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琳
首起結石患兒狀告三鹿討要賠償的案件日前正式在法院開庭審理。開庭伊始,被告方的代理人向法庭出具了一份由石家莊中院作出的裁定書。該裁定書顯示,三鹿對普通債權的清償率為零。
在這之前,三鹿已進入“宣告破產”程序。按照法律,企業宣告破產后,優先償還的部分包括員工的工資和社保,此后是抵押債權,即如果有銀行貸款,那么需要將抵押的房屋土地等不動產拍賣后向銀行還債。最后,才涉及到償還普通債務,包括對患兒的賠償部分。
這也意味著,拖延一年才獲準立案索賠的結石患兒們,已經沒有機會再從三鹿獲得任何賠償。這一消息令網上輿情激憤,網民們爭相怒罵當事法官。但問題是,法官能擔當得起結石患兒索賠無望的責任嗎?
我相信在絕大多數法官的內心深處,都有公平、公正等觀念的潛伏。他們對結石患兒索賠訴訟的拒絕,并非源于他們的本意,而是源于超出法官所能左右的外在的壓力。
“在美國,幾乎所有政治問題遲早都要變成司法問題。”這是托克維爾在悉心考察了美國之后的深刻體悟。
在中國,很多司法問題遲早都要變成政治問題。這是無數中國公眾在親身體驗了司法之痛后才被迫接受的國情認識。
所以,當去年10月29日,來自山東、河南、福建等地區的9名受害患兒家屬,同時將9份起訴三鹿的訴狀遞交至河北石家莊新華區法院時,立案庭的法官明確表示,法院決定對此訟事不予立案。理由是:需等待政府的賠償方案。
依據《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的規定,人民法院收到起訴狀或者口頭起訴,經審查,認為符合起訴條件的,應當在七日內立案,并通知當事人;認為不符合起訴條件的,應當在七日內裁定不予受理;一宗侵權損害賠償案,原告被告清清楚楚,事實理由和賠償請求也明明白白,法院有什么理由不予受理?
沒有任何法律上的理由。不予受理的理由在法律之外。但在不予受理患兒索賠的同時,納入司法框架之下的一系列布局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早在去年10月28日,石家莊市常務副市長栗進路就在人大常委會會議上稱,三鹿核心企業開工生產的各項準備工作已經就緒,非核心企業除一家不用更名外,其余7家已全部更名,并已陸續開工生產。當時,“千方百計做好企業的重組新生工作”,在“三鹿牌嬰幼兒奶粉事件”的處置中占據了重要的位置。
后來就有了三元租賃三鹿部分資產復工,以及再后來的三鹿正式進入破產清算。對這宗遠比侵權損害賠償案復雜得多的破產案,法院依法受理。這時,“需等待政府的賠償方案”不再成為拒絕受理的理由。當然,三鹿破產本身就是“政府賠償方案”中的重要一環。
直到今年2月,最高法院和衛生部先后公開表示,結石寶寶及其家屬若不接受責任企業按現有賠償方案賠償的,可以依法起訴企業。3月25日,第一宗針對三聚氰胺奶粉事件的民事賠償訴訟,終于在石家莊市新華區人民法院獲準立案。這時,三鹿破產清算大局已定,按破產債務清償序列和三鹿公司的狀況,患兒或其家屬已不可能獲得司法賠償。
在法院的立案門檻上,我們看到的現實是,不準立案是大局,準許立案也是大局;不準患兒索賠立案是大局,準許三鹿破產立案還是大局。法院為配合三鹿事件的行政處理,鞍前馬后地提供著司法服務,法律的面孔被不斷撥弄。
跳出行政大局來看中國發展的大局,我們實際上行走在一個“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轉型社會。一個以倫理為本位的熟人社會正在向一個以契約為本位的陌生人社會轉型,一個人治的社會正在向一個法治的社會轉型。依法治國目標的確立,權利意識的日益勃興已使人們越來越依賴于司法救濟。公民、政府或其他組織將糾紛付諸法院,正是緣于相信司法是保證受到侵犯的人民的權利得到救濟的最后一道屏障,是實現、維護和爭取社會正義的最后陣地。不管法院面臨的是不是棘手的政治問題,只要他們能夠成為司法問題,法院就應擔負起“守土有責”的重任,而不是屢屢以“政治”或“大局”為名主動棄守自己的防線。決策層也理應有這樣的認知,交由司法來處理一個法律上的侵權賠償,是有利于穩定被害人情緒,進而有利于維護社會穩定。
三鹿事件的司法處理明顯與“法治建設”的大局不合。若因食品藥品安全事件所引發的侵權賠償都無法進入(或無法及時進入)司法領域,則今后所有的侵權賠償訴訟恐都將被人為地政治化,司法也將日益被行政架空。缺乏緩沖的行政機構也將一次次地直接面對受害人。如此,司法危矣,行政危矣,法治大局亦危矣!
(作者為海南大學法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