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世麗
《論語》:“有德者必有言。”言語被視為道德修養的自然流露,它作為一種表達。總是與內在秉賦相一致。漢代楊雄在《法言·問神篇》中有著名論斷:“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他認為語言與文字是內心的顯現,能反映作者的品質。文學語言相比日常語言更集中地凝聚了作者的心智活動,因此,能更本質地反映出作者的人品。特別是散文,作為最通俗的文體,與其他文體相比,它的規定性無疑是最不明顯的、最寬泛的。也正因為如此,散文又最能表現出作者的個人性情和文學修養,使之成為作者內外表里的全貌寫真。當代散文家雷達在《再談散文》中講:“散文的魅力說到底。乃是一種人格魅力的直呈,主體的境界決定著散文的境界。”李冰老師選擇散文這一自由不羈的文體。作為他傾吐心聲的一種形式,切入現實生活,在主體精神與實際生活的強烈擁抱之中,抒發自己摯真至誠的生命體驗,升華了凡俗人生的精神境界。
李冰在欣賞自然風物、人文景觀的同時,不停留于一般的記游、寫景、述感。也不只寫耳目所及之物,而是追求歷史與現實的有機結合。例如《邊城》:“它古老而年輕,質拙而秀美,像一座巨型盆雕。裝點在重巒疊翠的漢水人楚處。但見奇峰拔地,碧宇懸空,旭日映渡,嵐氣浮動……”字字珠璣。文采飛揚,鮮活的形象,如春風撲面,紛至沓來,令人目不暇接。接著,作者筆鋒一轉,用飽醮歷史的濃墨,在現實風景線的長長畫布上著意點染:三十年前,被“革命”狂潮裹卷到這里,玉米粥、蒸紅薯、土制酸菜;二十年后(八十年代末),鐵路、公路攜漢水破境而過:再到今天,“硬是在陡峭的山體上鏤刻出一座現代化的城池……將世襲的理想切換成理想的現實”。簡練而清晰地勾勒出“邊城”三十年的巨變。使自然景觀烙上強烈的社會、時代印跡。努力反映出歷史、時代所固有的縱深感、凝重感。不僅如此,作者還以敏銳的、現代的眼光去觀照、思考和發掘已知的歷史,給歷史人物事件以新的認識、新的詮釋。如新四軍五師人經白河、李自成從白河強渡漢水,月兒譚的璞玉、華夏九州之一的古梁州、《左傳》所記、《詩經》歌謠以及石器遺址、漢墓石窟、棧道碑碣……諸多的歷史轍痕足以讓我們去感受那曾經的輝煌。白河的青山碧水間獨特的地域文化及其歷史,內涵,不知隱匿著多少神奇與絢麗。等等,這些史料,既為讀者展開垂天的羽翼去聯想發揮提供了條件,又使讀者不期然地負上了一筆情思的宿債,情不自禁地啟動了內在的遐想,急切地渴望探訪其實境。但作者真正追尋的并非是早已滄桑巨變了的歷史景觀,而是深蘊其中的文化精神內涵和它的價值意義,使往昔的文化價值歷久常新,從而去豐富我們的心靈世界。李冰帶著現代的精神走進歷史,同時又將歷史和傳統引向現代生活和現代的精神世界,那些逝去的事件在回憶中獲得一種當時并不具備的意義,成為我們當代人精神起錨的港灣。李冰在歷史與現實之間,挺舉起人格力量的杠桿,讓自己的靈魂在歷史文化上撞擊。展開深沉的人文批判,給讀者留下足夠的思考空間。
