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為平
摘要:在當代中國詩壇,顧城是一個很獨特的詩人,他的詩歌充滿濃郁的夢幻色彩和童話氣息,由此被譽為“童話詩人”。在顧城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始終貫穿著鮮明的“童話情結(jié)”,這種“童話情結(jié)”既是顧城借以反抗現(xiàn)實的特殊方式,是他關(guān)照現(xiàn)實社會和人生理想的基本途徑,同時,也是導致顧城走向悲劇道路的根源所在。
關(guān)鍵詞:顧城;童話詩人;悲劇
在中國當代詩歌史上,恐怕沒有哪位詩人能像顧城一樣。其詩、其人都引起了人們的全面關(guān)注和爭議,從他幼年隨父下放山東的經(jīng)歷、八歲開始創(chuàng)作的詩歌、上世紀80年代令人矚目的朦朧詩人頭銜,到他遠赴異域講學、最終在新西蘭荒僻的激流島隱居、93年戕妻自殺、身后遺詩以及自傳性質(zhì)的小說《英兒》出版,顧城一再成為人們關(guān)注的焦點,尤其是顧城極端的辭世方式,在當時成為轟動一時的文化事件,也成為當代詩歌史上的一段傳奇,給世人留下永遠難以泯滅的深刻印象。
顧城的詩大致可以歸為三類:一類是以獨特的方式表達對時代、人生反思的詩歌。如被當作是顧城代表詩作的《一代人》、《遠和近》等;另一類是具有探索傾向、受到的爭議較多的詩作,如《弧線》、《感覺》等;第三類就是代表和反映顧城理想世界的、充滿夢幻色彩的童話詩歌,也是廣受好評的一類詩歌。這類詩表達了顧城對生命的體認、對價值的構(gòu)建,是他全部世界觀的形象展現(xiàn),為他贏得了“童話詩人”的稱譽。借助這些詩歌,顧城很具體地向世人昭示了他的“童話”情結(jié),宣稱自己是一個“任性的孩子”、“拒絕長大的孩子”。而事實上,在其他類型的詩歌里,也一樣潛藏著顧城的“童話”情結(jié),他打量時代、生命的視角無疑是與世俗相對立的,他始終保持著一顆童心,所以在他的詩歌里。想象奇特。意象豐富,色彩斑斕,語言和思維都是天真的孩童口吻,同時字里行間又不露痕跡地展示了詩人思想的深刻。這樣,思想的哲理性、深邃性與語言的稚嫩、想象的天真,這些看似矛盾的因素神奇地融合在顧城的詩歌里,形成了顧詩特有的風格和打動人心的魅力。因此,可以說在顧城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童心、童真、童話是既是立足點,又是歸宿點,是顧城一生都無法擺脫的“童話”情結(jié)的具體體現(xiàn)。
對于顧城來說,“童話”情結(jié)有著及其重要的意義:
一、“童話”情結(jié)是顧城對抗現(xiàn)實世俗社會的獨特方式
作為朦朧詩的代表詩人,顧城和北島、舒婷等詩人一樣經(jīng)歷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文革爆發(fā)時,顧城剛好十歲,因為父親在政治上受到迫害,于是顧城隨父親一起來到了山東某農(nóng)場,過起了流放勞動的生活,直到1974年才得_以重返北京。回北京后。為了生存,顧城做過木匠、搬運工等工作,可謂是歷經(jīng)了人世的滄桑變遷。這十年,對于顧城這一代人來說,正是他們形成自己的人生觀、價值觀的關(guān)鍵階段,可是他們看到并切身感受到的卻是真理被踐踏、人性被摧毀、良知被泯滅,是非混淆,黑白顛倒。一個污濁邪惡的世道!所以,當文革結(jié)束之后。控訴這場災難對個體、對民族造成的巨大傷害,反思歷史,成為了從文革中走出來的人們共同的選擇。在小說界,出現(xiàn)了集中批判文革罪惡、揭露傷痛、審視災難的“傷痕”小說、“反思”小說,在詩歌領(lǐng)域,這種精神上的反抗出現(xiàn)得更早,文革后期以知青詩人食指、黃翔及“白洋淀詩人群”為首的知青詩歌中已現(xiàn)端倪,像食指的代表詩作《相信未來》,因成功地表達了從迷惘到覺醒的一代青年的呼聲,以一種隱秘的方式在民間尤其是廣大的知識青年群體中廣為傳誦。文革結(jié)束之后,借助民間刊物《今天》的問世,朦朧詩正式從地下走向公開,并很快在社會上形成一股熱潮。在這股詩潮中,表達對苦難的思索和反抗是最重要的主題之一。
