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特的心靈拷問

顏全毅　郭　群

王新紀是當今京城戲曲劇壇的一位高產(chǎn)作家，這位北大中文系畢業(yè)的高材生，多年來認真、勤勉地從事著戲曲創(chuàng)作工作，不張揚、也不刻意低調(diào)，腳踏實地、盡職盡責去完成每一部作品。從1990年代初的京劇《圣潔的心靈》、話劇《斷腕》到上世紀末的曲劇《茶館》、獲得“飛天獎”優(yōu)秀編劇獎的黃梅戲音樂電視劇《春》，再到近幾年的河北梆子《村官李天成》和《兒的魂，娘的心》、曲劇《四世同堂》和《正紅旗下》、昆曲《關(guān)漢卿》、新版京劇《孔雀東南飛》、評劇《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以及2008年北京曲劇團上演的《北京人》等等，眾多作品見證了作家的勤勞和創(chuàng)作才情。

王新紀的創(chuàng)作涉及多個劇種，題材多樣。既有取材于歷史故事的傳奇劇目，有直面現(xiàn)實的農(nóng)村題材劇目，也有根據(jù)小說、名劇和其它劇種劇目移植的作品。其劇作題材多元、樣式不拘，對人物心靈脈動的細膩揭示，特別是劇中主人公對自我心靈的反復拷問，成為王新紀劇作的一個典型特色。在當代戲曲劇作家中，如此著力于人物的心靈拷問，使得戲劇呈現(xiàn)出對題材的深入挖掘和人物命運的獨特解讀實屬罕見。本文不妨就從其人物不斷的心靈拷問入手，來理解王新紀劇本創(chuàng)作的獨到性。

一、焦灼的拷問

在王新紀創(chuàng)作歷程中，《圣潔的心靈》是他早期的作品，也是使他倍覺艱辛的一次創(chuàng)作。這部將當代中國家喻戶曉的政治名人搬上京劇舞臺的作品，如何拉近主人公與觀眾的距離，在貼近人性的敘述上，真正打動觀眾，對劇作者來說，并不是容易的事情，但《圣潔的心靈》打動人心的情節(jié)，平實真切的情感敘述，還是成功地完成了戲劇的任務。

在《圣潔的心靈》一劇中，王新紀敏銳地抓住了這位人民公仆焦灼的內(nèi)心，不斷讓其進行反復自問，人物的情感和行為在心靈的一次次自省中得到合理的解釋和發(fā)展。對于孔繁森來說，百姓的生活困苦往往直接造成心靈沖擊，如何迅速有效地改變成為他努力工作的動機，但在自然和現(xiàn)實面前，個人能力的渺小和工作進展難以迅速達到效果又使他焦灼不安。例如，戲的第二場，孔繁森將昏倒在風雪中的老阿媽扶進帳篷后出去找糧食，待他回來時發(fā)現(xiàn)了跪在風雪中祈禱的老阿媽，他上前想要扶起阿媽，阿媽拒絕。這時，孔繁森說道，“阿媽！是我們來晚了，讓您受苦了。這是黨和政府給您的酥油和糠粑?！碑敯尳o眼前這位活菩薩跪下時，孔繁森的感情到了一個高潮，發(fā)出了“我不是菩薩，我是您的兒子啊”的心靈表白。看到阿媽赤腳走在雪地上，又唱出了“紅腫的雙腳這樣涼，我的心好似遭火燙，止不住眼淚往下淌”……我們看到，劇中主人公的心靈始終處在一種糾纏、矛盾、焦灼之間，這是作為共產(chǎn)黨干部，為百姓的疾苦牽腸掛肚，不時反思自己的工作是否到位的樸素出發(fā)點。劇中妻子病重住院，孔繁森待妻子病情稍稍穩(wěn)定就要去自治區(qū)黨委匯報工作，女兒十分不理解，他跟女兒說的也是簡單的一句：“你沒去過阿里，不了解那里的情況。不了解你爸的心哪”！并不是妻子在他心里不重要，也不是他冷血，而是他實在放不下阿里的千萬百姓，不論走到哪，他的心和情都緊緊與阿里相系。

