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穎迪,一位出生于1980年的青年鋼琴家,2005年4月因一舉奪得第七屆李斯特國際鋼琴比賽桂冠而蜚聲海內(nèi)外,之后應李斯特國際鋼琴比賽組委會的邀請,于2005年至2007年間在世界各地舉行巡回演奏會。
作為國家文化部“東方快車”計劃音樂項目推薦藝術(shù)家之一,孫穎迪的演奏既陽剛大氣,又細膩委婉;既熱情奔放,又充滿詩意。在他豐富多彩的鋼琴藝術(shù)之后,一位80后的青年怎樣從喜歡音樂的孩子成長為職業(yè)鋼琴演奏家?他經(jīng)歷了怎樣的藝術(shù)成長之路?帶著這些問題,受《人民音樂》的委托,我于近日采訪了李穎迪老師。
喜歡音樂,走近音樂,理解音樂
趙:2005年4月你獲得了第七屆李斯特國際鋼琴比賽桂冠,雖然已經(jīng)過去4年,但現(xiàn)在仍然是大家津津樂道的話題,討論最多的就是,你之所以能取勝的重要原因之一,是你有著深厚的文學底蘊。據(jù)說,你小時候曾經(jīng)一度非常沉迷于寫作,但最終還是選擇了音樂,是這樣嗎?
孫:是的。我當時相當熱愛文學與歷史,讀史、讀大量的文學作品,尤其偏愛中國的經(jīng)典著作如《紅樓夢》等,也很早開始讀一些錢鐘書、林語堂和梁實秋的文字,如《圍城》、《京華煙云》、《吾國與吾民》等,后來有一陣愛好過散文,《當代臺灣散文選》在當時幾乎是手不釋卷的一套書。讀后有感,就在一些無需太用心聽講的課上寫寫隨筆性的東西,更有一時居然想構(gòu)思俠義小說!但是,漸漸覺得,自己的文字功力太淺了,在表情達意上無法真實地接近創(chuàng)作時的第一感覺,偏離開了感情原點。中國文字雖然無窮深奧,但是文字是有明確界定的,是有形的,自己覺得,它不能深入、貼切地表達我內(nèi)心的情感,而音樂雖則說是不可復制的,是無形的,但因此留給人更大的空間。某一刻的情緒,當“詞不達意”的時候,唯有以音樂來表達,甚至有時候只有休止符能表達,這大概就是所謂“無聲勝有聲”了。因此在生活中,我離不開音樂,真正能貼近我內(nèi)心的唯有音樂。
趙:在附小、附中,你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老師與父母都希望你能盡早在國際比賽中獲獎,但是,你自己卻一直不愿意參加比賽,這是為什么呢?
孫:那得從我15歲赴日本參加了一次令人難忘的比賽說起。當時我滿懷信心想贏得名次,可是卻事與愿違。比賽落選,異國他鄉(xiāng)獨自一人,本來是躊躇滿志的輕狂少年,那時候卻分明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其實,回頭看,那不過是人生道路上一次小小的失利,可在當時,失敗是那樣的顯而易見。這段經(jīng)歷,使我對從事音樂,這件事的本真和實質(zhì),帶來了不小的觸動與反思。小時候那種依靠演奏上的能力來爭強好勝的心思,似乎一下子變成一種可笑的動機。而自己對于音樂的清醒的認識,甚至是對周遭世界的認識,可能也是從那時候開始變得清晰起來。除了練琴,還有很多東西值得我去學習。我想擁有完整的青春,去吸收、經(jīng)歷作為一個孩子成長時期應該經(jīng)歷的一切,不管好的壞的,沒關(guān)系,總之不是只與鋼琴打交道。之后的三四年,除了學習古典音樂之外,還開始接觸其他種類音樂,比如爵士樂、搖滾樂、民謠、流行歌曲、電影音樂、地方戲曲等。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古典音樂中有很多不同的處理手法,在其他的音樂類型中同樣隨處可見,而他們之間的區(qū)別只是音樂形式、體裁、表現(xiàn)形式等。那幾年,實在是難忘的流金歲月,結(jié)交了很多朋友,培養(yǎng)了廣泛的興趣愛好,看電影啊、旅游啊、攝影啊等等。直至今日,我始終沒有把比賽獲獎作為衡量藝術(shù)家成功的唯一標準。這么說吧,藝術(shù)之路多荊棘,很早獲獎固然可喜可賀,誰都愿意走得順坦些,但相比而言,我花了更長的時間。而我走的這條路,在當時甚至有些師長覺得是“彎路”,“不守本分”、“不務正業(yè)”,可慶幸的是,我卻能看到更多,看到我們這個狹窄的專業(yè)領域里的學子們通常不太能看到的美麗風景。我覺得,一個人搞藝術(shù)工作,首先要健全自身的人格,保持靈性,從而成為一個完整的音樂人。我需要的是一個完整而不一定完美的人生,這個人生不是僅僅有古典音樂,更不僅僅只有音樂。對于藝術(shù),我的理解是:“術(shù)”是可以習得的,但“藝”不可傳,需要悟,需要靈性,需要風骨。

鍥而不舍,博采眾長,舉一反三
趙:你曾師從過羅霄、陳彥新、盛一奇等老師,這些名師對你成長有哪些幫助?
