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赫然 鄧麗虹

對于大橋垮塌的原因,參與爆破的一位人士認為是橋墩質量存在嚴重問題;而大橋的施工方表示:把垮塌與橋體質量聯系在一起的書法“缺乏起碼的嘗試”。而據本刊調查,這座大橋的施工方之一為湖南路橋集團公司。2007年,它所承建的“鳳凰大橋”在施工中倒塌,64名工人遇難。
高架橋砸下來,“像被推倒的骨牌一樣”
湖南株洲市紅旗路高架橋下的公路上,黃厚斌開著農用運輸車,前往荷塘區汽車城接貨。
這個年近五旬的農民,已經在橋下穿行了十幾年,“幾乎閉著眼睛都能走”。與他的農用車并排跑著的,大多是當地車輛。
這幾天路堵得厲害。黃厚斌的車在不到3公里的橋下爬行了十幾分鐘,他不停地向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妻子抱怨:“拆橋也沒有交警維持秩序。”
妻子凌小春依稀記得,廣播通知過紅旗路高架橋這幾天要爆破。一路上的警示牌和防護欄也證實:這座橋即將壽終正寢。所以,黃厚斌的農用運輸車只能貼著防護欄前進。
5月17日16時24分,凌小春看見車窗外的橋頂在“掉土渣”,于是指給了丈夫。
41路公交車司機李莉也感覺到了同樣的異常。事發前,他駕駛著公交車由南向北行駛。當行駛到高架橋下火電公司附近時,由于附近路段實施了交通管制,41路被堵住了。這時,土塊掉在了公交車頂上。
考慮到宣布大橋危險會引起恐慌,李莉借口堵車勸說乘客就近下車。只有兩位老人因為年歲已高,不愿意提早下車。為此,這位公交司機編出了一個善意的謊言:“你們先下車慢慢走,如果路通了,我就在前面接你們。”
勸走老人后的幾分鐘,李莉聽到一聲巨響。他本能地從車中跑出來。瞬間,坍塌的橋面將41路左側壓扁。伴隨著幾聲驚恐的尖叫,公交車前面的一臺轎車也被壓垮了。
此時,負責協助維護交通的施工工人李正杰,正處在用于封閉半邊道路的圍擋盡頭。站在橋下的他,本能地逃了出去。盡管如此,他還是被幾十噸重的橋面拍在土地上而形成的強勁氣浪,推出至少2米遠。這位驚嚇過度的劫后余生者,目前已經回到農村老家,發誓從此洗手不干建筑業。

在多名目擊者向《中國新聞周刊》的描述中,那座長2.75公里的大橋部分“和被推倒的骨牌一樣,一節接著一節倒了下來”。官方確認:倒塌長度約160米。巨大氣浪把一輛小車彈出去,落在了黃厚斌的農用車邊上。農用車的車頭被橋面砸扁了。
車外灰蒙蒙一片。農用車的女主人凌小春還清醒著。由于前車窗被壓扁,人已經跑不出去。凌小春從腳底下找到一根鋼棍,支開后車窗爬了出去。當時,這個堅強的女人并不知道,自己的腰椎已經被壓折。而凌小春的丈夫,因為她的報警成為第一個被救者。
等凌小春爬出來時,眼前是一排壓在大橋下的汽車和驚慌的路人。一批人在拼命撥打手機,尋找可能遭到不測的家人,這致使當地手機信號一時堵塞。另一些人則拿著手機拍照,實時記錄這一慘狀。
手機拍到的現場記錄,比新華社通稿更快地傳到了網上。18點24分——在事發一個多小時后,飯否(一種微博客——編者注)出現了第一條現場直播消息。一位名叫“火燁,RPG”的用戶,通過用手機綁定飯否的方式,稱“湖南株洲即將爆破的高架橋突然垮塌,最少砸了9輛車”。此后,他又爬上附近最高的酒店,用尼康D80相機拍下了清晰可見的大橋斷層。
盡管株洲在線論壇當下刪除了所有即時報道,但新媒體的傳播卻無孔不入地持續著。事發兩小時后,一名叫“洛水沉煙”的用戶在豆瓣公布“緊急招募志愿者進行現場維護及搶救”的通知及聯系方式,校內網另一套現場照片也以“分享”的功能發散于網絡。據不完全統計,截至株洲市政府當晚10時40分舉行新聞發布會前的5小時內,約有1500條與該事件相關的直播消息在新媒體上涌現。
