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黎
小區門外
我居住的小區,位于西安市的城北,盡管這里有著巨大的發展前景,被眾多開發商搶灘登陸,但至少在目前,它還屬于人們所說的城鄉結合部。小區縮進一條小巷里,這個長達二百多米的窄窄的小巷,把小區和一條名為未央大道的大街連接起來。每天早晨,當我從小巷里走出來,準備乘公交車去上班的時候,卻總發現巷口被堵塞得嚴嚴實實,幾乎達到了水泄不通的程度。外邊的車進不來,里面的車開不出去,車與人混雜著,擁擠不堪。心煩氣躁的司機使勁按著喇叭,喇叭聲和叫喊聲交織著,響成一片。那些站在巷口的人,仿佛耳朵聾了似的,對喇叭聲和叫罵聲置若罔聞,沒有絲毫反應。他們該木然地站著還木然地站著,該與雇主討價還價還在討價還價,該圍在一起爭論什么還在爭論什么。
我不止一次聽到小區的人聚在一起議論,說這些人簡直煩死人了,總得想個辦法治治他們;于是,有人給城管打電話,有人給電視臺打電話。城管來了,那些人都抱頭鼠竄;沒顧得上跑的,頂多挨幾腳或幾拳,或者干活的工具被城管人員沒收。城管也有自己的牢騷。他們說管理他們,也罰不到什么款,純粹是白出力;偶爾擰住某一位的耳朵,那位被擰得疼得受不了的家伙同意接受罰款,但掏出的都是毛毛草草的小面額紙幣;搜遍他們的全身,也找不到什么像樣的錢,更尋不到什么值錢的物。城管提起他們,自然是一肚子的怨氣。電視臺頻繁地來,對著他們攝像;但攝像鏡頭對準他們的時候,他們根本不在乎,全然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照就照吧,愛照多長時間就照多長時間。電視臺連篇累牘的報道,讓區政府很沒面子;區政府下了很大的決心,要在馬路的另一邊建一個室內勞務市場;簡易的勞務市場很快就搭建成了,但建和設建一個樣,勞務市場里空空蕩蕩,馬路上依然人山人海。若問他們為什么不去市場里,他們的回答振振有辭:進市場,每天還要交兩元錢!兩元錢不是小數目,是他們兩夜的住宿費,是他們的一頓飯錢;他們有時候一天推光頭,還掙不到兩元錢呢!再說了,雇主找人干活,一般都是看見誰就叫誰,每個人都希望站在讓雇主容易發現的地方;如果其他人都站門口或門外,你卻老老實實地呆在勞務市場里,那不是等死嗎?來這里就是干活來了,又不是享受來了!要享受,呆在家里比呆在勞務市場里還要舒服。呆在勞務市場里的人多傻啊,那可不是腦子被電擊了?
堵塞小巷的是農民工。他們足足有數百人之多,每天早上,他們都要站立在這兒,等待雇主的挑選。他們有的手拎鋼釬,有的肩扛鐵錘,有的舉一個寫有“刷涂料”或“焊工”的紙牌子,更多的人則是兩手空空。他們亂哄哄地聚集在那里,一有風吹草動,就如同海浪一般朝某一個方向洶涌而去。一個雇主的到來,會攪動所有在場的人,他們紛紛擁了過去,希望那個雇主能把自己挑選上。經常見到的場景是,雇主擠在數不清的人中間,大汗淋漓,宛若被綁架一般。你喊我嚷,你拽我扯,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在有限的去干活的人之間,不希望自己被落下。不知有多少次,我站在一旁觀看,看到的場景是,雇主挑選了三個人,但當雇主沖破重圍,領著那三個人朝他開來的那輛工具車走去的時候,他的身后,至少磕磕絆絆地跟來三四十人;尾隨者不甘心自己被淘汰,不愿意失去這個來之不易的有活可干的機會。雇主叫自己挑選的三個人上工具車,其結果呢,空蕩蕩的工具車廂里立刻就會站滿了人;車幫上還有垂吊著不少人,他們在努力地往車廂里面攀爬著。工具車沒法開動了,雇主對這種景象也顯得手足無措,有耐心的雇主采用規勸的方式,但這種辦法常常無效,而且還得耗費大量的時間;脾氣暴躁的雇主先是大聲地訓斥和喊罵,如果訓斥和喊罵不起作用,他們就干脆使用起了暴力。我親眼看到,有雇主手操木棍或鐵棒,朝站在車廂里的人一陣亂打;每一次棍棒落下,都伴隨著幾聲慘叫。疼得受不了的人,四散逃命,紛紛從車廂里跳了下來;個別人的額頭上還掛了彩,殷紅的血一綹一綹地從面頰上淌了下來。
朝北走,隨處可見馬路邊三五成群的農民工;他們三個五個,或十個八個聚在一起,彼此相距四五十米。他們多數人都無事可干,個別人坐在地上玩撲克。他們對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非常關注,時不時地要踮起腳跟,伸長脖子,翹首張望。如果有一輛運沙車從遠處開來,站在馬路邊的,坐在馬路邊的,或者聚在馬路邊打牌的,都亂糟糟地朝馬路的中央沖去;他們一邊跑一邊揮舞雙臂,朝運沙車大喊大叫:停下——!停下——!
