魚等絲竹樂器和小型擊奏樂器,故其樂器組合屬于典型的絲竹樂隊性質。
據樂隊成員起光祿根據老人口傳曲調記錄整理出的手抄曲本可知,此25首曲目名次如下:《南清宮》、《豆葉黃》、《爐香贊》、《蝶落泉》、《八吉祥》、《月兒》、《朝歌》、《五字誦》、《紗窗外》、《七字誦》、《趕舟歌》、《桂香頌》、《清河頌》、《懺功》、《梅花三弄》、《南腔》、《府庫》、《并蒂蓮》、《滿庭芳》、《玉連環》、《懶畫眉》、《浪淘沙》、《風送雪》、《開心咒曲》、《坤元妙經》。
辨識以上曲目并不困難,其中一部分與云南漢族、白族、納西族所傳“洞經音樂”傳承的曲目相同,如《南清宮》、《蝶落泉》、《八吉祥》、《五字誦》、《七字誦》、《趕舟歌》、《桂香頌》、《清河頌》、《懺功》、《開心咒曲》、《坤元妙經》等。其中《蝶落泉》當為《疊落泉》的記音之誤;《趕舟歌》當為《甘州歌》的記音之誤。此部分曲目,不僅與筆者撰寫《白族音樂志》時考察白族的洞經音樂和納西族的洞經音樂所知曲目多數相同②,也與早前云南省宋詞樂調查組所撰《洞經音樂調查記》所列麗江、下關、大理、昆明等地洞經音樂所奏曲目大多相同③。所謂“談經”,也就是“談洞經”;“談經古樂”,也就是“洞經音樂”。所以,迤沙拉俚濮彝人的“談經古樂”,應當是云南地區多民族“洞經音樂”傳承的一個邊緣地區分支,做出這一判斷,當離事實不會太遠。
然而,讓筆者迷惑不解的則是,其中另一部分曲目,如《豆葉黃》、《月兒》、《朝歌》、《梅花三弄》、《懶畫眉》等,在云南其他地區及相關民族傳承的“洞經音樂”曲目中卻很少見到,而這些曲目卻是江南地區明清絲竹樂曲目傳承中的一部分代表樂曲。其中《月兒》即《月兒高》,《朝歌》即《朝元歌》,《梅花三弄》即《三六》。故而《月兒高》、《三六》、《豆葉黃》之類樂曲,出現在俚濮彝人的“談經古樂”相關曲目的傳承中,可說是比較特殊的現象。特別是《月兒高》,它并不是一首比較普及的時調小曲或民間戲曲曲牌,而是一首主要在江南文人琵琶流派中傳承的琵琶大曲。再聯系到當地流傳著的迤沙拉“‘俚濮談經古樂同‘納西古樂、‘大理洞經的來源一致”,“但總的派系卻是南派”,“‘俚濮談經古樂應屬南派宮庭(‘廷之誤)音樂衍化而來,因為它演奏時有江南絲竹的韻味”。“就‘大理洞經和‘納西古樂與‘俚濮談經古樂而言,雖然它們有的曲名相同,但在演奏的音樂上則完全不同。‘俚濮談經古樂就屬于南派宮庭(‘廷之誤)音樂,而‘大理洞經、‘納西古樂則帶有北派味道”的相關說法④,這就更值得進行與江南地區絲竹音樂傳播問題相關的討論和研究了。

訪談中筆者得知,該村有起、毛、納、張四大族姓,輩分相傳,續記家譜。其中屬于起姓家族的人稱:本族家譜顯示,先人于明代洪武年間,從“南京應天府大壩柳樹灣”遷來,是明朝入滇平亂的戍邊將士后人。由于先祖久居此地,并與同地域內彝族聯姻,世代相傳,即成為迄今平常生活仍說漢語、仍著漢裝、仍奏漢樂的俚濮彝人。再查,《中國俚濮彝族第一寨——迤沙拉》作者普光泉,也曾提到他在2004年5月2日見過起家續記的家譜:“寨中俚濮彝族老人起加才帶著我們來到他二哥起加運家中。經再三動員說服,起加運老人終于捧出珍藏的家譜,讓我們拍照,并且給我們解說……這家譜是自南京應天府在壩柳樹灣來到迤沙拉時開始記的⑤。
因此,他們至今念念不忘祖籍是江南地區的南京或周邊省份(浙江、安徽、江西、湖南),自己是江南地區移民之后,甚至編出歌謠,口口相傳,這就是筆者節前所引“南京應天府,大壩柳樹灣。為爭米湯地,充軍到云南”民謠之始末。
