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東風 李玉磊
摘 要:“山寨文化”作為一種社會文化現象在2008年逐漸流行,它保留了“山寨”古義中與正統、主流、中心相對的非正統、非主流、邊緣的內涵。山寨與朝廷之間既有對抗也有妥協、合作,“山寨文化”與主流文化之間,同樣也潛在著談判與妥協的可能,市場的加入使得問題更加復雜化。“山寨文化”的興起與主流文化對盛世想象的建構之間,形成了頗具反諷意味的張力結構,然而二者能夠在當下中國并行不悖,遮蔽著的是主流話語通過對傳統與現代盛世概念的置換,造成了盛世想象與現代民族國家內在精神的錯位。“山寨文化”采取滑稽模仿的藝術手段,目的并不在于學習,而在于顛覆與消解,這是一種既不同于對抗也不同于屈從的抵抗方式,本質上是弱者的藝術。
關鍵詞:山寨;盛世;山寨文化;滑稽模仿
中圖分類號:G0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09)03—0228—05
“山寨文化”是2008年開始逐漸流行乃至泛濫的一個名詞,學界對它的界定目前尚不統一。有學者認為“山寨”只能算作是一種“現象”,談不上“文化”;也有學者已經將其上升為文化的范疇,并且開始加以研究。無論稱為文化還是現象,山寨已經引起了廣泛關注,這是不爭的事實。對于“山寨文化”自身的功過我們暫且不論,筆者感興趣的是流行于民間的“山寨文化”與主流話語中的“和諧”“盛世”話語之間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它通過何種方式與主流文化周旋,并獲得自己的生存空間。本文擬從“山寨文化”的言說語境、“山寨文化”的言說方式與“山寨文化”的言說空間等幾個方面切入這個問題,以期發掘這一文化現象所蘊含的權力關系。
一
“‘山寨一詞源于廣東話,原指一種由民間IT力量發起的產業現象,其主要特點表現為仿造性、快速化、平民化。主要表現形式為通過小作坊起步,快速模仿成名品牌,涉及手機、數碼產品、游戲機等不同領域。這種文化的另一方面則是善打擦邊球,經常行走在行業政策的邊緣,引起爭議。”①這是百度百科與“山寨”相關的第一個搜索結果。“山寨”以模仿、仿制、戲仿為基本手段,由商品領域逐步擴展到文化領域,從一個名詞轉變為一種現象,從一種現象轉變為一種產業,又從一種產業轉變為一種文化。
“山寨”在中國的社會文化傳統中有很深的淵源。山寨者,綠林好漢占據之山中營寨也,它是朝廷正規體制之外的小政權,在官方地盤之外自立為王。換言之,山寨就是占山為王、不受官方管轄的地盤。自從陳勝、吳廣喊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之后,“山寨”就成了流民草寇占山為王的代名詞,是中國特有的一種游離于官府統治之外的游民文化,也是我們文化遺產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今天我們所說的“山寨”雖然不再是指與朝廷官府相對立的江湖草莽,但保留了與正統、主流、中心相對的非主流、非正統、邊緣的含義。由于社會資源分配中的不合理、不公正,大部分的社會資源被少數人所占有和支配,作為社會成員大多數的普通民眾既沒有獲得應有的份額,更無法參與到社會產品分配規則的制定當中去。因此,“揭竿而起”、“嘯聚山林”成為這些無權無勢者的必要選擇方式,他們在官方權力難以統御的地帶聚集以圖生存和發展。