運沙車有的真停了下來;停下來的運沙車并不見得每輛都能讓他們高興。有的司機吆喝他們上車,他們似乎達到了目的,于是,就急不可待地爬了上去;當然,在誰上車誰不上車的問題上,免不了一番爭吵甚至打斗;有的司機停下車,沖著他們劈頭蓋腦地一頓臭罵,然后發動車揚長而去。更多的司機則對他們的喊聲置若罔聞,從他們面前呼嘯而去,制造出一個個驚險的場面,讓旁觀者能嚇出一身冷汗來。但他們似乎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對自己身旁的危險仿佛沒有任何察覺。
我第一次看見這種場景的時候,就詢問過他們,因此,也就知道了他們為什么會對運沙車這么熱情。他們站在路旁,冒著巨大的生命危險,大呼小叫地舞動著手臂,其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能攬到出沙子的活。出一車沙子十五元,如果爬上車的人是三個,出完那車沙子,每個人可以分到五塊錢;如果爬上車的是五個人,每個人所分到的,不過是三塊錢。沒有人希望爬上車的人多,他們恨不能這一車沙子全部交給自己出,但那是不大可能的。每當一輛車停下來,就會有數不清的人往運沙車跟前跑;這時,爬上車廂的人就會猛烈敲擊駕駛室的棚頂,敦促司機快快把車啟動,免得更多的人來分一杯羹。
有一個深夜,我去接一個外地來的朋友。那是冬季,刺骨的寒風嗚嗚地刮著,冷得人瑟瑟發抖。我走去小巷,巷口已經沒有了人影;沒有人的小巷口是那么地空曠和冷寂,反而讓人有點兒不適應,陡增一種內心的顫栗和恐懼。往前走,我忽然就發現了路燈底下游蕩的身影,他們人數不少,很散漫的樣子。有的三三兩兩地走動著,以抵御無法忍受的寒冷;有的坐在地上,頭倚著電線桿仿佛進入了夢鄉,發出響亮的鼾聲。這些人是干什么的?他們為什么不睡覺?難道我遇到攔路搶劫的歹徒了?正在我胡思亂想之際,突然一輛運沙車開了過來,那些游蕩的人,那些小憩的人,都仿佛聽到了沖鋒的號角,都躍身而起,朝運沙車奔去。
白師傅
白師傅是我一眼就相中的。
裝修房子,免不了要雇傭一些農民工,于是我就到小區外面的馬路上去找。和所有的雇主一樣,我也被農民工們圍得嚴嚴實實。他們七嘴八舌地叫嚷著,每個人都希望我能把他帶走。但我對其他人急切的表情視而不見,只選擇了站在最前面的白師傅。白師傅在一群蓬頭垢面的人中間,顯得有點兒特別:他年齡明顯偏大,大概有五十五歲左右;更令人稱奇的是,其他農民工都骨瘦如柴、面目憔悴,他卻是那
么地白白胖胖;衣著雖然陳舊,但還算干凈,沒有太多的塵土和污漬;還有,在大伙兒都在爭先恐后喊叫,甚至不惜拽我衣裳、搖我肩膀的時候,白師傅卻無動于衷;他盡管站在距我最近的地方,卻沒有什么過激反應,只是站在那兒,憨憨地笑著,仿佛一位觀看熱鬧的局外人。
那些落選的農民工們看到白師傅被選中,個個臉上洋溢著怪怪的笑,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我不知道他們在笑什么,我當時的理解是,他們的異常反應緣于他們的嫉妒。
我領著白師傅從長長的巷道往里走,沒走幾步,白師傅就和我搞起了價錢。我說干一天二十元,白師傅說二十五;我說二十,白師傅說二十五。交鋒了數個回合,我做出了妥協,答應干完活,給他二十五塊錢。然而,白師傅并沒有因此滿足,當我們從一家餐館門口路過時,白師傅大概受到餐館飄出的香味的引誘,他提出中午得給他管一頓飯;別的飯吃了沒勁,最好是拉條子炒面。這回我答應得比較爽快,我說沒問題。