稱其先祖來自“南京應天府大壩柳樹灣”,筆者早在20年前入云南進行各民族音樂考察時,就在各地區、各民族中有所耳聞,這是一個在云南地區流傳比較普遍的說法。但是,如此明確地編出歌謠來吟唱,在建筑、衣著、語言、音樂等文化生活習俗方面保持與眾不同,如此明顯的江南習俗和風格,在川滇地區眾多彝族群落中,迤沙拉俚濮彝人確屬其中典型。并且,“南京應天府大壩柳樹灣”之說,近年來也為移民史學者和云南漢族移民史研究者的考證和研究所認可、證實⑥;南京明故宮遺址萬歷四十年(1612)石碑銘文也顯示當時稱為“應天府”的南京,確有“柳樹灣”一地:“東城兵馬司北下,北標營、柳樹灣、關王廟、太醫院門口各溝之水,但遇大雨,遂順劑流入東安門下流水池。”⑦
可見,迤沙拉俚濮彝人所唱“南京應天府,大壩柳樹灣”中的“柳樹灣”,歷史上確實存在,地點就在今南京藍旗街、御道街一帶,現為南京雨花臺區管轄。至于歌謠所稱“大壩”,當是對江南富饒之廣闊平野的指認。云南、四川西南部地區,地處云貴高原,廣闊平原并不多見,各民族素來習慣稱富饒的平野和山谷平地為“壩”,如“怒江壩”、“大理壩”之類。白族山歌(白族調)中就有《大理壩子好風景》一曲,歌唱洱海周邊平野⑧。像南京應天府所轄“江南”這樣的廣闊水鄉原野,在云南相關民族群體的歷史記憶中,當然就是名符其實的“大壩”了。
作為民族融合和文化播遷典型實例的迤沙拉俚濮彝人另一個特殊表現,就是江南絲竹樂中的傳統曲目竟然也如“南京應天府,大壩柳樹灣”一樣,通過口傳心授的傳承方式,深刻地留在了迤沙拉俚濮彝人的歷史記憶之中。這也是筆者之所以特別關注迤沙拉村文化意蘊和“談經古樂”的一個重要原因。
這里不妨以基本音樂材料為據,將俚濮彝人口相傳誦的“談經古樂”曲目《月兒》與江南絲竹傳統曲目《月兒高》⑨主段做一番對比:
可以看出,二者的確是略有差異的同一曲目。或者說,二者的確是源出于同一母體曲目。迤沙拉《月兒》相對于江南《月兒高》,曲調沒有明顯的修飾和加花,單純而簡樸,這自然是因為迤沙拉《月兒》顯示出的是口傳心授傳承下來的框架譜?熏而不是根據近現代器樂演奏家演奏音響整理出的合奏譜。
《月兒高》原本是明清江南地區流傳的“南派”文人琵琶大曲,這已是公認的事實和結論。迄今所知首次用工尺譜記寫并刊印《月兒高》的傳世版本,是江蘇無錫琵琶演奏家華秋蘋(1784—1859)在清嘉慶二十三年(1818)編匯的《琵琶譜》(亦稱《華氏琵琶譜》)中收錄,并明確說明此曲屬于“南派陳牧夫所傳”文套大曲之一。其后,又有浙江平湖派琵琶傳人李芳園在光緒二十一年(1895)編成的《南北派十三套大曲琵琶新譜》中,收錄有一首題名為《霓裳曲》的南派大曲,此曲實際上是《月兒高》的另一版本,《霓裳曲》只是編者對《月兒高》的易名題稱。
由于《月兒高》在南北派琵琶大曲中屬于南派曲目和“文板”曲目中的代表作品,故而深受江南絲竹文人樂社青睞和各派琵琶傳人欣賞,后來即被蘇南和周邊地區的各個文人絲竹樂社將之作為絲竹樂合奏曲目來演奏和傳承?熏像這樣一首迄今所知主要在江南地區文人琵琶界和清樂界傳承的南派琵琶“文曲”,會以框架譜似的簡樸形態在俚濮彝人“談經古樂”中傳承和傳播,這應當與俚濮彝人具有江南地區的漢族血統,先輩從軍時曾在“南京應天府,大壩柳樹灣”駐扎,來至云南軍屯定居迤沙拉后,仍陸續與江南地區文化有所往來,并一直沿襲漢族習俗、關注故地音樂文化的歷史過程息息相關。
