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楊 楊玉晨
提 要:禮貌含義指禮貌在會話過程中產生的含義。本文通過解釋禮貌以及會話含義,探討禮貌含義的產生和理解,同時通過實際語料,從交際互動觀出發,詮釋禮貌含義,力圖為研究禮貌增添新的視角。
關鍵詞:禮貌;禮貌含義;交際互動
中圖分類號:H0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09)03-0083-4
The Notion of Politeness Implicature:
Introducing Interactional Perspective into Politeness Research
Pang Yang Yang Yu-chen
(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 Changchun 130024, China)
Politeness implicature is an independent notion based on the observation that politeness arises in the form of implicature. Differing from most previous views that politeness is intentional, politeness implicature takes account of social interaction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politeness. This paper attempts to clarify, through authentic examples, the notion of politeness implicature, particularly in terms of its definition, proposition and interpretation.
Key words:politeness;politeness implicature;interaction
“禮貌”(politeness)和“含義”(implicature) 概念在語用學中占居重要地位。在禮貌理論研究中,也不乏從含義角度入手,解釋分析禮貌的研究成果。Haugh提出“禮貌含義”(politeness implicature)概念(Haugh 2003,2007),為禮貌研究開辟了新途徑。本文對禮貌含義的產生、理解以及定義進行解釋,并通過實際發生的漢語會話事例,從交際互動的角度對禮貌含義進行詮釋,以激發對禮貌理論的深入研究。
1 禮貌含義概念的產生
禮貌是否即是含義,禮貌是否包含含義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因為它混淆了禮貌含義(politeness implicature)和禮貌蘊涵(politeness implication)兩個概念(Haugh 2007)。禮貌蘊涵,廣義地表示一切言語之外可預期或推斷的意義。例如,我們邀請朋友出去,常常會說:“你今天有時間嗎,我想約你出去”。通過詢問有沒有時間,給朋友留有拒絕的余地,并蘊涵著對朋友私人時間的尊重,也就產生了禮貌。以這些形式出現的禮貌很常見,表達的是交際雙方的看法和態度,它是一種蘊涵,不傳遞任何命題內容,更不包含含義。
Haugh指出,蘊涵不具備會話含義的可中斷性(suspendability),也就是說,蘊涵不能通過附加其他信息而被中斷(Haugh 2007)。然而,含義則可以(Haugh 2007)。與之類似的含義特征還有可撤銷性(cancellability),但Carstin認為隱含意義的產生必須依賴一定的語境(Carstin 1998),因此可撤銷性不足以區分含義。根據上面的例子,通過留有選擇余地的表達來表現對朋友的尊重,是一種態度,附加任何信息也不會將其中斷。假如朋友回答說,“不好意思,我今天有事”,為與之前表示的禮貌一致,我們通常說:“沒關系”;但是如果回答“不行,你一定要和我出去”,就會與之前的禮貌態度相矛盾,聽起來也很別扭。蘊涵的不可中斷性表明禮貌即會話含義是片面的。