社會資源分配上的不合理,在文化領域表現為主流文化對話語權力和傳播渠道的壟斷,它不僅支配并決定著文化產品的生產內容和消費方式,還規定著雅與俗、高貴與卑下、宏偉與瑣屑、深刻與膚淺等一系列文化—權力的等級秩序,規定著接受者的價值取向與消費趣味。在這種情況之下,文化的自主性、多元性與獨創性喪失了,大眾既無法有效地參與到文化生產制作的過程中去,更不能改變其運作的既定規則,只能是被動地作為接受者和消費者,他們身上的開新能力與創造本能被無情地漠視,被文化生產體制長久壓抑。“山寨文化”的出現所表達的正是對主流文化及其操控下的整個生產體制的強烈不滿和有限度的挑戰,是社會大眾要求參與文化生產的意愿。
重要的不只是“山寨文化”的出現,而是它以什么方式出現;不只是它的創造和參與欲望,而是它以什么方式創造;不只是它對于主流文化的不滿,而是用何種辦法發泄這種不滿。“山寨文化”的基本表達方式是調侃、戲仿和戲謔,其對象則是主流話語。在此過程中,它采取了打“擦邊球”和“游擊戰”的戰略,行走在主流的邊緣,鉆政策的空子,與權力周旋。它的口號是“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它常常不是赤裸裸地打出反權力、取代權力的口號,而是撓權力的癢癢。這反映了它的策略、聰明、無奈和局限。
其實,山寨和朝廷(代表主流)的關系遠非只是簡單的對抗,朝廷對其也不是一味地打壓、鏟除。《水滸》中寫到的那些山寨頭領很多原是朝廷命官,深信儒家正統意識形態,自詡“深明大義”、“替天行道”。他們只反貪官不反皇帝,甚至內心渴望著被招安。凡此種種,都說明了朝廷和山寨之間的深刻糾結和內在牽連,其中絕不只有對抗的一面。山寨作為中國古代農民反抗官府的一種形式,本身就是不得已而為之,走上這條路實屬無奈之舉,即所謂“逼上梁山”。從這一點出發,他們在上山的那一天起就時刻想著能夠被招安,回歸“正途”,過“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常生活。作為山寨頭領的宋江就不止一次地強調:“我不能不為兄弟們的前途著想”,“為兄弟們找一個好的歸宿”。作為官府,它既看不得與自己對立的山寨存在,又無力將其徹底剿滅。從歷代統治者處理山林草寇問題的經驗來看,使用武力征剿的方式成本過高,不僅費時費力、勞民傷財且大多效果不佳,還有可能使局勢進一步惡化。對付那些山寨大王們既經濟實用又最有誘惑力的手段就是招安了,以高官厚祿、良田美宅為誘餌,以加官晉爵、光耀門楣相利誘,努力把大大小小的山寨都歸入自己麾下,將其收編。而那些山寨大王們也樂得封妻蔭子、衣錦還鄉。接受朝廷招安的宋江等梁山好漢如此,在天庭中謀得一官半職(弼馬溫)的孫猴子亦如此。因此,作為正統的朝廷與作為叛逆的山寨之間不僅是對抗,同時還存在著妥協、合作與相互利用,對抗似乎只是暫時的、非正常的,是不得已而為之,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的極端狀態;而妥協、歸順才是一貫的發展趨勢,是常態的。反過來看,正統與主流對于邊緣與在下者的壓制和操控又是長期的、不間斷的,這又導致山頭大王屢屢出現,豎起“替天行道”的大旗和現存統治秩序相抗爭。在朝廷與山寨之間或者說是主流與非主流之間,總是處在對抗合作的交替循環之中,這也許是人類歷史中跌不破的一個局。
今天的“山寨文化”又有所不同,它在與正統、與主流、與中心是對抗還是合作之間多了一種選擇——市場,當然這也只是被限定了范圍的一個選項,不涉及尚未解禁的領域。市場的加入不一定能夠打破對抗——合作的歷史循環,但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循環運行的一貫模式,由二元對立逐漸形成三足鼎立的局勢。市場的加入使得問題呈現出異常復雜的局面,其中充滿了回旋與變數。比如,2009年山寨春節聯歡晚會的發起人老孟(施孟奇)與貴州電視臺再次攜手,制作超級模仿秀節目《今天你阿Q了嗎》,開始尋求一條與市場合作的路徑。