孫:附中期間我?guī)煆牧_霄老師。當時羅老師在我身上幾乎傾注了她全部的心血,就像我現(xiàn)在傾注在我的學生張櫓身上一樣。她給我上課不是以一節(jié)課、兩節(jié)課來計算的,經(jīng)常是給我上一天的課。她那時很早就提出,演奏時大腦、雙手、內(nèi)心之間既獨立又統(tǒng)一的辯證關(guān)系。她說,內(nèi)心是音樂的發(fā)源地,大腦是演奏時的總指揮,手指服從于大腦指揮。有些地方手指在觸鍵上并不需要加大力度,但內(nèi)心的張力卻可以得以維持甚至加強。與她相處的六年時光,對我有很大的影響。陳彥新老師是我大學一、二年級的主課老師。師承法比學派的她,告訴我一種嶄新的聲音概念,進而使我在觸鍵上有了許多新的嘗試與想法。盛一奇老師使我的鋼琴演奏有了質(zhì)的飛躍。盛老師的教學非常注重因人而異,因材施教。她對如何將演奏時的用力與作品的氣息相結(jié)合這方面,有著與眾不同的方法。我們在一起師生合作十分愉快,常常探索李斯特作品中許多富有文學性、宗教性、哲理性的內(nèi)容。作為“上音”元老級的教授,她看著我長大,對我的個性與特點,長處與不足都了如指掌。盛老師的心態(tài)一直很年輕,很有活力,雖然年過花甲,但精力充沛。更值得一提的是,盛老師關(guān)心的不只是我一個人,而是幾乎每一位在“上音”鋼琴系的學子,甚至是剛剛走上執(zhí)教崗位的年輕教師。
趙:此外,你還曾師從過法國著名鋼琴家菲力普?昂特芒和多米尼克?墨赫萊。他們對你又有哪些影響?
孫:雖然沒有長期地跟這幾位大師學習,但是他們給予我的影響仍然是舉足輕重。2002年夏天,我去參加法國楓丹白露音樂節(jié),在這次音樂節(jié)上,菲力普?昂特芒舉行的鋼琴大師班使我大開眼界,菲力普?昂特芒由此也成為我最崇拜的鋼琴家之一。他當時教我如何演奏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三鋼琴協(xié)奏曲》和拉威爾的《夜之幽靈》。要知道,在上世紀70年代,他可是這個星球彈奏“拉三”最了得的幾位大師哦!近距離地觀摩他的演奏,真是一種難得的經(jīng)歷,他的音樂功力之深,我是佩服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大教授墨赫萊給我的幫助則是李斯特《b小調(diào)鋼琴奏鳴曲》。有意思的是,他雖然是法國鋼琴家,但是十分精通德奧音樂。眾所周知,李斯特的創(chuàng)作風格,基本上是傳承德奧體系的,比如核心動機的運用、裂變等手法,很像貝多芬。他的授課,既有對宏大作品在結(jié)構(gòu)上的把握方面一針見血的建議,也有對織體、和聲色彩、分句等慢工細活上的反復雕琢,可以說是達到了無所不包的境地。雖然,短暫學習的曲目有限,但是通過幾番上課,還是可以提煉出一些演奏上總體的法則,這些法則可以舉一反三,推而廣之,運用到其他作品上,或多或少都有適用的地方。此外,觀看大師們演出和排練,本身也是一種學習。有一次,我看昂特芒他們排練德沃夏克的鋼琴五重奏。室內(nèi)樂所追求的平衡與協(xié)調(diào),無需多余講解,只需要聆聽,就能大致領略了。以此類推,其他室內(nèi)樂作品,或者鋼琴協(xié)奏曲,曲目、風格不一樣,處理手法也不一樣,但是審美上的取舍、比例的調(diào)整,確有相通之處,是為異曲同工之妙啊。這么些年,通過自己的不斷摸索,我越發(fā)覺得,音樂中的一些課題需要系統(tǒng)性地學習,但是到了一定程度,也就是當你的“術(shù)”已經(jīng)完備了,最后是否能悟道、得道,這還得看每個人“藝”的深淺了。
音樂是生活的提煉
趙:1956年,在建國之初,鋼琴家劉詩昆曾在李斯特國際鋼琴比賽中獲獎,事隔40年,你認為,中國人現(xiàn)在參加國際鋼琴比賽,與40年前相比優(yōu)勢有哪些?