王新紀的高明之處在于他沒有把筆墨著重于大事件、寫高大全的英雄干部形象，而更多的是表現(xiàn)人物在現(xiàn)實問題面前的無奈、急切。人物的講述真實，自然讓觀眾感動。戲劇甚至通過孔繁森的幾次“哭”，來凸顯人物的善良和不安，為心靈拷問提供性格基礎。在曲印、貢桑兩孤兒一人一口地舔舐糖果時，他哭了；在看到風雪中挨凍挨餓的老阿媽時，他哭了；在女兒跟他訴說這些年妻子的不容易時，他哭了；在看到卓瑪老師調(diào)工作因為錢的問題犯難時，看到孩子們吃飯吃得很少時，他也哭了……編劇塑造的就是這樣一個情感細膩的人民公仆形象。

令人難忘的細節(jié)如第五場，身為干部的孔繁森為了籌集曲印和貢桑的轉(zhuǎn)學費化名去賣血。兄弟大楊要幫助他去籌錢以阻止他賣血，他拒絕了并對大楊說：“這心里老像有團火燒著。覺得躁，覺得熱，坐臥不寧心焦灼。催著我干點什么，再干點兒什么……”如此一個樸素親切的干部形象，在文學作品中確實也不多見。

戲劇的高潮，孔繁森中年之際撇下妻子女兒撒手人寰，身邊留下的所有財產(chǎn)，就是那八塊六毛錢。作者于結(jié)局處仍然牢牢抓住了主人公牽掛、焦灼的靈魂，賦予了他一整段的唱詞來結(jié)尾：“望人間不由我淚如雨降，聽頌揚更叫人惆悵滿腔。我若是真能有神的力量，怎能讓我摯愛的土地有半點創(chuàng)傷！怎能讓孩子沒錢把學上，老阿媽大風雪里斷食糧。怎能讓奢風侈雨金錢響，誘人把革命的情操理想丟一旁！我若是真能把那神力掌，早令這冰雪嚴寒化春光。早令這高原獻寶牛羊壯，家家戶戶奔小康！又怎能中途撒手把命喪，拋下我病妻愛女，九十四歲的白發(fā)親娘！恨不能實不能像神仙那樣，神仙菩薩本荒唐。我不愿高高在上做神像，莫將我空存口號與文章。讓我在中國的大地上，化作春風走四方。呼喚理想和希望，讓親愛的祖國繁榮富強！繁榮富強！繁榮富強！”這段唱詞雖然帶有強烈的呼喚色彩，但在此種情境中，完全與主人公內(nèi)心情緒相吻合，給觀眾以感人至深的心靈震撼。

應該說，當代戲劇文學在主旋律作品中，對正面人物形象的塑造做了許多拓展和改變，使傳統(tǒng)高大全的形象得到了極大的豐滿，但以如此深入的心靈拷問入手，描寫人物內(nèi)心焦灼與痛苦，確實成為《圣潔的心靈》一劇的新穎所在。

二、質(zhì)樸的拷問

如果說孔繁森對自己心靈的質(zhì)問是因為他的愛民親民的焦灼感，那么，在王新紀另一部現(xiàn)實題材劇作《兒的魂、娘的心》里，主人公不斷對自己的自省則是出于一種十分質(zhì)樸的人性本原。一個農(nóng)村老太太，并不具備多高的文化修養(yǎng)，但憑著生性的淳樸與善良情懷，在自我拷問中，完成了人性的升華。主人公治國娘面對當干部的兒子與人串通，腐敗墮落，偷改強奸犯的歲數(shù)，預將其逃脫法律的制裁時，她的內(nèi)心充滿了負罪感。但作為一個含辛茹苦拉扯兒子長大的母親來說，她不可能果斷地大義滅親。兒子是她心頭的肉，是她此生的驕傲和慰藉。于是，幾多次的內(nèi)心掙扎，她終于在感情和正義之間，勇敢地站出來選擇了正義——也幫助兒子找回了真我。她的情感邏輯是真實、質(zhì)樸的。