二
2008年被稱為所謂“山寨年”,從山寨明星、山寨電影、山寨百家講壇,到山寨新聞聯播,再到山寨春晚,甚至山寨中國。一時間山寨林立,狼煙四起。有人說:“如果盤點2008年里的大事件,除了‘雪災、‘5?12地震、‘北京奧運之外,‘山寨文化算是文化領域里振聾發聵的一個。”②
對于“山寨文化”的出現和蔓延,從其產生之日起各路評論家就是眾說紛紜、褒貶不一。有追捧者說:“這是師夷長技以制夷的炮火,這是學比趕超的來福槍,山寨文化在抄襲與超越的羊腸小道上一路狂奔,尤其是掙脫了牌照的束縛,握緊了低成本高回報的福祉之后,它摧枯拉朽的震撼力與病毒營銷的感染力,徹底顛覆了傳統的行業潛規則,建立了以山寨文化為基礎的價值序列。而且,山寨文化深深地打上了草根創新、群眾智慧的烙印,是當之無愧的中國式山寨。”③也有痛罵者指斥:“山寨文化不是什么好東西。山寨文化的盛行是中國的奇恥大辱。山寨文化應該速朽。”④
主流文化對“山寨文化”的出現則顯出幾分不安、幾分尷尬和幾分無奈,既想打壓又想“招安”,既想排斥又想收編。政府管理部門態度的前后不一就顯示了這種矛盾心理。先是國家廣電總局要求“不參與、不炒作‘山寨”;但國家新聞出版總署署長、國家版權局局長柳斌杰在2009年3月6日做客新華網訪談時則表示:“盜版與山寨文化不是一回事,山寨文化是人民群眾的創造,體現了民間的文化創造力,在一定程度上有它的生存依據,有它的市場需求,有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一方面。針對山寨文化,要加以引導,加強規范,如果它不涉及侵犯別人的著作權、不是非法使用別人的作品,而是有自己的創造,這就并不是在反盜版的范圍中。”“山寨文化創作的東西,如果是有價值的、好的東西,也應該納入保護的范圍之內。”⑤
“山寨文化”的流行顯然從一個側面體現了以官方媒介為載體的主流話語(比如央視的節目)難以滿足相當數量的大眾的文化需要,特別是青年人的文化需要。之所以會有“山寨新聞聯播”,是因為大家對新聞和娛樂節目不滿意;之所以會有“山寨百家講壇”,是因為學術明星們的“一家之言”并不代表真理,更不是唯一的,他們只是由于借助傳播渠道的壟斷優勢獲得了話語上的權力,有人就曾身著印有“孔子很生氣,莊子很著急”的T恤衫,出現在于丹簽名售書現場以表達不滿;之所以會有“山寨春晚”,是因為很多人對央視春晚不滿意,更希望自己能夠自由地分享在大年三十晚上進行文化創造的欲望,而不是由央視壟斷這種文化創造力;之所以會有“山寨電影”,是因為觀眾對時下中國電影不滿,看了一些所謂的“大片”之后反而使人大倒胃口,其血腥與暴力的程度已是無以復加,中國“大片”對西方商業電影尤其是好萊塢電影的亦步亦趨,其結果只能是邯鄲學步。
“山寨文化”深深地打上了草根創新、群眾智慧的烙印,山寨的蔓延表明當今中國的文化不再是主流媒體的一統江山,主流媒體“一統天下”的時代終結了。“山寨文化”的蔓延除了市場的因素外,還應該特別提到網絡。網絡這個平民化的大眾傳播媒介為草根創新提供了重要土壤,檢查機構難以徹底控制的網絡成為“山寨文化”賴以存在的“江湖”,它為“山寨文化”的滋生和蔓延提供了可能性。“山寨文化”之所以采取山寨的方式四處流竄,時有遭遇壓制甚至扼殺的可能,又體現了它在當今的文化“江湖”中畢竟不是“龍頭老大”。山寨春晚的夭折很能說明問題,山寨春晚的發起人老孟這樣向網友告白:“大年三十大家都滿懷期待地等待著收看山寨春晚。面對網友們的大聲而又焦急的質問,我們的技術人員一次次地努力,一次次地失敗。所有視頻網站都無法上傳山寨春晚,百度幾乎搜索不到山寨春晚的信息,曾經是我們的合作伙伴的騰訊QQ也把我們網址www.ccstv.net列為‘非法網址。”⑥