李冰的生活隨筆,充分發揮隨筆的閑談絮語、自由活潑的特點。憂憤、調侃、俏皮、通達、意趣齊佳,循著真實自然的軌跡,去尋找生活的饋贈。以新穎、獨特理趣,探究人生底蘊,表現作者率真的人品。且看:“日子無言,卻涵容萬物,雜陳萬象。”“日子孳生著文明,也孳生出小人”。(《日子》)“人各自有各自的活法,毋須以己之法繩之于人,因為誰也不能讓地球不轉,故當寬容于人”。(《朝露夕拾》)這些富有哲理性的只言片語。點滴收獲,構成李冰隨感的“核”,這是作者心靈的剖白,也是作者在物欲橫流、審美理想缺失的現實條件下的深刻思考和苦苦求索,這無疑增添了作品內涵的濃度和啟迪人心的力量。作者常以排比、質問、反語等方式。顯示其社會批判力量。如“無論多么超級的吹家,永遠吹不出人的素質,這才由不得自己。吹得愈牛,愈見其反。若‘吹風不止,求實?求是?談何容易!”(《戒‘吹雜談》)“那步覆匆匆的人群,尾氣盈盈的車流,追日趕月,奔流如命。為生計?為計謀?為罪惡?……”(《陽臺》)。對于小人,“人們不得不在鄙夷的同時,也將目光投向身邊的小人。小人是天才。是人精,是超級魔術師”。他們能“無中生有,兩面三刀,諂媚、誣陷、整人、賣友、卑鄙、陰毒、殘忍,樣樣精通,只可惜做了小人”(《日子》)。運用一串串排比和質問,酣暢淋漓地將感情宣泄出來。這是正直的知識分子發出的憂憤之聲,其批判力量中浸透著這位文化人內心深處沉重的責任感。
真正代表李冰文思的是他的職業抒懷散文:讀書——寫作——從教是他抒懷的主題。他幾十年孜孜不倦,躬耕于教育這方熱土,對“教師”職業抒寫得心應手,高屋建瓴,真切、深刻。他說“做了語文教師便偷不得懶,逼著你不斷拓荒耕耘的視野,充電知識的羽翼。以便厚積而薄發……”“做了教師,真真才是‘不用揚鞭自奮蹄”。“教師,不就是根嘛——學生可以是參天大樹,可以是耀眼的果實——教師依然是根——依戀于廣袤的大地”。這些句子膾炙人口,形象地概括了教師的樂業,敬業,默默奉獻的特質。老師“集雅俗于一身,雖然清貧,卻甘做人梯,從不嘲人戲世……”“真正摯愛上教師職業,人也就崇高了許多,崇高得免受他人吃請之累……難得靜心看世界,從容鑒世人……”這既是作者的體驗,也將教師這一職業固有的清貧、清苦、清靜、清白、清醒、清雅、清高全盤托出,再現作者的憂患、淡泊、超脫、崇高的文化人格。或許教師過于平凡。但能成為堂堂正正的“師表”,則是李冰為人為文的一大境界。
李冰散文常融記敘、議論、抒情于一體,正如蘇軾所言:“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無論是描摹自然山水風光,還是直接描寫現實人生,抑或是職業抒懷,他都力圖用現代意識去審視、去挖掘隱藏在日常題材中的現代內容和人生感受,以平實的語言和多樣的藝術手法表現出來,用“真情”串起來。有時像一滴水,靜靜地滋潤讀者久涸的心田;有時又像一團火,熊熊燃燒于現實之中;有時像一朵云,輕輕超脫于塵世之上;有時又像一陣颶風,以勢不可擋的力量橫掃世間塵滓!這是在作者人生閱歷的積聚與積淀,生活體悟的淳化的基礎上凝成的心語曝言,因而更具深度和分量。
當代散文家林非指出:“一切出于真摯和至誠,才是散文創作唯一可以走的路。”“真誠”乃李冰之文的一大特征。他說“筆痕所指,皆心語曝言。若小草與泥土的私語、溪流對大海的傾訴。當然,也有陽光與暗角的對話,大自然無矯無飾的坦露……”(《心語無痕》)。“文學是文學家的枷鎖。選擇了文學,則自我走進人間煉獄,不是因為罪惡,而是文學本身就是一種自我修煉、自我完善的人生境界。選擇丁文學、就選擇了需要艱辛付出的勞作和苦難……不斷強化自身的道德修養和文化積淀”。“讀書、寫作,凈化靈魂,凈化生活。”“社會與人生。陽光與暗角,時代激流,大浪淘沙,可寫的東西實在太多了”。這些坦率、真誠的經驗之談,對于有志于文學的青年如何邁開堅實的腳步。進而走上創作的通衢大道,是極具啟發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