爆破方:“橋墩的問題很大”
與任何一起安全生產事故相同,很快,人們關注的焦點從慘烈現場轉到了事故原因。
2009年初,株洲市政府向湖南省高速公路管理局遞交了拆除紅旗路高架橋的申請,并于3月18日得到了批準。拆除方案采取以爆破拆除為主、機械拆除為輔的方式,其中萬達影城至中石化加油站(鐵路橋道口除外)實行爆破拆除共88個橋墩,其他高架橋部分實行機械拆除。拆除工程由紅旗路高架橋爆破拆除指揮部負責。
5月5日,施工開始。15日,距離事發地約1公里的66、67號橋墩被爆破。
施工者李文在出事時,離現場還有一段距離。他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還原了致命一刻——
當時是在109號橋墩和110號橋墩之間進行機械拆除。就是用炮機在橋面上鉆洞,讓橋面自行墜落。而在事故發生時,在炮機的作用下,靠近110號橋墩的橋面應聲落地。出乎他們預料的是,—個跨度的橋面重量,加上橋面倒地產生的巨大能量,讓支撐橋面的109號橋墩發生垮塌,接著是108號、107號……直到102號,8個橋墩接連倒塌。
讓李文深感痛心的是,他們當時只做了4個跨(兩個橋墩為一跨)的圍擋,把車輛和行人擋在橋面覆蓋的范圍以外。但是從倒塌的第五個跨一也就是協助維護交通的李正杰所在之處——開始,沒有圍擋的橋面下停滿了等待通過的車輛和行人,他們中的9位(截至5月19日發稿時)再也沒能出來。
“這個項目,任何一個公司中標,都跑不了要出安全事故。”53歲的李文坐在離塌橋現場不遠的旅館里說,此時的他已被焦慮和委屈感包圍。作為此次拆橋的施工方南嶺民爆的現場協調人員之一,他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解釋,“橋墩的問題很大”。
5月5日,施工隊就在紅旗廣場附近拆除了3座橋墩。李文發現:橋墩使用的螺紋鋼直徑為12~14毫米,而按照市建設局提供的該橋的驗收竣工圖,直徑應是14~16毫米。他曾考察過長沙伍家嶺立交橋的爆破過程,“要知道,伍家嶺立交橋螺紋鋼的直徑是25毫米”。

李文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展示了一張5月18日的過磅單,經過他的專業換算后,已經拆除下來的三個橋墩的含鋼量為25噸左右,而“按照甲方(市建設局)根據竣工圖做的預算,合理的數字應該有60噸。”
依據他個人的經驗推算,這座有著121個橋墩的大橋,含鋼量只有1000多噸,與其所應達到的2500噸相去甚遠。
更讓從事建筑業30余年的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橋墩混凝土的強度,“混凝土澆搗后,為了防止收縮和裂縫,在養護期內要每天澆水養護。養護做得好的話,橋墩在爆破后的廢料應該是塊狀的,而在這個橋的橋墩爆破后是粉碎狀的”。
“有兩個原因可能造成爆炸后水泥成粉末狀。”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華中科技大學教授張海龍表示,“一是大小石子的配合比不符合規定;二是水泥強度不夠,石子和水泥沒有黏和到一起。”
這位專家透露:2007年8月垮掉的湖南湘西“鳳凰大橋”也是如此,“中心沒有用漿,是干石塊壘起來的,我們行內都知道”。
為了用于20日實施定向爆破,紅旗高架橋的每個橋墩都被打了4個直徑5毫米、深度為80厘米到1米左右的洞。但李文并不認為這會對橋墩的承重結構造成影響,“很多混凝土在澆筑時都會預留一些孔洞”。
對此,張海龍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在橋墩上打孔,如果鉆斷了豎向鋼筋,可能影響橋梁結構,如果是鉆到橫向鋼筋或者沒鉆到鋼筋,對橋墩承重沒有影響。”