同樣作為朦朧詩人,同樣經(jīng)歷了那個黑暗的時代,顧城的創(chuàng)作卻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思想內(nèi)容和風格特色,在顧城的詩中,雖然也有如“黑夜給了我夜的眼,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這樣充滿力度的表現(xiàn)時代精神的詩行,但更多的卻是洋溢著夢幻色彩、以孩童的視角來抒寫靈性的詩歌,其間洋溢著單純稚嫩、天真無邪的色彩,仿佛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在盡情編制自己的童話世界,詩里很少控訴,沒有血淚,更多呈現(xiàn)出的是一片寧靜祥和的藝術(shù)境界,確實使人很難把這種來自詩歌的感受和詩人曾有過的苦難遭遇聯(lián)系起來。實際上,對于那樣一場嚴重傷害、扭曲了整整一代人的浩劫,顧城自然不可能遺忘,不可能不反抗,只是他的反抗方式極為特殊,他選擇了回避,選擇了構(gòu)建一個夢和美的童話世界,用藝術(shù)的想象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相對抗,在虛幻的世界里寄托自己的夢想。在這片天地里。詩人盡情歌唱:“我唱自己的歌/在布滿車前草的道路上/在灌木的集市上/在雪松和白樺樹的舞會上/在那山野的原始歡樂上/我唱自己的歌……”(《我唱自己的歌》),并且宣稱“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我想涂去一切不幸/我想在大地上/畫滿窗子/讓所有習慣黑暗的眼睛/都習慣光明/我想畫下風/畫下一架比一架更高大的山嶺/畫下東方民族的渴望/畫下大海——/無邊無際愉快的聲音”(《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正是出于對現(xiàn)實世界的失望和排拒,顧城才會堅守心中的理想世界,在他看來,童心是最純真美好的。在它面前,一切陰暗污濁都會消失。顧城一直深陷在自己編造的童話世界里無力自拔,或者說他寧愿相信這個詩的藝術(shù)世界是真實的,那里才有他苦苦追尋的夢和美。顧城試圖通過詩歌中干凈透明的童話世界來消弭時代罪惡的印跡,以一種單純的幻想去回避現(xiàn)實社會中的種種不愉快和矛盾,只有在詩歌里。他才能獲得靈魂的安詳,才能感受到生存的價值和意義。他在童話的世界里越是走的遠,越是表明了他對真實生活保持一定距離的決心。這正是顧城對時代的宣戰(zhàn)書,一個無力改變現(xiàn)狀,只有通過營造另外一個理想世界來與之相抗衡的文弱詩人的獨特而意味深長的反抗方式。
二、“童話”情結(jié)是顧城關(guān)照理想和現(xiàn)實的基本方式
由舒婷所寫的《童話詩人》,顧城獲得了一個恰如其分的稱謂:“童話詩人”。同為朦朧詩代表詩人的舒婷,對顧城有較深入的認識和了解,她的這首詩,在當代所有研究顧城的文字中。無疑是最生動、最富于詩意的注解:“你相信了你編寫的童話/自己就成了童話中幽藍的花/你的眼睛省略過/病樹、顫墻/銹崩的鐵柵/只憑一個簡單的信號/集合起星星、紫云英和蟈蟈的隊伍/向沒有被污染的遠方/出發(fā)”。確實,讀顧城的詩歌,有如欣賞一個個的童話片段,情節(jié)簡單,而意境優(yōu)美深邃,使人情不自禁深陷其中。從創(chuàng)造的背景講,顧城從小在自然的環(huán)境中長大,陽光、海浪、沙灘是他創(chuàng)作的主題。獨特的環(huán)境氛圍,塑造了獨特的人格趨向,使他的詩具有朦朧、純粹、自然簡單的特點,充滿了童真情趣。童話式的口吻和語言模式,使人感到親切而生動,透出絲絲的空靈和稚氣。
