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鷺

30年來,中國的高考作文題的改變,總是比現實生活慢半拍。它緩慢地從濃厚的意識形態窠臼中向外掙脫,并隨著近幾年興起的新課改,摸索著走向了一條新的道路
接到卷子時,蔣昕捷習慣性地先瞄了一眼作文題。這是一道以誠信為話題的作文,并沒有讓他產生特別的感覺。于是先做前面的,其中的閱讀理解是道圖文題,上面畫了匹很大的馬,下面的文字提到了赤兔馬,蔣的心里“咯噔”一下,“有了”。
接下來的故事順理成章:5歲就迷上袁闊成講的《三國演義》,小學就讀過很多遍《三國演義》,甚至連打游戲都喜歡“三國”題材的蔣昕捷,平時就曾琢磨過赤兔馬的下落,他根據赤兔馬先后跟隨呂布、關羽,后病死在馬忠之手的情節,杜撰了赤兔馬為忠義誠信的關羽殉主的故事。這就是名震中學教育界的江蘇省首篇滿分高考作文《赤兔之死》的誕生過程。
四五十分鐘的答卷過程行云流水,唯一不大習慣的,是連監考老師也不時好奇地走過來看一下。這讓他心里有了底,“作文還沒寫完,我就知道自己肯定能拿高分了。”雖然古白話文談不上標準,還把年份搞錯了,但這些瑕疵顯然并未沖淡給閱卷老師帶來的驚喜。
“語言非常老練,詞匯也很豐富,本來給的58分,后來何老師(江蘇省高考語文閱卷組組長何永康)說,既然已經58分了,離滿分只有2分了,沒有別的大的毛病啊,索性給滿分。”參加2001年高考閱卷的金陵中學語文教師喻旭初回憶。
8年后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回憶起考場上的情形,已經成為《中國青年報》記者的蔣昕捷說,自己并未擔心用古白話文寫作所潛藏的標新立異的風險,“從1999年的《假如記憶可以移植》起,高考作文就已經進入了話題作文階段,我當時看過何永康老師編的2000年優秀高考作文選,里面早已經有四幕劇和故事新編的形式了。”蔣感嘆話題作文賦予他的相對自由,“我比較喜歡敘事,現在到了報社也寫不好新聞評論,如果當時規定死了一定要寫成議論文,我頂多拿個平均分。”
30年的演變
進入教育部考試中心網站的“普通高考”頁面,“高考作文”是與“高考動態”和“考試大綱”并列的三個子項目之一。這個細節或許可以多少看出高考作文在教育部門心中的分量。
“在總分150分的(全國高考)語文科目,作文占了60分——在總分200分的江蘇、上海和福建也占了70分,是所有科目里單個題目所占分值最大的題;加上中國科舉以文取士的傳統意識,讓無論是考生、老師還是一般的社會公眾,都對高考作文格外重視。”喻旭初如此分析。
喻旭初從1978年恢復高考開始,連續多年參加高考閱卷,“1978年的作文題是縮寫《速度問題是一個政治問題》,給了一篇很長的國家領導人的講話材料,還沒有脫離‘文革前的政治腔調。”他與南京另一位優秀語文教師曹洪玲有一致的看法,即從新時期恢復高考起,直到20世紀末的20年多時間,主宰高考作文的主流意識形態并未有大的改變,“都是政治演繹或者道德審判。”
可以從側面印證這個說法的定量分析,來自研究者吳妹喜對1978年至2005年全國統考題文體的統計:1998年以前對文體的要求較嚴,每一年都規定了只能寫什么樣的文體,這個時間段里有13年規定了只能寫議論文——而這正是演繹政治和道德命題的絕佳文體;1999年除詩歌外文體不限,2000年以后,有時連詩歌都未做限定。
北京市西城區教研中心教研室主任付文昌注意到,歷年高考作文題目在設置語境時有過于虛化的傾向:1990年根據小姑娘對玫瑰園的不同看法,描寫片斷和寫議論文;1995年根據寓言詩《鳥的評說》描寫片段和寫議論文——都是外國寓言,虛擬的材料。1997年根據小學五年級學生背雙腿癱瘓的同學六年的故事,描寫片斷和寫議論文。
