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異化翻譯的再思考

余國良　文　炳

提 要：針對國內部分學者倡導異化翻譯的現狀，本文從語言哲學角度出發，提出消解翻譯理論中歸化與異化之間的二元對立，面向語言本身和翻譯問題本身的觀點；強調在翻譯實踐中須要綜觀各種要素，視具體情形動態地選擇翻譯策略。最后，文章提出翻譯理論“工具說”，即把各種中外譯論比作功能不同的工具，依據其適用性進行選擇，只有適合特定語境、使用得當的翻譯方法才是最好的“工具”。

關鍵詞：翻譯策略；異化；語言哲學；工具

中圖分類號：H31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09)03-0097-4

Rethinking of Foreignization in the Translation

Yu Guo-liang Wen Bing

(Ningbo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Ningbo 315211, China;

Mianyang Normal University, Mianyang 621000, China)

As some domestic scholars advocate foreignization in the translation, this paper analyses and deconstructs the contradictory between foreignization and domestic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inguistic philosophy, and suggests pondering the language itself and the problems themselves in the translating process to achieve a top view over all the factors which would influence the final results of translation; consequently, translators are advised to select translation strategies dynamically according to the specific situation. The paper finally proposes Tool Theory of Translation, that is, translators should regard countless theories as tools with different functions and adopt the one(s) with practical use.

Key words：translation strategy;foreignization;linguistic philosophy;tool

“異化和歸化的矛盾是我國翻譯界長期爭論不休的焦點。”（彭仁忠 2008: 122） 于是，2007年10月20日，筆者在中國知網上作了一項調查，先后以“異化”、“信、達、雅”、“化境”、“神似”為關鍵詞進行跨庫檢索，檢索范圍限定為1994年至2007年10月期間所發表并被收錄的文章。經過統計，討論“異化”的文章總數是討論嚴復“信、達、雅”翻譯標準、錢鐘書“化境”理論和傅雷“神似”理論三者總和的15.15倍。不難看出，我國學界對“異化”翻譯理論極度關注，而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國內翻譯名家的理論似乎遭遇空前冷遇。鑒于目前國內的情況，筆者認為，我們不應該片面倡導異化翻譯，而應該采取“多元互補論”（易經 2008: 101）。

1 歸化/異化理論探源

19世紀初，施萊爾馬赫在其演講《論翻譯的不同方法》中提出，翻譯的途徑只有兩種：一種是盡可能讓作者安居不動而引導讀者去接近作者，另一種是盡可能讓讀者安居不動而引導作者去接近讀者。他還宣稱，其他語言的德語譯本應該讀起來和德語作品有所不同：要讓讀者在閱讀了西班牙語譯過來的作品后，能猜測到這個譯本源于西班牙語；同樣地，在閱讀了由希臘語譯成德語的作品后，能猜測出該譯本源于希臘語(Baker 1998: 242)。韋努蒂受其啟發，于1995年首先提出歸化與異化這對術語來命名上述兩種翻譯方法。根據他的看法，歸化翻譯是“采用透明的、流暢的風格為譯文讀者把陌生感降到最小的翻譯策略”（Shuttleworth & Cowie 1997: 43），而異化翻譯則是“通過保留原文的某些成分有意地打破目的文化的規范”(Shuttleworth & Cowie 1997: 59)。

在韋努蒂看來，歸化翻譯帶有貶義，它起到鞏固目的語文化規范的作用，是一種文化殖民主義的表現；在全球多元文化的歷史背景之下，異化則是為了更多地尊重源語文化而提出來的。他認為，西方的翻譯傳統是以民族中心主義和帝國主義文化的價值觀來塑造外國文本的，所以歸化翻譯盛行，而倡導異化翻譯則可以抵御民族中心主義和種族主義，反對文化上的自我欣賞和文化帝國主義，維護與他民族的地緣政治的關系，從而遏制文化霸權的肆虐、實現多元文化的并存。當然，關于歸化和異化的看法即便是在西方至今尚存在分歧，韋努蒂過于政治化的傾向也遭到了Robinson等人的批評和反對(王東風 2002: 24-26)。

歸化/異化理論于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引入中國。在以源語還是譯入語為歸宿的問題上，異化與歸化的分歧同歷史上的直譯與意譯之爭有著相似之處，因此國內曾有部分學者將異化與歸化直接等同于直譯與意譯，但事實上這兩對范疇是有區別的。西方翻譯史上的直譯和意譯之爭僅僅停留在語言層次上，關注的核心是形式和內容的關系，而歸化和異化這對術語卻是在后殖民的大背景下提出來的，以強勢文化為其理論預設背景，涉及的翻譯主要是從弱勢文化語言向強勢文化語言的單向轉換。歸化和異化提出的歷史意義在于這對范疇已經突破單純的語言層次而上升到文學、文化、政治、歷史等層面,從關注語言層次的轉換問題轉移到關注轉換背后所發生的文化交流與沖突、意識形態的干涉、話語權力的得與失等諸多方面的問題上。