戲的第二場結(jié)尾，治國辭別娘去三叔家，娘看著兒子的背影回想起“昨天還摟他睡在土炕上，轉(zhuǎn)眼就正正堂堂把干部當”，于是，有了“心里頭敞亮得疼的慌，直想悄聲哭一場”的情感沖動。這是一個母親看著自己的希望時的一種正常感慨。戲的第四場在治國娘的壽宴上，二民當眾揭穿治國，治國娘質(zhì)問兒子，但治國矢口否認。這時，治國娘不再懷疑自己的兒子，而是回轉(zhuǎn)身充滿底氣又帶有些許惱怒地對二民唱出了“有憑據(jù)說他把法犯，懲惡除奸我無二言。沒憑據(jù)妄把人作賤，你這是給誰把堵添！”從中我們不難看出治國娘對兒子的那份信任和維護兒子權(quán)威的那份急切，這是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深沉本能的愛。接下來的情節(jié)里，二民放火燒了治國家的柴垛，在這一場的結(jié)尾處，治國娘已經(jīng)分明感覺到了事情里的貓膩，但她同時又堅信兒子不會欺騙她。就這樣，滿腹疑惑、滿心愁煩無人無處訴說。一個農(nóng)村老太太一人承受著內(nèi)心的委屈和煎熬，讓人對其充滿了同情和心疼。當治國娘在三叔家見到香葉時，香葉的悲傷、痛苦、絕望深深刺激了她，她嘆息羞愧自己只為兒子著想，忽略了香葉的苦心腸。至此，全劇已鋪墊到了一個小高潮。

第七場里，在治國娘嚴厲的逼問下，治國終于說出了實情。老人家受到沉重打擊，她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兒子會做出這樣缺德的事情來。恍惚中，她回憶起了舊日時光中與兒子有關(guān)的每一份甜蜜，兒子成長過程中的每一點成績都是她的驕傲和自豪，都讓她的腰板挺得硬朗。可如今，她忽然覺得兒子與她漸行漸遠，她感受到了莫大的孤獨和恐懼。她心里明白該怎么做，但對骨肉的那份血緣之情讓她拿起電話的手又收了回去。此時，老人家內(nèi)心的矛盾、掙扎、痛苦到了極點。隨之，劇情也進入了最后的高潮。最后一場里，治國娘與兒子隔門對唱，每一句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直戳治國脆弱的心靈，治國在娘一聲聲的召喚中，心靈防線一點點被瓦解、擊潰。最終，當老人家唱出“常言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不是為娘心腸狠，我的兒啊——娘一心盼你做忠臣！也許你真的正把娘懷恨，娘這里可唯有愛你的心。哪怕你從此再不把娘認，娘也不能眼看兒子丟了魂！錐心泣血說不盡，快與娘敞開胸懷打開門！”時，治國的內(nèi)心瞬時完全坍塌，打開門，跪在了母親面前……老人家用她的真情挽救了迷途中的愛子，叫回了愛子迷失的靈魂。

整部戲中，治國娘這一人物的塑造十分真實，作者沒有把她寫成高大全的人物，她也不可能具備高大全的素質(zhì)。她就是這么一位普普通通的農(nóng)村婦女，一個守寡拉扯兒子長大的母親，她沒有別的奢望，就是盼著兒子有出息。她和千千萬萬的母親是一樣的心思，她也同樣爭強好勝，要面子，要虛榮。當二民指責、揭露治國時，她本能地護犢子；當懷疑兒子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時，她懷抱僥幸，不相信；當真的確認事實時，她悲憤、不甘，繼而要大義滅親，但她真的是不忍，下不了手——她要滅的是她一生的愛和希望??！但是，她深深明白，這步棋還得那么走，感情不能遮蔽道義，人不能活得那么賤，不能犯法虧天良。就這樣，她最終艱難地做出了痛苦的抉擇！

三、艱澀的拷問

同是對于靈魂的拷問，《圣潔的心靈》的主人公焦灼；《兒的魂、娘的心》的主人公徘徊、掙扎；而在《北京人》里，淑芳這一人物則是隱忍、艱澀的。王新紀所作戲曲劇本《北京人》根據(jù)曹禺先生的同名話劇改編，由北京曲劇團2008年上演。和原作不同，改編本有意識地突出了淑芳這一人物，給予她很多同情筆墨，使她成為了劇作的靈魂。這樣，就將話劇《北京人》多線索的敘事方式，多個主要人物群像展覽改為線索收縮，人物集中，更利于戲曲敘述。