Levinson認為,敬語是通過其常規含義產生禮貌的(Levinson 1983)。盡管不能通過可中斷性測試來區別常規含義和蘊涵(常規含義不可中斷),但這種觀點同樣站不住腳。例如可以說“我們尊貴的嘉賓”,這時敬語“尊貴”的常規含義產生了禮貌;但是在另一種語境中,比如“伸出你尊貴的手幫幫這些窮人有這么困難嗎”, 這種諷刺所表達的不是禮貌而是不禮貌。這說明常規含義不可撤銷,而禮貌可撤銷。
綜上所述,禮貌即是含義或禮貌包含含義的觀點是片面的。為避免將禮貌本身看成含義,Haugh提出了禮貌含義這一概念,它描述了禮貌可以隨著含義在會話中的產生而產生這一現象(Haugh 2007)。這一概念的提出,不僅為禮貌現象的研究界定了新的范疇,而且更重要的是,它批判了在會話含義研究中對說話人意圖的過度強調,以交際互動理論為禮貌的研究提供了新的研究視角。
2 會話含義是說話人與聽話人的共建
迄今,大多會話含義理論都與說話人意圖有著密切的聯系, 它們認同會話含義是說話人有意傳遞的意義,或者聽話人揣測說話人意欲傳遞的意義。與此種觀點相悖的有Levinson提出的一般會話含義(Levinson 2000),他認為這種含義是一種默認解讀(default interpretation)。就是說,聽話人不須要揣測說話人的意圖。另外,Davis指出,應區分說話人含義(speaker implicature)和語句含義(sentence implicature),前者須要推斷出說話人意圖,而后者則更多的包含了常規習慣(Davis 1998)。這種觀點遭到了新格萊斯和關聯理論學者們的批判,他們認為沒必要提出所謂的過渡意義。不論誰是誰非,人們還是普遍認為總有一些會話含義是須要知道說話人意圖的。
根據Arundale的觀點,對說話人意圖的過度重視,是源于新格萊斯和關聯學派對Grice理論的片面理解和概括(Arundale 1991)。他重讀Grice的原著后,駁斥了新格萊斯和關聯理論學者對Grice理論的解釋,他說過度重視說話人意圖的會話含義理念并不是Grice的原意,事實上,Grice也同樣重視聽話人的作用,即會話含義是在說話人意圖得到聽話人理解的基礎上產生的,也就是說,如果聽話人沒有推斷出說話人的意圖,會話含義就不會產生。但是,這一條件似乎過于理想化。實際交流中的大多數情況下,說話人既不指望,也不能保證聽話人能理解他的意圖,那么依照Grice的條件,會話含義便無從產生。
間接言語行為(Cooren 2000, Sbisa and Fabbri 1980)、會話分析(Hopper 2006)、社會心理學(Clark 1996, 1997)、話語心理學(Potter 2006)的大部分著作認為,言語交流中之所以能產生會話含義,是因為聽話人對該含義的理解與說話人的意圖同樣重要。Saul曾舉過這樣一個例子:我給我的學生寫推薦信,我以為他將應聘的是哲學方面的工作,我卻在信中說他善于打字,對他的哲學特長只字不提,這時我是想暗示他并不適合這個工作;可后來才知道他應聘的正是打字員,我的推薦信反而起到了積極的作用,這與我原本的意圖相違背(Saul 2002a: 230)。 Grice會話含義理論,沒有就說話人和聽話人的相互作用是否能產生會話含義,以及如果產生了,內容是什么等問題進行闡述(Saul 2002b:370)。
此外,會話含義理論中頻繁地使用“意圖”(intention)這個概念,說話人意圖成為了該理論的基石,卻從未注意到“意圖”是一個復雜的概念,它并非是單一的而是復合的,它不是獨立的而是相連的。Gibbs提出,意圖可以是自己將來的計劃(我要去上學)、描述他人未來的計劃(他要去上學)、表明自己或他人的目的(我參加該會議的目的是了解這一領域的研究現狀)、根據自己對行為蘊涵的理解將它們進行分類(他有意逃課)(Gibbs 1999: 22-23)。當然,意圖的產生和分類隨語言文化的不同而不同,一個語言群體中的人所能察覺到的意圖或有意圖的行為,另一個語言群體中的人可能難以察覺。Malle和Knobe總結了英語本族語言者語言意圖背后的直覺(intuition),它包含信仰、欲望、意愿和能力等(Malle & Knobe1997:115),這表明表面上有意識的語言背后隱藏著許多無意識的元素。其實,Arundale提出的“無意識意圖”(unconscious intention)概念(Arundale 1997:4)就揭示了這種現象。在實際的語言交流中,這種“無意識意圖”無處不在。下面是發生在筆者身邊的一個例子:小張開車去機場接人,坐車的是小李和小王,由于車子快沒油了,小張想找個加油站,這時能看到左邊路口處有個加油站,可是這個加油站并不順路。
① 張:車子恐怕得加油了!