眾所周知，在中西翻譯史上直譯和意譯之爭經久不休，對直譯與意譯的傾向也是交替消長，經歷了一個曲折的發展過程。國內對異化與歸化的討論也是盛極一時，贊成歸化與贊成異化者各執一詞，其中也不乏折中者。但總體看來，從當今全球多元化文化背景出發，越來越多的學者認為異化翻譯將會成為翻譯的主流，正如郭建中先生所指出，“隨著兩種文化接觸的日益頻繁，以源語文化為歸宿的原則將越來越有可能廣泛地被運用，最終可能會占上風”(郭建中 2000: 287-288)。

2 直面翻譯問題本身

2.1 直譯與意譯、歸化與異化的動態統一

錢冠連認為，不同語言、文化之間有差異也有共核部分，因此片面強調歸化或異化是對兩種語言間共通性和差異性的漠視（錢冠連 1994: 14）。陳嘉映認為，兩種語言的對應分很多方面、很多層次，有詞與詞、成語與成語、句子與句子之間的對應等等（陳嘉映 1999）。但既然是兩種語言，就不可能處處對應，字面上對應了，韻味卻對不上；傳達出了影射的意思，所用的比喻卻兩樣。事實上, 我們在實際翻譯過程中，對于某個新的概念詞語可能采用異化譯法，而就整個句子或者整個段落來講，采用的則可能是歸化譯法，因此就翻譯實際來說，直譯與意譯的取向、歸化與異化的選擇并不是簡單的二元對立，兩者往往是交織在一起的，處于一種動態統一的態勢中。此時用歸化，彼時用異化，這是譯者在對翻譯中所牽涉的各種因素進行綜合權衡后作出的有所側重的選擇。

郭建中認為，從作者意圖、文本類型、翻譯的目的和讀者的要求4個可變因素來考慮，歸化和異化均有其存在和應用的價值(郭建中 2000: 287)。誠然，過度的異化或歸化都有損于譯文的質量，刻意的異化會使譯文晦澀難懂、索然無味，甚至會鬧笑話。孫致禮曾這樣表述，“我們采取異化的時候還要注意限度，講究分寸；行不通的時候還得借助歸化法，即兩種方法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孫致禮 2002）。可見，學者們都在試圖找出歸化與異化之間的某種妥協與平衡。

2.2 消解歸化與異化二元對立概念

德里達的解構主義精神反對西方文化傳統中的邏各斯中心主義和言語中心主義，否定終極意義，消解二元對立，清除概念淤積。他認為邏各斯中心主義設置了各種各樣的二元對立，如主體與客體、本質與現象、真理與謬誤等等。事實上，在我們的語言中，或者說在我們的習慣性思維里，預設了很多類似的二元對立概念，例如黑與白、是與非、曲與直等等，也包括像直譯與意譯、歸化與異化這些二元對立的概念。設置這些概念本身并沒有錯，但是它們具有潛在的使人滑向其中某一個極端的傾向，也就是說這些二元對立的概念容易定型人們的某些思維慣性，在某種程度上會把我們的注意力集中到最明顯的兩極，忽略當中的那一大片區域，從而使我們錯失了對全局的綜觀。楊曉榮在談及二元對立的問題時曾這樣表述：“二元觀念的產生與判斷事物須在‘是或不是之間選擇有關，這樣形成的二元觀念有對立的性質……或許是‘對立這個詞給人以某種錯覺，或許是某種思想方法的流弊未清，人們對二元之間關系的理解往往容易走極端”（楊曉榮 1999: 60）。可見，表面上二元對立概念似乎具有很強的概括性，但是從更深層面看，它們可能掩蓋了廣泛存在于事物之間的差異性和相對性。

正因為如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西方對翻譯的討論總跳不出直譯和意譯這個二元框架，而且這種思維基本上是以語篇為基準，很少將翻譯的目的、讀者的情況、語篇的類別等因素考慮進去。紐馬克是比較注重翻譯實踐研究的大家，他注意到二元模式太束縛譯者，所以提出了一個被普遍認為具有實用性和可操作性的多元模式（New-mark 1988: 45）。下面是他列出的8種可供選擇的翻譯方法：強調源語時的翻譯方法——逐字翻譯、直譯、忠實翻譯和語義翻譯，強調譯入語時的翻譯方法——改寫、自由翻譯、習語翻譯和交流翻譯。前4種方法均強調源語，只是程度不同：逐字翻譯離原文最近，直譯法比逐字翻譯要自由些，但不如忠實翻譯來得自由，而忠實翻譯又沒有語義翻譯法來得自由，但即便是語義翻譯法也強調源語，是源語的最后一道防線，再向前一步，譯者就跨入強調譯入語的范圍。后4種翻譯法的譯文以譯入語為依歸，當然程度上也有所不同。從前往后，譯者翻譯時的自由度逐步降低：改寫最自由，自由譯法和習語譯法的自由程度逐步遞減，交流譯法是4種譯法中最“嚴謹”的一種。