在戲曲改編本中，主人公經(jīng)歷了一個艱難的靈魂拷問過程，整出戲，也就是淑芳走出自己心靈困境，在不斷的內(nèi)心掙扎中認識社會和身邊人的歷程。事實上，淑芳自始至終愛的都不是文清，她所謂的愛只是她靈魂深處的自以為，是她自己營造的一種感覺，她愛的是想象中的文清。

淑芳寄人籬下13年，內(nèi)心的孤苦和寂寥非常人所能想象，正如淑芳一段唱詞中的“忘不了童年守望的圓月亮，忘不了娘為我輕輕吟唱的‘桂枝香”；“多少回夢里見娘睜眼望，卻只見窗前明月光。孤苦伶仃無依傍，飛短流長如箭芒。好似飛蛾落蛛網(wǎng)，何必傷懷說斷腸！”在這樣的一種心理環(huán)境中，人一定會本能地去尋覓一種安慰或者說是寄托，而文清或許就是她在黑暗中的一縷亮光，即便是微弱的，卻也是充滿著夢想的。就這樣，在淑芳的心里就住進了一個人，這個人表面上看是文清，其實只是一個符號，一個想象中的概念而已。是淑芳自己在心靈深處構(gòu)建的理想王國。

當瑞貞質(zhì)問淑芳為什么放走文清，這樣自己快活嗎？淑芳的回答竟然是：“看著別人快活，你不快活嗎？人，是為了一顆心才活著的呀！他走了，就像鼓著翅膀的鴿子一樣。我不清楚他在哪兒，可我知道他在飛！身下是長江大河，通衢鬧市，五湖煙柳，萬里塵沙，迎著風，冒著雨，吃著苦，豁著性命，可他卻是非?？旎畹?！他一點兒也用不著擔心這里的事！因為他知道，他的家我會為他打理，他的父親我會代他伺候，他的孩子我會替他照料，他的書房我會幫他收拾。他愛的字畫我管，他養(yǎng)的鴿子我喂，他寫的詩稿、文章，也全都由我珍藏。一切都像他在家一樣。瑞貞，甚至，甚至我覺得，連他不喜歡的人我現(xiàn)在都該體貼，該喜歡，該心疼，該愛，為著……為著他所不愛的也都還是親近過他的?！睆倪@里，我們可以看出，淑芳是怎樣深陷地活在自己臆想的世界中，她在這個世界中不停地進行著心靈的自我追問和慰藉。這個世界中有關(guān)于文清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編織，她的“文清”是鼓著翅膀的鴿子，不怕苦和累，快樂地馳騁在外面的大千世界中的男人；而她自己則是那個永遠守候在家中的女人，是這個男人的紅顏知己，默默地在后方為男人承擔著本該由男人承擔的一切責任，她是這個男人心靈上永遠的巢穴，堅韌地在原地等著倦鳥歸來?！吧踔?，甚至我覺得，連他不喜歡的人我現(xiàn)在都該體貼，該喜歡，該心疼，該愛，為著他所不愛的也都還是親近過他的”，淑芳以自己的痛苦去維系夢想，文清便是這種夢想的外化。

正如曹禺原劇所具備的深厚意味，改編本也讓淑芳從絕望中完成了自己的成熟?，F(xiàn)實往往是那么殘酷，當淑芳正在暢想著自己勾畫出的文清時，文清卻拎著箱子返回了家中——他早已經(jīng)沒有力量走出這個形如枯槁的墳墓。至此，淑芳的理想精神世界完全坍塌，“遠別魂相悅，人歸心永決。窗邊舊明月，照罷離別照殘缺，此恨獨絕！”短短幾句唱詞將全劇推向高潮，編劇完成了對淑芳夢想幻滅過程的完整講述。在全劇的結(jié)尾，淑芳終于沖出了樊籠——她自己心中的魔杖，跟隨瑞貞、袁任敢他們一同出走，“振精神邁出心獄求解放，抬眼望是一天燦燦星光 ”。淑芳在靈魂塌陷之后，最終通過艱難的靈魂拷問，完成了鳳凰涅槃。