對于大多數(shù)作家來說,都會很清楚現(xiàn)實生活和藝術(shù)世界的區(qū)別,他們知道生活是生活。寫作是寫作,絕不會把二者完全等同起來。可對于顧城來說就不同,他似乎天生就
是為詩歌而生,他把寫詩當作實現(xiàn)生命價值的主要方式,不僅癡迷于創(chuàng)造沒有受到世俗污染的詩的藝術(shù)世界,而且還虔誠地向往這個虛幻的世界。出于對現(xiàn)實的厭倦。顧城放棄了直接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創(chuàng)作立場,他以一個“任性的孩子”的固執(zhí)堅守著來自于孩提時代對真、善、美的理解。在他看來,現(xiàn)實社會的種種矛盾、分裂、不和諧,都將在詩歌中得到解決,在這個色彩斑斕、遠離喧囂、沒有爭斗、沒有恐懼的夢幻世界里,人們必定會獲得心靈上的絕對自由。因此,詩的世界對顧城來說,不僅僅是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范疇,而且是人的生活范疇,也不僅僅是理想的寄托,還是一種生活目標,他把自己對現(xiàn)實的想象和對理想的追尋放進溢滿童真的世界里展現(xiàn):“把我的幻影和夢/放在狹長的貝殼里/柳枝編成的船篷/還旋繞著夏蟬的長鳴/拉緊桅繩/風吹起晨霧的帆/我開航了……用金黃的麥秸/織成搖籃/把我的靈感和心/放在里邊/裝好紐扣的車輪/讓時間拖著/去問候世界……”(《生命幻想曲》)。遠離了世俗的一切,“我們在掌心睡著/像小鳥那樣/相互做夢/四下是藍空氣/秋天/黃葉飄飄”(《有時》)。這些詩里,想象新穎,畫面澄凈透明。傳遞著溫暖的信息。
但顧城畢竟是個成年的詩人,成長的歷程不可避免地投影進他童話世界里,一方面他極力營建充滿真、善、美的詩歌世界,另一方面又不無失落地審視他所生活的時代,這樣就使他的童話詩歌具有一絲淡淡的憂傷意味。比較典型的如《簡歷》:“我是一個悲衷的孩子/始終沒有長大我從北方的草灘上/走出,沿著一條/發(fā)白的路,走進/布滿齒輪的城市/走進狹小的街巷/板棚。每顆低低的心……我相信我的聽眾/——天空,還有/海上進濺的水滴/它們將復蓋我的一切/復蓋那無法尋找的/墳墓。我知道/那時,所有的草和小花/都會圍攏/在燈光暗淡的一瞬/輕輕地親吻我的悲哀”。不難看出。這首詩實際上是詩人抒寫自己在那個特殊時代里的遭遇和命運,格調(diào)低沉,對現(xiàn)實的失望及由此而生的悲哀之情顯而易見。由于無法真正擺脫時代、社會在心里留下的陰影,所以顧城詩歌里的童話世界就不可避免地浸染上一層傷感的時代氣息,形成了童稚的語氣和成人的憂傷完好融合的獨特風格。
三、“童話”情結(jié)是導致顧城悲劇的根本原因
1993年顧城的突然辭世,對于熱愛他的詩歌的人們來說,是一個沉重的打擊。詩人的悲劇固然令人震驚,但細細讀過顧城的詩歌,其實他日后英年早逝的悲劇已經(jīng)預示在其中。顧城是一個天才詩人。但卻不是一個世俗詩人。或者說他一直拒絕向現(xiàn)實妥協(xié),拒絕使自己成為一個為生活的柴米油鹽而謳歌的詩人,在顧城留下來的數(shù)量不多的各類照片中,他大多戴著一頂樣式怪異的帽子,據(jù)他自己的解釋是避免世俗生活污染了他的思想,由此可見詩人想法的怪異和對現(xiàn)實的對抗,他對于潛藏在自己腦海中的夢想又是多么的珍視。正因如此。顧城在各個時期的詩作中反復吟詠他的童話主題,始終努力試圖通過詩歌來構(gòu)建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世界。追尋實現(xiàn)夢想的種種可能,其結(jié)果就是他越來越偏離現(xiàn)實,越來越沉溺在封閉扭曲的詩歌世界里無法自拔。