我把白師傅介紹給我的姨哥,姨哥瞅了他一眼,當時就有點兒不屑。姨哥是個泥瓦匠,技術很好。我請他來幫忙,他提出得給他找一個幫手,于是我才去馬路上雇傭農民工的,姨哥沖著我說:那么多人,你千挑萬選就領回了個他?你也不看看,他哪里像個干活的,身上的肉棉花包似的,蓬蓬松松,倒像個教書先生。我對姨哥說:人不可貌相,用了才知道是騾子是馬。
其實,我也不那么傻。我知道雇傭干活的,得挑選年輕的,有力氣的,但我有我的私心雜念。社會那么亂,而農民工犯罪率那么高,我不想帶不明底細的陌生人到自己家里來;也就是說,我不想因為裝修,而給自己的生活留下某種隱患。相對而言,年齡大的人,給人的感覺似乎牢靠安全一些。
姨哥和白師傅所要干的活,就是在主臥室的毛地上,抹一層水泥;水泥地要光潔平整,為將來鋪設木地板做前期準備。我給姨哥交代完有關事項,就去單位上班;還沒到單位,就接到了姨哥打來的電話。姨哥的口氣很不好,他顯然是在告白師傅的狀。他說白師傅竟然拎不動半袋沙子;拎不動不說,叫他往口袋里裝沙子,他也好半天都裝不滿一袋沙子;叫來幫忙的,就是讓他運沙子的,而今,沙子扛也扛不動,裝也裝不滿,還要他干什么?姨哥的意思歸結一句話,就是讓我換了白師傅,另叫一個人來。我在電話里對姨哥說,讓他忍一忍,湊合一下算了。姨哥頗為生氣,詰問我什么叫湊合?拖了工期誰負責?沒有一個得力的幫手,靠他一個人,趕天黑無論如何都是干不完的;而他,還要趕最末一趟班車,回老家去呢;老家有活在等著他,他不能吊死在我這個小活上。我說好好好,我馬上回來。
等我回到裝修的場所時,白師傅已經被姨哥解雇。姨哥一個人既扛沙子,又抱水泥。干得大汗淋漓。而白師傅呢,卻像沒事似的。一個人蹴在墻角抽煙;那劣質紙煙噙在嘴角,濃濃的煙霧一股一股從口里噴出來。白師傅看見我,表情有點兒不自然,有點兒驚恐,又有點兒歉意,仿佛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正在等待著我的懲罰和寬恕。我本來是有點兒生氣的,但看到他一個五十多歲的人了,還表現得如此誠惶誠恐,惻隱之心立刻勃發。白師傅不像奸詐的人,他扛不動沙袋好像也不是偷懶,那他到底怎么啦?我想,我有必要弄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遞給白師傅一根稍稍好一點的煙,他接煙的手在顫抖。他把我遞的煙,夾在耳根上,然后就沖著我傻傻地笑。我問他是不是身體哪兒不舒服?白師傅點了點頭。我問怎么了?白師傅眼里蒙上一層灰暗的光,臉色忽然之間就變得凄楚。我問到底得了什么病?為什么不去看看呢?白師傅沒有說話,但卻把手伸進懷里,在衣服里抓撓了許久,掏出一個皺皺巴巴的病歷本,遞給我,讓我看。病歷本已經破爛不堪,宛若千層餅似的。我打開它一看,幾乎驚呆了。病歷上明明白白地寫著:腎功能衰竭!更可怕的是,病癥名稱后面還有一個括號,里面有兩個讓人不寒而栗的宇:“晚期”。病歷上的日期和我看到病歷的日期,相距有九個月了;九個月前,白師傅已經是晚期了,而現在則比晚期還要晚期了。我把病歷還給白師傅,突然感覺自己眼前的這個大活人漸漸消失,浮現在面前的是一盞被烈風即將吹滅的殘燭,一棵將要被攔腰鋸斷的枯樹,甚至,就是一個幽靈,一個鬼魂,一具不肯瞑目的骷髏。