與此對應,造成的后果,研究者張懷智在2006年設計過一個實驗:在一個32人的班內布置了5篇作文,題目分別是《代價》《珍惜》《年味》《放棄》《榮與辱》,5個題目的共同特點是,均可以現實的社會生活、學生的日常生活作為題材。實驗的結果是,在160篇文章中,取材于現實生活的僅十幾篇。“這說明學生很少把反映現實生活作為作文的主要內容,大部分作文的內容取材于歷史人物和事件,有的是編造的人和事,其中還有網絡游戲故事。”
1999年被認為是具有轉折意義的年份。在接受采訪的研究者和一線教師中,該年的作文題《假如記憶可以移植》被多次提及。而作為當年高考命題的操盤手,全國高考語文命題組原組長張雄對《中國新聞周刊》提起自己的作品,不無得意之感,對于那些準備了滿腹套話的考生來說,“這個題目你非得自己去想象不可”。
但在更多人看來,張雄這個舉動是一種無奈的應對。1997年11月,《北京文學》以“憂思中國語文教育”為題,刊登了三篇文章,分別出自一位小學生家長、一位中學語文教師和一位大學文科教師,在北京掀起了一場對于語文教育的大討論。該刊的立場,可以用次年刊登的文章《誤盡蒼生》和《我們失去了什么》來概括。而1998年全國高考卷的題目《戰勝脆弱》或《堅韌,我追求的品格》,一度成為雜文作者針砭語文教育積弊的素材——吳妹喜在研究論文中寫道,“據抽樣調查,1998年某省的高考作文試卷,竟然有40%的作文都出現在‘父母雙亡的‘考驗下‘戰勝脆弱的假話。”

《假如記憶可以移植》給考生帶來的不只是想象力。北京清華附中特級教師楊建宇提醒本刊記者,“你要注意,從這年起,文體開始松動了。以后話題作文‘立意自定、文體自選、題目自擬的‘三自原則,正是從這里開始的。”
“原來的命題作文和給材料作文的主要問題是格式化和八股化,這些套路都有一套口訣”,而話題作文帶來的新問題是,“由于話題作文外延太寬泛,導致宿構(準備現成文章套題)的現象猛增。”楊建宇分析說,“語言學家曾經做過實驗,任意兩個毫不相關的概念之間只相隔不超過3個媒概念。命題作文雖然‘死板,但對文題的界定是很明顯的,而話題作文給的材料只作為參考,寫作時可以不必引用,甚至不必提及,加上過度自由的‘三自原則,讓宿構現象防不勝防。”楊建宇參與2002年高考作文《誠信》的閱卷,就發現《讀者文摘》上的一則誠信故事,被好幾個學生發揮成了考場作文。“不得抄襲,不得套作,不得脫離材料”的“三不”原則就是針對此種情況提出的。
自主命題的指揮棒效應
17個省自主命題,加上全國卷一共18份高考試卷,這就是世界最大規模的考試——中國高考目前的格局。全國統考卷一統天下的格局發生大規模變化是從2004年開始的。早在1987年,上海就開始了自主命題,此后,北京和天津相繼加入。到了2004年,自主命題的省份驟然增加到11個。
2004年初夏的一天,南京大學的王繼志教授在賓館里冥思苦想,他在為江蘇首屆自主命題的語文高考作文題而焦慮。“他在無意中從賓館里向外看,發現景色很美,水看起來很靈動,山看起來很沉穩,他想到,世界上的很多東西,比如文學、生命等等,不都是很靈動的嗎?而一些人的性格,是不是像山一樣沉穩?于是他把這樣的意思稍微加工了一下,做了文學化的表達,2004年的江蘇作文題就這么出來了。”喻旭初這樣向本刊記者轉述他所知的江蘇省首屆自主作文命題的產生,不過他強調,這樣的情況非常少見。
“據我所知,江蘇省的語文高考命題是以大學教授為主,也會抽調一部分中學一線教師去參與命題,但他們主要的任務是做題,測試考題的信度。”連續帶了9屆高三畢業班的曹洪玲說,2004年江蘇開始自主命題后,每年高三下學期開始時,都要召開全省的發布會,邀請各中學的語文備課組組長到會,解釋題型變化和改革動向。