孫:劉大師是我十分景仰的泰斗級老前輩!在40年前,劉老師的輝煌,是在多么艱難的環(huán)境下取得的呀!對比起來40年后的今天,我們通過多種渠道,逐漸了解西方文化,我們開始知道如何才能演奏出好的西方古典音樂了,但是反過來,西方又有多少人真的了解了我們博大精深的東方文化了呢?對比東西方文化,我發(fā)現(xiàn),有些深層次的東西,是逾越了文化地域差異的。好比“浮士德”這個典型,一方面,浮士德的內(nèi)心沖突,是他與魔鬼“梅非斯特”的矛盾沖突的內(nèi)在化的體現(xiàn);另一方面,他與“梅菲斯特”的矛盾沖突同時也是他內(nèi)心沖突的外在化體現(xiàn)。這種“互為內(nèi)外”的表現(xiàn),我們的老祖宗也說過。《彖傳》說:“內(nèi)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長,小人道消也。內(nèi)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長,君子道消也。”當然,李斯特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不可能以我們中國人的文化觀念去構(gòu)思。他從他的角度出發(fā),走到一個高遠之處,卻和一群東方來的陌生人在某個地方不期而遇。不同的宗教,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語言,所同者,音樂也。以前,中國鋼琴家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基本功扎實,技術(shù)精湛。這既是實實在在的優(yōu)勢,同時也是一個局限,一個瓶頸。但是現(xiàn)在我們要超越這個局限,打破這個瓶頸,要讓全世界不但認識中國音樂家,同時讓他們在聆聽自己很熟悉的作品中,忘記演奏家是東方人,因為音樂無國界嘛。我們一直在努力,未來肯定能獲取更好的成績。
趙:對于現(xiàn)在仍在寒窗苦讀的鋼琴學子,你最希望告訴他們的是什么?
孫:盡可能地拓展人生吧,這是第一位。藝術(shù)之路并非坦途,它是象牙塔,最后真正能站在塔尖上的人寥寥無幾。音樂是生活的提煉,是人生的提煉。作為一個人,最根本的是生活。蒼白的人生,怎么會有內(nèi)容可以提煉呢?空洞地演奏音樂,必然是乏味單薄的。音樂作品的篇幅是有限的,在有限的篇幅中不可能展現(xiàn)無窮無盡的內(nèi)容,有時候只能表達某幾種特定的情感,或者特定的幾個場景、幾個畫面。但是如何表達,表達的純度,塑造的精度,一定是經(jīng)過高度提煉的。顯然,提煉是建立在廣泛的積累的基礎上的,是由多姿多彩的人生感悟而來。春天的第一朵花開,秋天的第一片紅葉,都是我們需細心留意的,并由此衍生出春之萌動,秋之感傷等情愫,化開在音樂的水墨中。其次,多嘗試、多變化,練琴看似是循環(huán)重復,其實是呈螺旋形上升趨勢。米蘭—昆德拉曾說過:“幸福是對重復的渴求。”為什么會幸福?為什么會呈螺旋形上升?是因為,每一次練習,每一次演出,我們都在做不同的嘗試,盡管有時候變化微小到別人不易察覺的地步。著名鋼琴家古爾德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時間里,放棄舞臺,只在錄音棚里演奏。我想,舞臺留給他嘗試的空間,一定不如錄音棚。最后一點,我要特別強調(diào)的是,永遠堅定自己的藝術(shù)理念。藝術(shù)存在兩種價值,普遍價值和特殊價值。這兩種價值我們都要追求。在兼顧普遍價值的同時,盡可能給自己保留一方天地,而這方天地就是留給特殊價值的,是個人的聲音。要始終堅守藝術(shù)家所獨有的靈性,藝術(shù)不受任何客觀因素的擺布,它需要彰顯藝術(shù)家所特有的品質(zhì)。就這個意義上說,特殊價值也是我追求的終極價值。

趙:對于中國的鋼琴教學,你認為有哪些好的傳統(tǒng)我們要繼續(xù)保持?又有哪些需要改進的呢?
孫:中國鋼琴教學在技術(shù)上重視基本功的訓練,這是我們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毋庸置疑,我們肯定會一直保持下去。但我們?nèi)杂行枰倪M的地方。第一,是學術(shù)的寬容度,不能“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要允許各種各樣流派的存在,音樂,尤其是演奏,不能實行簡單的標準化模式。另外,學生練習的曲目仍然太局限,一些學生為了參加比賽,幾年里只練習一套曲目,這對于他們今后的發(fā)展相當不利。學生應該涉獵更多的音樂,尤其是當代音樂,這方面我們還是做得太少。美國、德國、北歐的一些音樂學院,都非常重視現(xiàn)代音樂(contemporary music),非常值得我們學習借鑒。有些學生聽音樂的范圍很狹隘,只聽本專業(yè)的音響資料,其實好音樂無處不在啊!印度音樂、非洲音樂都有可聽之處。最后說遠一點,音樂學院更多的開設除音樂之外的相關(guān)姐妹藝術(shù)的鑒賞課,比如電影、美術(shù)、戲劇等等。音樂藝術(shù)是抽象的,如何把音樂形象表達得生動具體,就要在音樂處理上具有豐富的畫面感。昆曲的行腔、話劇的對白、電影中的某個鏡頭,都可以使得我們的音樂躍然指下,栩栩如生、熠熠生輝。
趙慈琳 上海音樂學院音樂教育系研究生
(責任編輯 于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