我忍不住頭皮發麻,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當我回過神來,發現白師傅已經收拾了行囊,準備離去;我追上他,問他為什么不把自己的病當回事?這么重的病,應該躺在醫院才對,怎么這樣不要命,竟然還要外出打工,難道錢比命更重要?白師傅瞪了我一眼,臉上呈現出難以言表的苦笑。我掏出一百元錢,塞到他的手里,他先是愣住了;接著,他又要把錢還給我,說他什么也沒干,拿這么多的錢不合適;況且,他在答應我來干活的時候已經騙了我;他知道自己什么也干不了,但還是裝出能干的樣子。我把白師傅遞過來的錢強行塞入他的口袋,說你裝上看病用吧!白師傅不再推讓,但一個五十多歲的大男人,此時竟然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哭出了聲。
“飛翔”
“飛翔”是一個人的綽號。給人起綽號,常常帶有戲謔的成分,
因此是怎么低俗就怎么起,但“飛翔”這個綽號卻很例外,它不但不粗俗,而且還那么飽含詩意。“飛翔”是個農民工,但他還是個詩人,與他在一起干活的伙計們,把他之所以被大家稱作“飛翔”的原因告訴了我,讓我對眼前這個干著繁重體力活的小伙子刮目相看。“飛翔”高中畢業后就立志做一個詩人,于是他白天埋頭在田地里干活,夜晚則趴在銹黃的燈光下面瘋狂地寫詩。這樣的日子堅守了十多年,但都沒有像他期待的那樣,宛若星光一般在詩壇上熠熠閃爍。還好,他還發表了一首詩,這首詩的名字就叫《飛翔》。《飛翔》發表在一家企業的內刊上,但“飛翔”卻視它為寶貝,經常把那本刊物裝在身上,時不時地拿出來自我欣賞。與他一起打工的工友們發現了他的秘密,大家你搶我奪,爭相傳閱。于是所有人都知道“飛翔”是個詩人,“飛翔”也就成了他的外號。
我與“飛翔”見面是在我家的門口。“飛翔”和他的兩位工友打探到我家正在搞裝修,于是他們就找上門來,詢問需不需要土工?我說需要,于是他們就隨我進了家門。他們的任務是把原有的水泥地面砸掉,然后把土渣運到樓房外面。三個人干得非常賣力,很快就討得裝修師傅的滿意,也給我留下了好印象。令人頗感奇怪的是,“飛翔”與他的兩位工友迥然不同,他的兩位工友很隨和,不時還幽默幾句,但他卻是不茍言笑。他的面色很冷,像覆蓋了一層厚厚的冰;他只是埋頭干活,汗水如同蚯蚓一般,在他黑黑的額頭上、脖頸上、面頰上蠕動著,畫出一道道的白線。你與他搭話,他要么是用鼻腔回答你,要么喉管里蹦出一個“是”或“行”來。他的衣著很粗糙,彎腰干活,半個脊背就裸露在外面。當我的熱情沒有得到基本回應的時候,我自然不會對“飛翔”有太多的好感。此時,我對“飛翔”還是一無所知,并不知道他
是個詩人;我心里挺疑惑:這個小伙子脾氣這么古怪,他怎么在社會上闖蕩呀?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打了電話,餐館里送來了飯。就在大家圍著桌子一同就餐的時候,我從他們的相互戲謔中,知道了“飛翔”的大致情況。吃完飯后,我就提出想讀讀“飛翔”的詩。“飛翔”此時已經知道我在一家雜志社上班,于是很爽快地從內衣口袋里掏出了那本內刊。在長期的磨損中,這本某市電力公司主辦的名叫《電苑》的雜志已經皺皺巴巴,一打開,里面至少有三四頁掉了出來。在某一頁的右下角,我找到了那首名為《飛翔》的詩,署名李毛毛。李毛毛無疑就是我眼前這個詩人的真實姓名了。《飛翔》是一首短詩,不過十二行,但里面的兩句話還是給我留下了至今都磨滅不了的記憶:雖然被砍掉了翅膀/但沒有二天不向往飛翔!