李:旁邊不就有個加油站嗎,去那兒//加不就行了。
王://前面肯定還有加油站,那兒不順路。
張:嗯,應該還有加油站的。
在這個例子中,假如按照Grice理論的解釋,就是小李和小王成功地揣測到了小張的意圖(小張想問他們該去哪加油),并給出了及時的建議,小張通過小王肯定的語氣推斷出她認為前方有加油站,并作出了繼續向前開的決定。但是根據小張自己的解釋,當他說車子須要加油時,并無意尋求小李和小王的意見,他只是說出了當時的情景,而在小李和小王給出意見時,她們也并非揣測到小張意欲向她們尋求意見。小張最后決定向前開,也沒有去揣摩小李和小王說話的意圖,只是根據自己的經驗和當時的情況作出了理性的決定。在會話發生以后,小張說,別人給他去哪兒加油的建議,確實符合自己的意愿,只是當時沒察覺到罷了。其實,這種情況很常見,會話含義經常在說話人并不明確自己的意圖時產生。
就其本質,Grice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交際互動的效果,他認為交流就是說話人意圖不斷被聽話人理解的一種疊加效果,卻忽視了在真實會話中的即時性(emergent)特征。交際互動理論認為,會話含義應該是說話人與聽話人共同構建的,并有依賴于瞬息萬變的語境。禮貌含義也一樣,它更多是根據語境理解和共建而形成的言外之意。意圖不過是用來幫助理解含義的許多因素之一,還有其他因素值得關注和研究,這些因素就像各種不同的樂器一般,共同譜寫出禮貌含義的交響樂。
3 禮貌含義在交際互動中產生
Brown 和Levinson引入Goffman的社會學概念——面子,解釋語言學中的禮貌現象,他們認為禮貌語言不一定表達對他人的真實看法,而更多的是表示在一定語境中,對面子的維護,這種維護就是一種含義(Brown & Levinson 1987)。然而,Brown 和 Levinson卻發現了自己禮貌理論的局限性,即隨著人工智能的研發,人們逐漸認識到認知論和交際互動論(interactionism)的差異,他們的禮貌理論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認知論的影響,而不具備交際互動中的即時性特征。同時,Brown和Levinson還提出,對交際互動理念的系統研究將是更好地認識禮貌現象的關鍵。在過去的七十幾年里,不同領域的學者不斷批判單一的、以個人為中心的交際理論;尤其是近二十幾年來所提出的一些新型的理論模式,為深化認識交際現象作出了重大貢獻。這些模式認為,應該將意義和行為看成是兩個或多個個體,在創造和解釋一系列言語的過程中所產生的即時結果。在此基礎上,學者們也試圖對禮貌和面子進行新的解釋。Bargiela-Chiappini提出,可以通過關系(relational)理論重新認識社會個體, 以及社會個體與他人的關系(Bargiela-Chiappini 2003)。關系理論所說的社會個體,指的是與他人聯系起來的個體,即在聯系中的個體。Arundale認為,可在交際互動中認識面子,即交際一方對自己與他人之間的關系所作出的解釋(Arundale 2006)。由于這種解釋比較抽象而且難以操作,Haugh和Hinze使用元語言來解釋不同文化中的面子和禮貌現象,初步簡化了Arundale的思想(Haugh & Hinze 2003)。他們提出,觀察日常的禮貌現象,可以用元語言what A thinks of A或what A thinks of B來描述禮貌;用what A should show A thinks of A或 what A should show A thinks of B來描述禮貌預期。將這些元語言翻譯成漢語是:禮貌可以看成“A對A的看法”或“A對B的看法”;禮貌預期可以看成 “A應當持有的A對A的看法”或 “A應當持有的A對B的看法”。
這些元語言比較簡明易懂,更重要的是,它們在一定程度上反應了交際互動理論的新思想。對于社會個體B來說,面子就是衡量“A對A的看法”或“A對B的看法” 和 “A應當持有的A對A的看法”或“A應當持有的A對B的看法”后作出的解釋。
