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 奔

案頭上擺著簇新的《羅懷臻戲曲文集》六卷,散發著墨香。拂之,且喜且憐:戲曲劇作家出文集不易。
羅懷臻是從淮劇創作起家的。初識懷臻,是從他成功探索淮劇《金龍與蜉蝣》切入的。該劇以警辟視角透視傳統,借一個荒誕的歷史寓言進行文化反思,引起了廣泛注目。那是在1993年,陷于疲軟的戲曲創作恰如被注射了一針興奮劑,醞釀起久已暌違的街頭巷尾式述說。他的另一部成功淮劇《西楚霸王》,則以舞臺形式恰當地烘托、鋪排了傳統人物的雄強歷史人格,給了當代觀眾以審美的震撼。這兩部作品先后掀起的戲曲“風暴”,被坊間轉述為他“兩次創造了上海劇壇的‘懷臻年”。說來好笑,由此我便常把他的名字誤植為“淮臻”,因為在下意識中,“淮臻”和“淮劇”這兩個詞在我心底不期然地建立起了通感。淮劇,這一起自淮北農村的草根劇種,得以在上海這樣的現代化大都市立足并發展,其軌跡與懷臻的事業步履正好重合。他也是以江蘇淮陰草根戲曲作家的身份,斜刺里進入上海多彩的文化舞臺,成為其戲曲創作生力軍的;而上海淮劇則因有了與他的這兩次姻緣契合,一度欣欣然呈復興之勢。
懷臻與我的特殊鄉梓情誼,則是因他自稱是河南人。雖然他只是祖籍河南許昌,與我生于斯、長于斯不可同日而語,畢竟鄉誼自使人近了一層——尤要敘說的,是盡管當下社會對河南人頗有微詞,但河南人之間的鄉誼絲毫不曾因受影響而減弱。
懷臻“崛起”于二十世紀90年代初。其時,戲曲劇壇由于時代轉型而一度失去方向,進入困頓期,此前叱咤風云的一代作手在思考中沉默,而懷臻卻異峰獨起,在時代潮汐中如魚得水,隨意追逐潮涌、捕獲浪花。當然,他不會滿足于僅僅停留于淮劇,于是其創作有了多劇種的發展,且一發而不可收。他駕馭起來最為得心應手的劇種之一,是越劇。人在上海,得天時地利的劇種自然是越劇,他于是創作了諸多越劇劇本,越劇也成為他戲曲創作的主要載體。然后是昆曲,這一古老劇種甚至成了他創作起來“隨心所欲不逾矩”的第二劇種。京劇自然是當今戲曲的首要劇種,他也為之奉獻了好幾個本子。他的涉獵又有黃梅戲、豫劇、川劇、秦腔等,可謂足跡廣播。在創作中,他曾把很大的精力放在了對古代女性形象的塑造上,熱衷于剖析她們的心路歷程,如昆曲《班昭》,越劇《李清照》、《柳如是》,川劇《李亞仙》,秦腔《楊貴妃》,京劇《西施歸越》等。其中,尤以寫歷史才女的戲引人注目,他一空依傍,自鑄偉詞,把班昭、李清照、柳如是一一搬上戲曲舞臺,這透示出他的一種什么樣的文化心結呢——傾心、愛慕、同情、向化、同聲相應、同氣相求……?

甬劇《典妻》大約是他地方戲曲劇本中寫得最為傳神的一個。戲曲進入90年代以后,大雅久不作,但民間寫戲者仍多,猶如苦菜花遍地,星星點點、團團簇簇,卻大多不干氣候、不惹注目。惟獨懷臻開成一朵為時代所鐘愛的瑰奇之花,是其環境使之得天獨厚,還是個體氣質使然,或則二者兼成之?
懷臻的戲曲創作,總體透示出一種靈動、詩性的風格,總有出人意料處,又皆在人情之中。尤為獨特的是,他的創作不是單純寫劇本,而是在為演出提供一個個合宜的實踐基地。多有劇作者只管寫劇本,交稿之后完事大吉。懷臻不同,當他確定為某劇種某劇團寫作之后,他也就把自己整個的人也交付給了該劇種該劇團,他的藝術生命從此不僅與這臺戲、同時也與該劇種該劇團的生命緊緊綁在了一起。正因如此,他的劇本是否成功,所擔負者重、所維系者大——他因而可能就推動了該劇團的發展,也可能就推動了該劇種的藝術繼承與創新。
懷臻不僅創作動能充沛,而且是當代戲曲作家中最有理性思考能力的一個。初遇時,我曾驚訝于他理論思維的敏捷和理性表述的深邃,以及他談吐中的理論思辨力,這似與其他戲曲作家往往長于對生活的具體理解但弱于理論概括不同。他不僅有諸多的作劇心得、觀劇雜感、劇人評述,更有許多把握戲曲大勢的宏觀持論,諸如《中國戲曲——在時代的轉折點上》、《中國戲曲在當代的思考》、《重建中的中國戲劇——“傳統戲劇現代化”與“地方戲曲都市化”》等宏文。他認定戲曲“必須是現代人眼中的當代藝術”,出于對戲曲還不與現代觀眾和現代劇場風格相適應的焦慮,他鮮明提出了“地方戲曲都市化”、“傳統戲曲現代化”等理論命題,力倡“都市戲曲”,力推地方曲種在現代化都市里扎根。理論的勢能,使他的創作得以高屋建瓴。可以說,他在理論上的能力不亞于一位專職戲曲理論工作者。后來有了機會與場合,他一發將這個優長發揮到極致,時常在創作研討班等場合為戲劇工作者演講,由于理論與實踐結合的優勢,他的演講效果總是極好,令人佩服。于是有了他文集的后兩本“理論卷”。
懷臻是以戲曲舞臺劇為性命的,用他的話說,就是“為理想而戲劇”,這概括了他的生命軌跡。雖說多樣藝術才華的迸發使他也嘗試過創作電影、電視連續劇、話劇、音樂劇、芭蕾舞劇等,但他的根基還是戲曲。他將現代戲曲定位為“民族文化的傳承和傳播者”,這同樣也構成了他自己的“文化身份”。
懷臻是改革開放以來戲曲創作的驕子之一。他得時代之利,盡情揮灑了一把才華,他的藝術實踐則成為改革開放30年戲曲路徑的折光。他的一句總結語或許透露了他繼承與創新的密碼:“對我們擁有的傳統藝術資源進行新的過濾、提純,然后更節約、也更集約地來表現我們的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