被砍掉了翅膀?誰砍掉了“飛翔”的翅膀,讓他變成了農民工中的一員?我詢問“飛翔”,得到的依然是他的沉默不語,倒是他的工友回答了我的問題:貧窮嘛!
貧窮?“飛翔”到底有多窮?我的疑問帶出了“飛翔”同村工友斷斷續續的講述,從他們的講述里,我尋覓到了“飛翔”生存狀況的蛛絲馬跡,也窺探到一個人在惡劣的條件下抗爭的艱辛。“飛翔”的妻子得了肺氣腫,前年去世了,家里留下了一個癱瘓在床的老父親,一個瘋瘋癲癲的精神病姐姐,還有三個高高低低的女兒。“飛翔”在外謀生,十四歲的大女兒早已輟學,在家里操持家務。“飛翔”在外打工很不安心,隔三差五就要回家看一次,免得家里出什么大事。別人打工,都希望經常接到家里打來的電話,電話那端的聲音,會給人以溫暖;但“飛翔”卻不同,最害怕有電話找他;凡家里來的電話,都讓他緊張得喘不過氣來,于是,他接電話的手直顫抖,嘴巴結巴得不能言語。家里的電話如同烏鴉一樣,報來的永遠是憂愁,甚至是晴天霹靂的災難,“飛翔”在這樣的熬煎中度日,自然不能如他詩中所表達的那樣“飛翔”了。他宛若一只覓食的雞,只能在塵泥中消耗自己的生命。
從工友給我的描述中,我認為我已經讀懂了“飛翔”;甚至,我都不忍心再叫他“飛翔”這個綽號了。在我看來,這個綽號簡直就是一個沒法愈合的傷疤,每叫一次,就好像拿著尖刀在傷疤上戳一下;被戳的傷疤鮮血淋漓,讓人不忍目睹。
我能為“飛翔”做什么呢?幫助他發表再多的詩歌,都不能解決他面臨的真正的困境;于是我打電話給一位報社的記者朋友,希望他能把“飛翔”采訪一下,看能不能喚起公眾的愛心,給“飛翔”以實實在在的援助。我知道,“飛翔”若想真的飛起來,就必須摘除掉壓在他身上的重物;而要摘除這些重物,靠他個人的能力是不可能辦到的。
但令人意外的是,“飛翔”對我的好意根本不領情。他拒絕了我,倒使我顯得無比尷尬。我望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自己陷入了沒有頭緒的迷茫之中。
貓娃
貓娃是被自己的父親領到我家里的。我想請一位農民工幫我把裝修后的余料搬出去,就在馬路邊叫來了貓娃的父親;我并沒有請貓娃,但他的父親卻把他領來了。他父親說了,反正貓娃站在馬路邊也沒人雇,還不如來做他的幫手;盡管兩個人干活,但主家只需出一份工錢就可以了。
貓娃很瘦小,個頭至多一米五;臉呈長吊型,顴骨外突,一雙眼睛奇大。貓娃的衣著有點兒臟,讓人難以辨認出它真實的顏色。和許多人一樣,我見了貓娃后,首先抱怨他父親,為什么不讓孩子上學呢?還那么小,打什么工呀?貓娃的父親一臉的苦笑,他說他不論把貓娃領到哪里,都會聽到這樣的責備。解釋吧,解釋不清楚;不解釋吧,似乎不給人家面子。總之,他都懶得說了。盡管貓娃的父親說自己已經懶得解釋了,但還是把貓娃的遭遇向我大致說了一遍。貓娃并不是他的親生兒子,而是他從縣醫院的廁所里揀的;他把貓娃抱回家的時候,剛過門不久的妻子怒不可遏,妻子要他從哪里揀來的,再放回哪里去,但他堅決不肯。為此,妻子和他打鬧了數日之后,就和他辦了離婚手續,他成了一個光棍,成了村里人的一個笑柄。但他不后悔,他既做爹,又做娘,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把貓娃撫養成人。貓娃之所以被親生父母遺棄,在于貓娃有先天心臟病。為了給貓娃治病,他可沒少花力氣。打工的錢都送到醫院里了,但還是遠遠不夠。他最怕的就是向人借錢,親戚們如今見了他就像躲瘟疫似的。貓娃也讀書,而且書還念得比誰都好,可惜,初中畢業后,他就再也供不起了。貓娃特別懂事,他看到父親的窘境,就含淚辭別了學校,跟上父親出外打工了。貓娃的理想是,他要用打工掙來的錢,來養活日漸衰老的父親。