80年代末期,顧城出國到歐美國家進行文化交流,不能說沒有一種逃離現(xiàn)實尋求理想的動機。1988年顧城接受新西蘭奧克蘭大學邀請,在該校亞語系教授中國古典文學。可不久他就放棄了令人羨慕的學者生活、都市生活,選擇到偏遠的激流島,開始了一種類似于隱居的生活。從充滿名利誘惑的滾滾紅塵退到清寂單調(diào)的激流島,是顧城力圖使自己心中的理想變?yōu)楝F(xiàn)實而做的一次最切實的努力。不難理解,顧城是想在這僻遠的世界一隅,與山水自然為鄰,過一種與世無爭、自給自足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他親自墾荒、種菜、養(yǎng)雞。回歸到一種自然單純的生活狀態(tài),這樣的畫面正是他的詩作中反復出現(xiàn)的。“我耕耘/淺淺的詩行/延展著/像大西北荒地中/模糊的田壟風太大了,風/在我的身后/一片灰砂/染黃了雪白的云層我播下了心/它會萌芽嗎?/會,完全可能在我和道路消失之后/將有幾片綠葉/在荒地中醒來/在暴烈的晴空下/代表美/代表生命”(《我耕耘》)。
一開始,顧城一定以為自己已經(jīng)踏進了窮盡一生在追尋的理想世界,也以為可以就這樣地老天荒下去。可是,顧城沒有料到的是,他僅僅在表象上接近了他渴望的生活方式。可是在物質(zhì)利益、情感等方面,他不可能按照童話的方式來處理,過于理想化的固執(zhí),使顧城不可避免地陷入巨大的經(jīng)濟危機和情感危機之中。經(jīng)濟上的捉襟見肘,他對兒子小木耳的排拒,他和妻子、情人三人之間的尷尬關(guān)系,英兒的出走,妻子的背叛,顧城苦心經(jīng)營的世界已然支離破碎,他無法承受這樣沒有絲毫童話色彩的現(xiàn)實,于是慘絕人寰的悲劇發(fā)生了。
顧城悲劇的根源就在于他把理想等同于生活,一廂情愿地去構(gòu)建他所追尋的夢想世界。這種理想和現(xiàn)實嚴重脫節(jié)的狀況,必然會導致悲劇性的結(jié)局,在顧城的世界里,英兒事件也好,謝燁的背叛也好,只不過是導火索。加速了他最終的毀滅而已。這個悲劇可以說是注定的。
小結(jié)
顧城之所以被認為是朦朧詩的重要代表,很大的一個原因在于他開辟了一個不同于北島、舒婷、楊煉等人的創(chuàng)作立場和語言環(huán)境。顧城詩歌中濃郁的童話氣息,稚拙的語言。干凈、透明的意象。純粹的詩境,構(gòu)成了遠離人間煙火、美輪美奐的藝術(shù)圖景。顧城用童稚的眼光表達他對理想和現(xiàn)實的認知,執(zhí)著地在詩歌的世界里建造一座童話的花園、一個與世俗世界對立的彼岸世界,并以此來表現(xiàn)他對人類精神困境的“終極關(guān)懷”,所以顧城的詩歌顯得純真無邪、撲朔迷離而又充滿溫暖的人性和柔情。雖然詩人已經(jīng)用他不算長的人生歷程證明了這個理想的虛幻、渺茫和遙不可及,但是作為一種藝術(shù)世界。它長久地吸引了無數(shù)向往美和善的人們。在顧城的詩歌里,任何人都可以找到一種共鳴,那是被我們遺忘在童年的夢想、和童年有關(guān)的心情和故事,縱使歲月流逝,依然是純美動人。詩人顧城為我們保管著這個夢想,小心翼翼地呵護著,使它不會因為生活風雨的侵蝕而褪色變質(zhì)。
詩人已然遠去,但這個“長不大的詩人”無疑為無數(shù)焦躁的現(xiàn)代人提供了一個充滿童話色彩的心靈棲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