無獨有偶。當得知俚濮彝人“古樂隊”成員起光祿家有一祖傳琵琶殘件時,為探究竟,調查組特讓成員至起光祿家觀察此樂器殘件實物。這是一件非常古舊的琵琶遺物,面板和琴體已殘,失兩軫,余二軫,從品位痕跡可知,當為四相十二品形制。據稱,這是祖上用幾擔米換回,但具體年代已說不清楚。從其形制規范來說,初步可以判斷此殘件與明清時期江南各派使用的琵琶形制基本相同。
明代琵琶和清代琵琶形制,一般都為四相九品至十二品。明王圻《續文獻通考》說:“明朝賀丹陛樂琵琶……大小斑竹品十二”,此專指竹品,未及相數,故所言明代琵琶當為四相十二品形制。王圻另一著述《三才圖繪》所描琵琶圖形制,也與此相同⑩。后來,更多品位的、以適應“十二平均”演奏的新型琵琶,至民國初期始見有樂人改制試驗。故而可以根據這一歷史線索和材料判斷,俚濮彝人“談經古樂”樂隊成員這一家藏古琵琶殘件,至少是晚清以前遺物,應當是從內地傳入邊寨要塞的絲竹類樂器之一。這也為明清以來江南地區所傳《月兒高》之類琵琶文板曲目在俚濮彝人“談經古樂”中留存的事實,提供出一項比較直接的實物旁證。
筆者認為,明清時期包括絲竹樂樣式在內的江南音樂向邊疆地區和少數民族中傳播,其動因和途徑是復雜和多種多樣的,它既可能是“改土歸流”邊疆地區官員更換產生的官伎家樂落籍,也可能是跟隨商業貿易而來的音樂文化交流,還可能是不同地域職業藝人的流動行藝播遷,更可能是戰亂形成的人口及文化轉移以及相關大規模軍屯移民……。然而,上述所謂代表云南“洞經音樂”“南派”風格的琵琶曲目及其相關江南小曲,能夠在遙遠金沙江畔迤沙拉彝寨出現和傳承,至今成為俚濮彝人“談經古樂”曲目的重要組成部分,其重要的原因,也可謂是最主要的動因,無疑就是明王朝洪武年間開始的,以“征南右副將軍”沐英所率幾十萬大軍為主體、從南京至云南平亂成功后安頓下來的大規模軍屯移民。
據歷史文獻記載,這些曾經在“南京應天府,大壩柳樹灣”駐扎過的江南軍士,當時在云南各地的墾田面積,已達百萬余畝之多。《明史·列傳十四》載,明朝鎮滇主要功臣、明太祖義子沐英,于洪武十四年{11}(1381)在南京“拜征南右副將軍,同永昌侯藍玉從將軍傅友德取云南”;平云南后,“在滇,百務俱舉,簡守令,課農桑,歲較屯田增損以為賞罰,墾田至百萬余畝”,三個兒子沐春、沐晟、沐昂,也“皆鎮云南”{12}。因此,“在云南私人擁有土地最多的是沐氏家族,沐氏家族自從洪武十七年沐英留鎮云南起,世襲鎮守,到沐天波,共有二王、一侯、一伯、九國公、四都督,與明相始終,歷經270余年,在云南權重之極。”{13}然而,沐英家族及其后裔所居后方住所及其歸根之地,則在明朝帝都南京,舉世聞名的沐英家族大型墓地,即在南京市郊江寧將軍山{14}。自上個世紀50年代以來,文物部門對將軍山沐英家族大型墓地進行多次考古發掘,出土有極為珍貴的文物,其中即見“沐家軍”儀仗樂隊常用的吹奏類樂器。
再者,明朝兵制還有規定,屯邊軍士須就地安家生活,原籍無妻室者,就地完娶,原籍有妻室者,隨軍安置。此即明代史事典籍所說:“如原籍未有妻室,聽就彼完娶;有妻在籍者,就于結領內,開妻室姓氏、年歲,著令原籍親屬,送去完娶。”{14}故而在云南軍屯的士兵中,原籍在江南者,其陸續遷來云南定居的家眷親屬,大部分也是江南一帶人氏。加之明朝政府為增強鎮邊力度,穩固邊防,同時又多次進行非軍事性移民,被移之眾,既有江南“大姓”,也有一般平民,地方志文獻故而著重指出,移民中不少便是環太湖地區的“蘇松嘉杭土著”、“吳越漢族”、“江寧之人”、“江南閭右”{15},如“蓋太祖設法徙民,蘇松嘉杭一帶土著,除移田臨濠外,來滇者實屬不少”{16};“自前明洪武十六年,傅、沐二公平定后,留兵鎮守,太祖又徙江南閭右以居之”{17} ;“逮明初削平段氏總管,遷中土大姓以實云南,而吳越間漢族來者紛紜踵至”{18};“至明而自徙江寧之人實之”{19}等等記載,即屬此列。