一方面,“山寨文化”無法參與主流文化規則的制定;另一方面,主流文化又無法全盤控制文化活動的所有空間,由此決定了山寨文化采取一種并不十分激進的胡鬧臺、惡搞、搗亂的策略來生存。這是一種不同于直接對抗的冒犯方式,它并不直接與現存秩序發生正面的激烈沖突,而是以戲言、妄言、莊子所說的“無端崖之辭”的形式,甚至是“王顧左右而言他”式的“無厘頭”,來制造與主流不同的另一種話語。這是一種安全系數比較高的冒犯,但同時又需要很高的智慧——“打擦邊球”的藝術。《西游記》中的孫悟空對權威(西天佛祖)的反抗中也充滿了這種藝術。在周旋的過程中,孫悟空一方面敢于在如來掌上撒一泡尿,并且時不時地調侃其“原來是妖精的外甥”;另一方面,當佛祖將要動怒時,它又連忙告饒道:“慢來,慢來!”它自知法力有限,雖能一個跟頭十萬八千里,但終究逃不出如來掌心。盡管它并不認同天庭天條、西天戒律,敢于同在上者及各種權威作斗爭,但是斗爭的慘痛經驗(壓在五行山下五百年)預示著反抗只能用胡鬧臺、惡搞以及調侃的方式。孫悟空最終沒能逃出如來佛的手掌心,還被戴上了緊箍咒,經歷了一番取經路上的磨難之后最終修成正果,皈依我佛了。“山寨文化”的反抗在經歷一段時間的風風火火、喧囂沸騰之后,是否也將走同樣的道路?我們拭目以待。
三
新時期關于“盛世”的言說緣起于歷史題材的文學作品以及根據這些作品改編的影視劇。最早的盛世話語可以追溯到20世紀90年代初拍攝的電視劇《唐明皇》。這種盛世情結在世紀之交逐漸在社會上尤其是各種媒體中彌漫開來,從領導的講話到街頭上的廣告,從以康、雍、乾三朝為代表的盛世題材連續劇到央視春節晚會的“盛世大聯歡”。“盛世”一詞高頻率出現,并通過聲音、圖像等多種視聽手段,一遍又一遍地刺激著人們的“大國”想象,強化著人們的“崛起”體驗。市場與商家也需要培養大眾的盛世想象,因為這既可以提高商品的價值品位,又能夠刺激潛在的消費欲望。商家企業不斷推出與盛世相關或者直接以“盛世”命名的商品、奢侈品,以滿足消費者的虛榮心。
把主流媒體的“和諧”“盛世”言說與民間“山寨文化”的蔓延聯系起來,我們將會發現一種強烈的反諷。一方面,主流文化正在大張旗鼓地描繪著“盛世”“和諧”圖景——從奧運會的成功舉辦到“神州七號”的太空之旅,再到經濟總量躍居世界第三,這一切似乎都在表明國人的“大國”夢想正在變成現實;而另一方面,“山寨文化”卻在網絡和民間四處流竄,在此種“盛世”“和諧”的語境中發出了自己不甚“和諧”的聲音。
“盛世”是歷史學和社會學范疇中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專用術語。按照清史學家戴逸先生的理解:“盛世是我國社會發展中的一個特定的歷史階段,是國家由大亂走向大治,在較長時間內保持繁榮和穩定的一個時期……盛世應該具備的條件是,國家統一、經濟繁榮、政治穩定、國力強大、文化昌盛等等。”⑦由此觀之,這個盛世的“定義”實際上是描述性的,缺乏實質性的價值規定。它實際上更多地是一種含義曖昧的想象與修辭。有學者評論道:“當前歷史題材大眾文化中的‘盛世敘事顯然妨礙了對某些問題的深入思考,也進一步延宕了對改革中觸及的某些深層體制性問題的反思。”“歷史題材大眾文化與生俱來的迎合大眾心理的商業策略加上其自身面臨的一些意識形態禁忌,使得它在建構大眾的現代民族國家想象時,又一次屈從于傳統歷史文化中的‘盛世話語,而與現代民族國家的內在精神又一次形成錯位。”⑧從這個意義上看,當主流文化所宣揚的盛世言說在主流媒體鋪天蓋地之時,山寨文化作為非主流話語在主流的邊緣地帶眾聲喧嘩,就不失其警示和糾正的意義。