聽了貓娃的故事,我非常感動。眼前這個衣冠不整的男人,突然之間在我的心里變得高大起來。我覺得,他比那些被我們供奉在神龕里的所謂的大人物,要偉大得多。忽然之間,我就有了幫助這對父子的想法。于是我把貓娃叫到一邊,問他還想不想重新回到學校去上學?貓娃表現出很為難的樣子,在猶豫了相當長的時間后,他告訴我,他不想上了,原因是他已經輟學了四五年,年齡已經大了,怕跟不上;再說,他的父親這樣操勞,他也不忍心讓父親這樣辛苦下去。
貓娃無論怎么看,還都是個孩子,怎么就年齡大了?詢問貓娃,貓娃說他已經十九歲了。我對他的年齡頗為懷疑,于是就問他是真的十九歲,還是在騙我?貓娃點頭,說是真的。我當然很驚訝。他的長相和實際年齡的差距實在太大了,他看起來充其量有十二三歲。于是,我就勸貓娃上一所技工學校,學費生活費等等都由我來負責。我對貓娃說,站在馬路邊打工想改變生活,生活永遠也不會改變;要使自己的命運有所轉機,必須仰仗于知識和技術。
我的一席話終于在貓娃的心里撬開了裂縫。貓娃同意了,他保證會好好學習,絕不辜負我對他的期待。貓娃的父親站在一旁憨憨地笑,神情充滿感激。在接下來的時間里,貓娃父子倆干活特別賣力認真,應干的活干,不屬于他們干的活也搶著干,一直干到天黑才罷手。他們臨走時,按講好的價錢,我只需要付給他們三十元,但我卻把二百元交到他們手里。他們堅決不要,推辭了好半天,但還是裝入了口袋。我與他們約定,讓他們半個月后就來找我;在這半個月中,我將抓緊時間給貓娃聯系學校。
大概一周后,我從外面回來,保安叫住了我,說有人給我在傳達室放了東西,讓我取。我走入傳達室,發現是一個很臟的蛇皮袋子,打開看,是多半袋土豆。我問是誰送的?保安說是個衣著很爛的小孩,名叫貓娃。我忽然就有了些許的感動。雖然它只是半袋子土豆,不值什么錢,但他承載著貓娃父子的一片心意;而且,貓娃家在陜南的山區,距西安很遠,他們要從家里把這袋土豆背來,要費多大的力氣。
我很容易就給貓娃聯系好了一所技工學校。那所學校的校長是我的一位好友,當他聽說了貓娃的故事后,也是慨嘆不已;他答應給貓娃減半收費。然而,半個月過去了,貓娃父子沒有來找我;一個月過去了,貓娃父子也沒有來找我;兩個月三個月過去了,貓娃父子還是不見蹤影。這時,我在屋里坐不住了,就到他們經常站立的馬路邊去尋找;一連找了好幾天。都一無所獲。就在我失望至極的時候,我突然發現了曾給我家干過活的“飛翔”,他正蹲在人行道的道沿上抽煙。我走上前去,問他認不認識貓娃?他點頭,說怎么能不認識;我說,你能不能給他捎個話,讓他盡快來找我。“飛翔”眼皮翻了翻,然后說出來了讓我大吃一驚的話:你要找貓娃,陽間是找不到了,得到陰間去找,
我愣住了,急忙問怎么回事,“飛翔”告訴我,貓娃被運沙車軋死了!貓娃和他父親為了多掙點錢,白天四處尋找打零工,晚上就站在馬路邊攔運沙車;運沙車一來,他們就沖了上去,既高喊,又揮手。有的運沙車停住了,有的你再怎么阻攔它都不停。貓娃所攔擋的那輛運沙車就沒停,它甚至連一點減速的意思都沒有,直接就從站在路中間的貓娃身上碾了過去。貓娃血肉模糊,沒有人樣了,貓娃的父親瘋了似的,他抱著貓娃的尸體口口聲聲說要去找市長。
我再也聽不下去“飛翔”的講述了。我的心里,宛如正被鋒利的刀子切割似的,鮮血淋漓。
安黎,作家,現居西安。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痙攣》、《小人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