當“A對B的看法”低于或可能低于“A應當持有的A對B的看法”時,會出現明顯的或潛在的負向不平衡,比如“丟面子”,此時A傾向于采取方法彌補這種負向的不平衡(negative disequilibrium),這時就會產生補救禮貌(Compensatory Politeness) (Haugh & Hinze2003)。 當“A對B的看法”與“A應當持有的A對B的看法”一致時,A所采取的禮貌策略僅僅是為了維持和鞏固現有的關系,避免負向不平衡的發生。Haugh和 Hinze稱這時產生的禮貌為維系禮貌(Stasis Politeness)(Haugh& Hinze 2003)。當“A對B的看法”高于“A應當持有的A對B的看法”時,會出現正向不平衡(positive equilibrium),此時產生的禮貌稱為加強禮貌(Enhancement Politeness)。當A想表示A對自己并不抱有好的看法時,也就是“A對A的看法”低于“A應當持有的A對A的看法”時也會產生禮貌,稱為謙遜禮貌(Demeanor Politeness)。
基于元語言研究和交際互動理論,禮貌含義是言語之外的一些意義,這些意義表達了相對于聽話人的預期(說話人對說話人或聽話人應持有的想法),說話人實際表現出的說話人對說話人或聽話人的想法(Haugh 2007)。
有這樣一個例子,一位知名外籍教授Thomas將到一個學院作報告,張教授是這名教授來訪的邀請人,他和該院院長馬教授通電話詢問晚餐一事。
② 張教授:喂,您好,是馬院長嗎?我是張明。
馬院長:哦,張明啊,有什么事嗎?
張教授:明天Thomas到你們學院作講座,我打聽一下晚餐怎么安排?
馬院長:哦,作完報告就要五點多了,在我們這里吃吧,我請客,你過來吧。
張教授:那好吧。這次他來訪是外辦出錢,但是你們學院要是能請他吃頓飯,那他是會很高興的。
在這個例子中,張教授打電話詢問馬院長Thomas的晚餐如何安排,以示對馬院長的尊重。這一簡單的詢問卻喚起了受話人馬院長的以下幾點推斷(順序不限):張教授特意打電話詢問Thomas的晚餐安排,Thomas來院里作講座,這種情況下負責人應該代表學院請作講座的教授吃頓飯,以表示感謝和學院的熱情,我是院里的負責人并且代表著學院,我應該請Thomas吃飯。馬院長又可能有這樣的考慮:張教授不直接要我請Thomas吃飯,這是給我留有選擇的余地,是出于對我院長地位和權利的尊重。而事實上,馬院長所推斷出的這一禮貌含義在張教授接下來的話語中得到了肯定——“那好吧。這次他來訪是外辦出錢,但是你們學院要是能請他吃頓飯,那他是會很高興的”。其實,Thomas來訪是“外辦出錢”,因此張教授一開始并沒有要馬院長請吃飯的明顯意圖,可以說他的話只是試探性的,是馬院長接下來的提議喚起了張教授的推斷和反應。同時,馬院長也并非僅憑揣摩來理解張教授的意圖,而更多的是根據整個會話情景及背景知識,推斷出了后來會話中的禮貌含義。
禮貌含義在交際互動中的即刻產生,不僅僅是維護了個人的公共形象,而且使交際雙方或多方在共建話語的過程中形成了話語共鳴。
4 結束語
禮貌含義是禮貌現象在交際互動中產生的重要表現形式,是交際雙方共同努力和話語共建的結果。禮貌含義把復雜的社會因素引進對禮貌的理解,避免了傳統的強調個體因素對禮貌解釋和理解的限制。但是,交際互動理論用于禮貌與面子以及禮貌含義等的研究還處于初期階段, 不可避免地存在某種問題,然而,交際互動理論模型應用于禮貌及禮貌含義的研究,拓展了禮貌研究的思路, 是值得我們探討和深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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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08-09-13
【責任編輯 鄭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