四
“山寨文化”的主要藝術手段是滑稽模仿,亦即戲仿、戲說。如常見的山寨文字“喜歡某某的N個理由”、“今天你EMAIL了沒有”,還有山寨廣告詞“將減肥進行到底”、“愛是這樣煉成的”,等到。這些山寨版的流行語是對流行語言、官方語言、革命語言的混合與戲仿。2008年,由李湘投資的山寨電影“經典”《十全九美》在奧運會期間獲得票房成功,影片把大量當下的流行元素進行拼貼式的運用,在對當下社會現象的戲仿中取得博人一笑的效果,如劇中推銷按摩椅的場景讓人想起時下的電視促銷。
“山寨文化”中的這種戲仿,目的之一是要到達到某種使人震驚的效果,用網絡上的流行語言來講即“雷人”。“雷人”這個詞是2008年興起的網絡語,意思是出人意料且令人格外震驚。這個詞語類似晴天霹靂的意思,但又與晴天霹靂不同。晴天霹靂多用于驚聞噩耗的時刻,而“雷人”則用于表達喜劇性的或無奈性的、尷尬性的場合,將個人感受描述為“于無聲處聽驚雷”的狀態,極度夸張地表達了個人對喜劇、無奈、尷尬場合中行為和語言的感受。“雷人”是“山寨文化”給人印象最為深刻的地方。一方面,作為一種主要以網絡為傳播途徑和表演空間的話語形式,點擊率的高低和訪問量的多少對其生存至關重要,需要通過戲仿的形式制造一些“出人意料且令人格外震驚”的效果,以吸引眼球、提高點擊率。但另一方面,對于“山寨文化”而言,戲仿不僅僅是一種表現手段,也是維持其生存之必需。“山寨文化”的戲仿在制造出笑料、滑稽的同時,還包含著幾分尷尬與無奈,是一種灰色的冷幽默。它不是在撓對方的心窩子,而只是撓其胳肢窩,也只能撓胳肢窩,因為“心窩子”不能碰,更不能撓。
戲仿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模仿。如果說一般的模仿是學習的一種方法與手段,它把模仿對方當成仿效與學習的楷模,當成自己要臣服的權威;那么,滑稽模仿就是旨在冒犯、蔑視和顛覆模仿對象的一種模仿。阿倫特曾經指出:“權威的標志是被要求服從者的不加質疑的承認;無論是強迫還是說服都是不需要的。”⑨權威之所以是權威,其根本保證在于人們對其保持不加質疑的敬畏和尊重。因此,阿倫特認為:“權威的最大敵人是輕蔑,而破壞它的最有效的方法是嘲笑。”⑩滑稽模仿就是這樣一種輕蔑的表達。在這里,模仿既不意味著學習,也不意味著激進的對抗,而是意味著輕蔑。在戲仿中經常使用的手法是把被戲仿的對象抽離其原來的語境隨意拼貼,由于語境錯置而產生荒誕、滑稽的效果。滑稽模仿與隨意拼貼的含義都是言在此而意在彼,其特點是語言與真實意義之間的錯位、脫節以及由此造成的反諷效果。
以下幾點對于理解滑稽模仿、理解“山寨精神”和“山寨文化”的意義至關重要:
首先,滑稽模仿是弱者的藝術。強者對于弱者常常不會采取滑稽模仿的方式,因為這會削弱它的權威、尊嚴與神圣。它要么直接地壓制弱者,要么以藹然長者的姿態出面訓導與誘勸弱者。而弱者由于其弱而不能直接冒犯權力,它必須迂回曲折講究戰略并且適可而止,滑稽模仿就是其中之一。王蒙說王朔筆下的痞子“智商蠻高,十分機智,敢砍敢掄,又適當摟著,不往槍口上碰”(11),我們可以借用此來描述這種有分寸的冒犯藝術。
其次,強者之所以可以被戲仿,則又表明它已經失去了真正的權威,失去了在下者和弱者發自內心的尊敬。一方面這個強者不是一個能直接顛覆的對象,但另一方面卻也不是絕對不可以冒犯調侃的對象,面對嬉皮笑臉的戲仿,他或者佯裝不知,或者惱羞成怒又無可奈何。
再次,滑稽模仿的主體往往是一個嬉皮笑臉、“一點正經沒有”的人,他在對強者進行滑稽模仿時很少板著面孔、自以為是,一般總是伴隨自我調侃與自我貶損,擺出一副油腔滑調拿不上桌面的樣子。這與強者對于弱者嚴肅與刻板的態度極為不同。