依仗戲曲的特性，大量的唱段正好是展現(xiàn)主人公心路歷程的一個完整細膩的平臺，而曲劇《北京人》詩意的文本意境，詩化的創(chuàng)作手法，賦予了劇中人物豐富的表現(xiàn)空間。

四、蒼涼的拷問

《關(guān)漢卿》和《孔雀東南飛》并不是很新穎的題材。前者有田漢話劇大作及廣東粵劇的改編本；后者則幾乎是全國各個劇種都曾搬演過的經(jīng)典老戲。王新紀在為昆曲和京劇重新創(chuàng)作這兩個題材時，一如既往地將人物內(nèi)心的心靈拷問當作一種情感切入點，而這種切入點更因創(chuàng)作者的感悟契合而具備了一種全新的視覺。

昆曲《關(guān)漢卿》一方面顛覆了關(guān)漢卿鐵骨錚錚、充滿斗志的硬漢形象，被還原成一個有血有肉的、有情有愛的文人才子。更值得一提的是，本劇著重塑造了珠簾秀這個元代女伶，關(guān)漢卿的紅顏知己，又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形象。在整出戲里，珠簾秀這個人物的心理活動是復雜而可信的。作為一個紊亂世界里卑微的女性形象，高潔的內(nèi)心與身份的低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因此，脆弱、頑強、堅毅、蒼涼等不同個性，構(gòu)成了這個女性性格的多元性。劇作正因有對這一人物形象頗為真實而細膩的剖析，才使得這一題材具備了某些嶄新的亮色。

劇中，珠簾秀一直是渴望脫籍文書的，渴望告別被糟踐、凌辱的伶人生活，但她知道這對她來說是癡心妄想、是個遙遠的夢。她既深切渴望，卻不懵懂無知，“無限風情，滿腹才藝，反成桎梏把人拘。這一身唯有記憶屬自己，痛煞煞，血淚淋漓，難棄難醫(yī)?？粘呀莾浩猓谥谐懊摷?，心頭思嫁衣。這囚牢只怕要坐到底”！因此，她對世界的認知，對心靈的拷問，就具備了蒼涼的意味，明知宿命難違，偏有高貴的理想難以抹殺。這時候，關(guān)漢卿的劇本，自己的表演，就成了唯一寄托精神不會沉淪的手段。戲的第四場，關(guān)漢卿面對大管家、吳不凡等惡勢力而感到失意、絕望時，發(fā)出了“這世上多有的，是吃人的老虎，為虎作倀的小人！與百姓飛雪鳴冤的老天，又在哪里？”的吶喊，珠簾秀斬釘截鐵地回答道“在你心間筆底，在我瓦舍勾欄！”

在珠簾秀內(nèi)心深處，瓦舍勾欄早已成為她生命中的慰藉、心靈港灣；是她在這個塵世中唯一可以實現(xiàn)并感受到自己價值的所在。這樣的一種下意識其實已經(jīng)上升為一種歸屬感，這種歸屬感是隱蔽的，或許連她本人在通常狀態(tài)下也未必了解。戲至如此，已經(jīng)超脫了一般故事敘述與外化沖突。進入人物內(nèi)心的深處、戲的最終，她與關(guān)漢卿“放浪陶醉勾欄中，心安氣定，寫人生千秋壯景，唱江山萬里豪情”。寫出了令人可信的珠簾秀，可信的關(guān)漢卿！從心理剖析入手，讓戲劇更為深沉有致。

同樣的，新版京劇《孔雀東南飛》中，主人公劉蘭芝的靈魂拷問也是蒼涼的。這一個劉蘭芝，與傳統(tǒng)形象的逆來順受有了不一般的性情，在撕裂與期盼中歸于絕望，心靈深處，更有無從改變的蒼涼。這是整個傳統(tǒng)社會底層女性宿命的悲涼。