根據上述歷史文獻資料顯示的事實,再結合筆者在迤沙拉的訪問調查,故而不難判斷,在沐氏家族長期鎮邊所封大范圍田莊中,在所率數十萬眾“沐家軍”屯兵及其家屬中、后入籍者中,即不乏來自江南的知書善樂、知曉音律之士,家族后方帝王之都所在南京周邊江南地區的絲竹樂器及其相關樂曲,隨著當時以及后續年代軍士、家眷的陸續遷徙而傳至云南軍屯邊防,既在情理之中,又屬文化播遷之必然。
①參見仁和年鑒編撰委員會編《2003·仁和年鑒》,2003年內部發行版。
②伍國棟主編《白族音樂志·洞經音樂》,文化藝術出版社1992年版,第189—195頁。
③云南省宋詞樂調查組所撰《洞經音樂調查記》,《民族音樂》1983年第2期。另全文亦參見筆者所編《中國少數民族音樂》,人民音樂出版社2006年版第317—336頁。
④普光泉著《中國俚濮彝族第一寨——迤沙拉》,中國三峽出版社2004年版第73頁。
⑤普光泉著《中國俚濮彝族第一寨——迤沙拉》,中國三峽出版社2004年版第22頁。
⑥參見郝正治編著《漢族移民入滇史話——南京柳樹灣高石坎》,云南大學出版社1998年2月版。
⑦《南京史志》1984年第4期。
⑧伍國棟主編《白族音樂志》,文化藝術出版社1992年版第196頁。
⑨《江南絲竹音樂大成》,江蘇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0639頁。
{10}《中國古代音樂史料輯要·三才圖繪》(第一輯),中華書局影印本,1962年版第845頁。
{11}(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四庫全書》本。
{12}陸韌《變遷與交融?押明代云南漢族移民研究》,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24頁。
{13}自1949年以來,文物部門及相關單位在南京江寧將軍山沐英家族墓地,陸續發掘了黔寧王沐英、定遠王沐晟、黔國公沐昌祚、黔國公沐叡、沐英曾孫沐瓚夫婦墓,以及沐英第八代孫沐朝弼及其夫人的合葬墓數處。參見:南京市博物館《沐英家族墓文物特別展》(2005.7.11—9.11)相關材料。
{14}《明會要·兵部三八》卷一百五十五。
{15}陸韌《變遷與交融?押明代云南漢族移民研究》,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75頁。
{16}民國《宣威縣志稿·民族》卷八。
{17}宣統《楚雄縣志·地理》卷二。
{18}民國《大理縣志稿·社交部》卷六。
{19}道光《永昌府志·風俗》卷九。
伍國棟 南京藝術學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 張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