最后,滑稽模仿與拼貼的最深刻意義在于,通過升格與降格的方法消解、顛覆了主流文化在人物、事件以及話語中設置的高/下、尊/卑、偉大/渺小、宏偉/瑣屑、深刻/膚淺、有意義/無意義等文化—權力等級秩序。文化傳統的力量及其權力運作的重要機制之一就是在各種對象之間設立了等級秩序,相應地也在描述與講述這些對象的話語之間設立了等級秩序。“山寨文化”的激進意義主要就表現為對于話語等級與話語秩序的顛覆與消解。
五
我們對于“山寨文化”的生存空間不可一概而論。它首先發端于商品市場中的IT行業,由經濟領域逐漸擴展到文化領域之后,其生存空間中出現了新的問題。在經濟領域,山寨在創新和侵權之間游走,界限模糊,即使是侵權也屬于經濟問題,在政治上似乎沒有風險。在文化領域,山寨所遇到的問題就復雜很多。文化領域本來就不是統一的江山,有一些區域——常常是大眾消費文化、娛樂文化的區域——笑語喧嘩,搞搞山寨無關痛癢;但是也有一些是屬于敏感區域。這使得文化領域的山寨既充滿機遇又險象環生。一些不安于單純游戲的“山寨主”們通過不斷地與對手談判、博弈開辟出新的領域,但隨時又有觸雷的危險。這種危險程度常常變化不定,不可預測,并在事后才表現出來,因為主動權并不掌握在它的手中。因此,在商品領域和一些娛樂領域,“山寨文化”可以以摧枯拉朽之勢橫掃過去,顛覆傳統的行業潛規則,娛樂明星可以被山寨,影視劇可以被山寨,甚至《百家講壇》也可以被山寨;但在一些敏感的意識形態領域,“山寨王”們就要小心謹慎得多,山寨版的新聞聯播經歷了很多波折,山寨春晚的流產也很說明問題。這反映出“山寨文化”生存空間的真實狀況。
需要強調的是,“山寨文化”生存空間的界限并非十分明確與剛性,而是處在不斷的變化和移動之中,這種移動是試探性的,是經過反復的較量和協商之后雙方妥協的結果,它與“山寨文化”自身有關,但更重要的、更具決定性的力量則在于社會解禁的程度與文化管轄區域的變化。司各特曾言:“民間文化的曖昧和多義,只要它不直接與統治階級的公開語本對抗,就能夠營造出相對獨立的自由話語領域。”(12)“山寨文化”正是這樣一種民間文化的形式,因此它也只能在相對獨立的自由話語領域中活動。
注釋
①③轉自http://baike.baidu.com/view/1704790.htm.
②http://www.china.com.cn/book/zhuanti/qkjc/txt/2009-01/12/content_17094172.htm.
④昌切:《山寨文化的盛行是中國的奇恥大辱》,《長江商報》2009年1月4日。
⑤柳斌杰:《山寨文化有生存依據》,《南方日報》2009年3月7日。
⑥轉自http://www.ccstv.net/Article/gfzx/109.html.
⑦《盛世的沉淪——戴逸談康雍乾歷史》,《中華讀書報》2002年3月20日。
⑧姚愛斌:《全球語境中的‘盛世想象》,陶東風主編《當代中國文藝思潮與文化熱點》,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343頁。
⑨⑩阿倫特:《權力與暴力》,賀照田主編《西方現代性的曲折與展開》,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32頁。
(11)王蒙:《躲避崇高》,《讀書》1993年第6期。
(12)James C.Scott:Domination and Art of Resistance,Yale University Press,1990,p157.
責任編輯:采 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