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身,處世,治世,都不能,不同“人”打交道,因而講治亂,明禍福,究窮達,都要先明白人是怎么回事。這在古代。就集中表現為人性善惡的爭論。不同的學派,就其本質來說,也就是對于價值的看法,差別并不大,但是辨別的辦法卻千差萬別。這差別,與怎樣看待人性有相當密切的關系,舉例說,相信性善就強調率性而行,相信性惡就要重教化以改變本然之性。性的本相究竟怎樣呢?這在中國哲學史上是個頭緒紛雜的問題。紛雜的征象之一是,人人都在閉門造車,甲說性善,乙說性惡,丙說性無善無惡,丁說性有善有惡,等等,都難于自圓其說。
人性善惡問題,兩千多年來爭論不休,結果還是不了了之,癥結所在是文不對題。這一點,近代道德哲學已經分辨得很清楚:所謂善惡,謠價的對象是“行為”,不是“本性”,換句話說。只有意志支配的行為可以說是善或惡,本性,受之自然,不是意志所能支配,自然就無所謂善惡。
這個道理并不難懂。其一。性的本身是什么,很難說,我們無妨,或者只能,從表現方面看,那是與生俱來的某些“能力”(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某些“趨向”(要怎樣,不要怎樣)。所謂與生俱來,就是存于意識之前,并且不因人的好惡而有所改變。譬如說,目能視,耳能聽,生來如此,不能變為耳視目聽;樂生惡死,生來如此,不能變為樂死惡生。與生俱來,受之自然。正如許多外物,大者如日月星辰。小者如塵埃芥子,我們不能說它是善還是惡。
其二,在道德哲學中,“善”的概念蘊涵“應”的概念,就是說。凡是善的都是應該做的。誠是善,是應該做的;詐是惡,是不應該做的。一切受之自然的事物,身外如日大月小,夏熱冬寒,身內如二目一口,惡死樂生,我們不能說它應該如此還是不應該如此,也就不牽涉善惡的問題。
其三,“應”的概念又蘊涵“能”的概念,就是說,凡是應該做的都是能夠做到的。還以誠詐為例,誠是應該做的,只要想做,也是能夠做到的;詐是不應該做的,只要不想做,也是能夠制止的。
其四,凡是善的都是應該做的。都是能夠做到的,因而趨善避惡就成為道德的責任。如果把善的概念擴大到也適用于一些自然物,道德的責任問題就會難于處理。因為,很明顯,我們不得不承認。有些事物。善或惡,我們不必過問。因為它不是人力所能改變的。趨善避惡,是人的責任,所以所謂善惡,只能適用于意志力所能及的行為。
但是,我們也不得不承認,性既然是與生俱來的某些“能力”和“趨向”,它就不能不與“行為”發生關系,因為它是行為的動力,流水之源。水到渠成,水流可以決定渠的情況,行為的動力自然也可以決定行為的情況。因此,性雖然沒有善惡,我們也還可以考察,率性而行,其可能的結果是善還是惡,或者偏于善還是偏于惡。荀子在《禮論》篇里說:“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茍子看到,欲望是人世間一個根本的力量。而且是頑固的力量。可是滿足欲望的事物不是有求必應的,因而不免于爭,就是說,率性而行,其結果是易于流為惡。這種看法,同近代西方的精神分析學派有相似之處,雖然未必盡是,律己論人,卻是值得深思的。
(白露輯)
(張中行(1909-2006),河北番河人,國學大師,未名湖畔三雅士之一。涉獵廣泛,著述甚豐,有《禪外說禪》、《負暄瑣話》、《負暄續話》、《負瞳三話》、《說夢草》、《詩詞讀寫叢話》等,被季羨林先生稱為“高人、逸人、至人、超人”。)
編輯 薛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