這是一個斗智斗勇的過程。場下的老師們紛紛往上遞紙條,打聽任何可能的信息;臺上則守口如瓶,任你怎么軟磨硬泡,說出的話跟打印出來的公開材料一模一樣。聰明的老師還是會在命題組專家受邀開展的小范圍演講里聽出蛛絲馬跡,“他們掌握著全省的均分狀況,會分析之前的高考題,這樣的講座,能聽是一定要設法去聽的”,曹洪玲自我評價,“我覺得我還算一個敏銳的人吧。”
今年6月7日語文考完后,曹洪玲的一位學生走出考場,興奮地大叫,“曹老師,今年的作文題跟您預測的一模一樣。”曹洪玲很欣慰,自己押了兩三年的一個題,終于押中了。江蘇省今年的作文題是《品味時尚》,而考前半個月,在學生們的最后一輪復習已經完成后,曹向學生們預測了兩個作文題,《我看時尚》和《我身邊的文化》,“那個孩子進行了一些準備,作文考得比較好。”
“其實也沒那么復雜,你要看到江蘇作文題的特點,是以本為本,以綱為綱”,曹說,“2007年的《懷想天空》,是根據我們必修教材最后一個單元教學目標的總標題《懷想歷史的天空》變過來的;2008年的《好奇心》,在我們選修教材的一篇散文閱讀里也能找到原型。”
出題者極力避免參考者“押題”的發生,至少目前看來,還未能如愿。
曹洪玲說,在今年的考試說明里,能力等級除了老的A(死記硬背)、B(靈活運用)、C(理解考察)、D(綜合運用)外,E(審美能力)和F(探究能力)的要求增加了。尤其是審美能力這一塊的分值全面提升,詩歌鑒賞由以前的6分變成10分,文學類文本的解讀從原來的18~20分變成23分,加考部分也出現了經典文學名著。“這說明,江蘇省今年考察的重點已經由前幾年的注重哲理思辨上升到注重文化審美的階段。”
曹洪玲更愿意把這種變化與江蘇省2005年起實行的高中課改聯系起來。江蘇省教育廳有關人士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談道,“高考方案應服從課程方案,而不是課程實施的指揮棒。”但至少在曹洪玲這個政策的終端,新課改的教育目標還是通過高考指揮棒傳遞過來的。
“大概在2006年的時候,也是新課改主導下的高考題開始發生變化的那年,我帶的畢業班沒有達到理想中的豐收狀態,我開始反思自己,以前我可以用那些摸索好的經驗,原封不動,一年不備課也能照常上課;最近的兩三年,我開始嘗試一些改革,加強跟學生的互動,引導他們開闊閱讀視野。”
曹洪玲有時會下水作文(專業術語,意思是老師親自示范寫作文給學生看),跟學生們進行同題競賽,“不一定總能寫得過他們”。她布置兩個班的90多個“小兵”練習閱讀理解,不是自己安排篇目,而是讓他們自己去找近來受歡迎的散文作家,第二天,很多“小兵”選擇了遲子建。對于自己一直關注的考題“節日文化”,曹讓學生們自己編題做,相互指出出題者的不足,“眼高才能手高嘛”,“我原來只打算讓他們找中國的傳統文化,沒想到他們搜集了世界各地的節日文化,學得很高興。”
“這兩三年,我覺得自己又找回了那種很享受教書的感覺”,曹洪玲說。
今年的江蘇作文題《品味時尚》和北京作文題《隱形的翅膀》,在媒體上引發了一些關于城鄉考生公平性的爭論。但在中學教育界,這似乎并未被看作問題,曹洪玲說,“在江蘇省實行自主命題后,今年的高考作文題最受好評,不是我猜中了才這么說,我們同行之間交流,其他的老師也一致叫好。”楊建宇也談道,“就算沒聽過那首流行歌曲,考生看了歌詞也能明白命題者的意思,農村學生在審題上的劣勢并沒有媒體說的那么明顯。”
從縮寫《速度問題是一個政治問題》里國家領導人大篇幅的講話,到《隱形的翅膀》里寥寥幾句歌詞,32年的高考作文題經歷了一個由沉重到輕盈的變化過程。這也逼迫著曹洪玲這樣的一線語文教師,為學生提供新的寫作和話語范式,曹洪玲說自己在給學生講課時,根本不用上世紀90年代的范文,“那時候的范文拿到現在,能及格就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