劇中，劉蘭芝一開始是懷抱希望的，期望著現(xiàn)在逆來順受而有朝一日可以當家作主。因此，面對婆婆的責難，她把怨言埋在心里，始終以敦厚溫良、小心謹慎的態(tài)度面對。但在日復一日的打壓之下，劉蘭芝的內(nèi)心瀕臨崩潰。終于一朝爆發(fā)，在丈夫面前忍不住說出：“妾不堪受此，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話既出口，蘭芝自己也是驚慌失措，她不經(jīng)意地背叛了。然而，覆水難收，焦母從兒子仲卿口中詐出實情，逼迫他寫了休書。蘭芝悔不當初，“婆婆若收回休書轉(zhuǎn)心意，劉蘭芝甘受責罰，甘愿屈膝?？蓢@她刻薄專橫成老癖，今始知最難相處是婆媳。母命難違愁無際，子規(guī)清夜泣血啼。一聲雞唱人戰(zhàn)栗，我心中悲憂苦恨，海聚山積！”木已成舟，劉蘭芝只能接受被休的命運。戲劇此時著重寫劉蘭芝作為一個女性對自身尊嚴可憐的抱守，仔細化妝：“且把這可憐的尊嚴強撐起，起嚴妝婆婆面前道別離?！弊宰鹱詰z卻不放棄底線，這為她后來的行為和最終的選擇做了鋪墊。

王新紀所作《孔雀東南飛》把劉蘭芝的反抗視為對整個社會傳統(tǒng)陋習的撕裂，劇中借彩旦陳媽的一番話作為悲劇的真正內(nèi)蘊：“你這一番倒行逆施啊，傷的可不是一張婆婆的臉，你這是在抽天下千千萬萬、數(shù)都數(shù)不清的婆婆們的嘴巴！唉，這下她不想把你休回娘家去都不成啦！”劉蘭芝被休后，心靈經(jīng)過了巨大蕩滌，更為決絕地找到了內(nèi)心的尊嚴。第七場細節(jié)頗為到位：劉蘭芝被娘家另許婚姻，焦家與劉家相遇，分外尷尬。劉兄因妹妹新許配的夫婿是焦仲卿的頂頭上司而在焦母面前洋洋自得，兩人互相諷刺。當焦母反詰劉兄其妹不夠貞孝賢淑時，劉兄反駁：“她哪里夠不上貞孝淑賢？這樣的賢婦……”這時，蘭芝竟然脫口而出：“不做也罷”，令在場所有人愕然。焦母這下算是抓住了話柄，沖著劉母和劉兄：“聽見了吧？聽見了吧！”劉母又急又怒，沖蘭芝：“兒啊，你委屈縱有天大，這樣的話兒，又如何能講！”沒成想，令人驚訝的是蘭芝又高聲重復道：“這樣的賢婦，不做也罷！”到此時，劉蘭芝已經(jīng)不再畏懼，她的表現(xiàn)屬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婆婆、母親、兄長……社會處處對她的壓力已將她摧殘得體無完膚。一個被折磨壓抑如此之深的女子，個性又是如此剛烈，看似突然的言語沖撞，實則是之前長久積壓的憤懣泄洪；看似驟然急劇的思想轉(zhuǎn)變，實則是之前靈魂深處的輾轉(zhuǎn)反側(cè)。這時候劇作家筆下的劉蘭芝，有了情感爆發(fā)的強大可能性，大段唱詞看似針對眼前眾人的責怪，實則是這個人物自我靈魂拷問的深切回答：“驀然回首思以往，自覺自愿把枷扛。自輕自賤猶自賞，自愚自虐自毀傷。千容百忍，一讓再讓，散了鴛鴦，毀了紅妝，落得個心傷魂碎枉斷腸。一脈心香除蔽障，萬般感悟淚千行。心中的話兒當眾講，天長地久戀焦郎！君是磐石立霄壤，妾做蒲葦抗寒霜，人間不容有天上，恩愛夫妻永成雙！”以徹底蒼涼的覺醒喚起自我人格的完成。

王新紀劇作眾多，目前仍處于創(chuàng)作活躍的狀態(tài)之中，但他自己仍覺得還未創(chuàng)作出令自己滿意的作品，文藝作品創(chuàng)作總是令作者難以自我滿足。相信在厚積薄發(fā)的辛勤狀態(tài)中，王新紀一定能創(chuàng)作出更優(yōu)秀的作品。

（作者單位：中國戲曲學院戲文系）

責任編輯：尹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