無獨有偶，國內的一些學者也先后對翻譯方法與標準問題進行了深入探討。辜正坤撰文指出，翻譯難題久攻不克的原因在于我們思維方法上的單向性或者說是定向性（辜正坤1988）。因此他主張立體思維，從多個角度觀察，這樣翻譯的標準就不再只有一個了，他從而提出了翻譯標準多元互補的觀點。楊曉榮進一步指出，“隨個案而明確的能對翻譯標準形成不同程度制約的一系列相關因素，其中包括原作性質、翻譯目的、對讀者的考慮、譯者狀況（包括譯者的翻譯觀）以及由翻譯活動發生的時代、地域等因素所形成的各種具體限制，即所謂的‘條件，是確定翻譯標準的要素”（楊曉榮 2001: 72）。誠然，翻譯的功能多種多樣，人的審美趣味也不盡相同，譯者和讀者的文化層次也不大可能處于同一水平，所以不同的譯者為了不同的翻譯目的，滿足不同讀者的需要及審美情趣，同一個作品完全可以有多個譯本，相應采用的翻譯方法也可以多種多樣（葉子南 2001: 151）。

2.3 回到翻譯問題本身：綜觀翻譯

1994年，普特南在“杜威講座”中否定分界面，他借助詹姆斯?麥克道爾的論述，廣泛采納維特根斯坦、奧斯汀、斯特勞森等人的主張，試圖在本體論的層面上徹底改造自近代以來人們一直采用的二元論分割式的思維方式，以重新回到常識、生活、實踐，回到沒有理論預設的實在論立場（陳亞軍 2002）。從翻譯實踐出發，排除所有翻譯理論的預設來思考翻譯的本質，對翻譯所牽涉的各個方面的因素作出綜觀，或許我們就有可能發現某些被忽略的事實，從而得到更加全面、更加完滿的答案。

蒯因從整體主義知識論出發，認為翻譯是不確定的，他提出“譯不準原則”。根據維特根斯坦的看法，似乎因為語言根植于生活形式，翻譯的可能性更低，翻譯永遠在增加或減少意義。約翰?德萊登曾經自嘲說：譯者帶著鐐銬走鋼絲，當心不要一跤跌下已經算好，別再癡想風度翩翩。的確，眾多翻譯名家都認為要作出高質量的翻譯絕非易事，究其原因，我們會發現在實際翻譯過程中，制約翻譯策略選擇的因素實在太多，最起碼包括下列幾個方面：（1）源語、譯入語：兩種語言在形式、意義、功能方面的不同，兩種語言在各自所處的文化、政治、歷史、社會大環境上的差異等等；（2）作者：作者所處的歷史、社會、文化、政治背景，作者的寫作風格、寫作目的等等；（3）譯者：譯者與作者所處的不同社會、歷史、政治環境，譯者的文化教育程度、翻譯目的，以及譯者對源語、譯入語的掌握程度不同等等；（4）讀者：預期讀者群所處的歷史、社會、文化、政治背景，其閱讀目的、閱讀能力等等；（5）原文文本、譯文文本：文本的語篇類型、功能，原文文本、譯文文本中個別文字在意義上所隱含的細微差異等等。

西方近代翻譯史表明，翻譯研究的進步總是伴隨著對翻譯研究視域的不斷擴大而取得的，西方的翻譯研究成果大多得益于其他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成果的啟發。例如，早期的奈達主要是在語言體系內營造他的功能對等理論，用了諸如轉換生成語法、語義成分分析等具體分析方法來描寫其理論，后來他開始關注社會文化因素，在1996年出版的The Sociolinguistics of Interlingual Comunication中，他對社會文化因素給予了高度的重視。奈達最后大膽地提出了翻譯要達到的不是語言的對等，而是語言功能的對等，是讀者心理反應的對等。奈達所關注的是譯文在譯文讀者心中的反應是否與原文在原文讀者心中的心理反應相似（并非相等）；而要考慮讀者的心理反應，就不可能只看文字，還要看文字產生的環境，要看讀者生存的環境，這樣，文化、社會、心理等因素一下子都被包括進來了（葉子南 2001: 163）。

總的說來，翻譯是把原文的意思（或者說是原文所表達的信息）通過譯文表達出來，是兩種語言之間的轉換，而語言整體地融于我們的生活之中，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從而也就廣泛地滲透到各個學科領域。如果說語言涵蓋了人文社會科學的方方面面，那么人文社會科學各個領域的研究成果都可能直接或間接地有助于翻譯研究的深化，因此在翻譯研究上，我們有必要把研究視野從狹隘的文學層面、語言層面跳出來，拓寬到哲學層面、文化層面、政治層面、歷史層面乃至一切社會科學的層面。事實上，人文社會科學中的哲學、對比語言學、文字學、詮釋學、人類學以及政治、歷史等學科的研究成果都已經在某種程度上促進了翻譯研究的深入展開。

但在國內，由于現代學科規制上的原因，社會科學領域中的不同學科之間客觀上存在著學科壁壘，這不利于對語言的整體觀照，也不利于翻譯研究的不斷深入。因此，國內翻譯研究者應該結合自己在翻譯中所遇到的實際情況，對翻譯中的各種問題進行綜觀，并盡量地拓寬研究視域，不斷地從其他人文社會科學中汲取營養，這樣才能在翻譯研究上取得更大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