對于網友“試爆引發塌橋”的猜測,李文予以否認。“試爆發生在15日,而塌橋是17日。試爆的橋墩是在66號和67號橋墩,跟塌橋的地方隔了近一公里。何況,這也沒辦法解釋,試爆橋墩附近的橋面和橋墩都沒有出現大問題。”
出于擔憂,他曾把這個重要發現透露給一直關注高架橋拆除情況的株洲市荷塘區政協委員彭哲宇。意識到問題嚴重性的彭哲宇,5月12日給株洲市政府網站的市長信箱寫了《紅旗(路)高架橋幾個問題和建議》。文中提到:“據施工單位說,拆除紅旗高架橋按規定有2000多噸鋼材,但現在拆除了三段,推測當時建設方很是偷工減料,預計只有1000多噸鋼材。”
對此,市建設局于5月15日答復,“現在只拆除了三個橋墩,還沒有辦法對具體的鋼筋量進行計算。”
就在這個過程中,橋塌了。
為何不封路
“在事故爆發前,我們給市有關部門打了報告,要求封閉施工、定向爆破。但紅旗路高架橋爆破拆除指揮部要求我們只能半封閉。”李文說。他自己真正覺得委屈的地方在于,如果僅僅是橋墩的質量有問題,但如果按照他們的請求完全封閉施工現場,就算塌橋也不至于有人員傷亡。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多次致電市建設局等部門,對方均對此事未發表看法。
根據株洲市交警支隊5月3日頒布的《紅旗高架橋拆除施工期間交通組織方案》,5月9日到6月20日,紅旗廣場以北約200米到紅旗路,紅港路口以南約200米之間路段,除鐵道口和大坪路口以外,將實施爆破鉆孔施工。施工期間,紅旗路兩邊各有5米寬的道路供過往車輛通行。
一位株洲市公安系統的人士分析,“交警支隊的這個半封閉方案,確實出于無奈。紅旗路與建設路是株洲市最主要的兩條南北向的大動脈,如果把紅旗路全部封閉—個多月,勢必把所有南北向的交通壓力留給建設路。所造成的后果是,市內大部分南北向通行的汽車都擠在一條路上。”

他進一步分析說,“株洲市的道路布局沒有形成網狀結構,車輛出行對交通大動脈的依賴過于強烈了。施工安全和交通秩序之間的微妙平衡,交警支隊很難把握。”
然而,對李文們的施工形成掣肘的,不僅是南北向的半限行。回到紅旗路的微觀道路環境,大坪路、鐵道口、紅港路這些東西向的道路與紅旗路形成的十字路口,也會對其施工形成制約。
“5月20日,我們要實行統一的定向爆破,市政府也制定了一系列全封閉的措施保證爆破的實行。但是,如果整座橋在同一時間實行爆破,就會造成在清理完現場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切斷了紅旗路東西向的道路。”李文說,“這決定了我們必須在此之前,在現在塌橋的地方提前用機械拆除一跨橋——給紅旗路上那些東西向通行的車輛留一條路。如果不用考慮這一點,我們完全可以在20日對紅旗路實行全部封閉的那天,把整座橋同時爆破掉。”
正是由機械拆除引發的橋墩連環垮塌,最終以生命的代價,為這一系列相互纏繞的公路矛盾畫上了句號。
“15年的風雨都沒有問題”
“這座橋是湖南第—個實行招投標的工程。”湖南省蓮易高速公路管理處前處長劉立國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當時省政府催得很緊,橋是從1993年年底開始建的,要求1994年12月28日要舉行竣工儀式。”
與爆破方施工人員的觀點相反,他不認為橋的質量存在問題,“我們是按照當時的國際標準來設計建造的。”
劉立國還記得,紅旗路高架橋的承建方,是包括湖南路橋集團在內的5家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