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
父母都出去了,到路南的排房地壘磚,我家的新房要建在路南。臨走時母親把門鎖上,囑咐我趁熱把藥喝了,喝完藥就上床,誰叫門也不要開,害怕了就用被子把頭蒙起來。我答應著,端起瓷碗咕咚咕咚把湯藥喝下。我不覺得苦,因為牙疼,我已經喝了數不清的草藥,煮過的藥渣倒在巷子里,積了厚厚的一層。我能喝出湯藥里的香味和甜味來。母親把油燈也吹滅了,我摸黑上了床。我不害怕,頭露在外面,在黑暗里睜大眼睛。
月光從關不嚴實的窗戶里進來,地上像鋪了一層水,我的鞋子是兩條臟兮兮的方頭小船,頭對頭向前游動,因為是頭對頭,所以誰都游不動。我喜歡看不停在動的東西,變化的東西能讓我忘掉牙疼。通常我都是看梁頭和屋脊上的蜘蛛網,看著看著就睡著了,然后就看見一個個蜘蛛從網上爬進了夢里。它們總是徘徊在夢境的邊緣,懶洋洋地排成一支隊伍,從不吵醒我,天亮以前準時回到蛛網上。蜘蛛網一直吊著,被月光吹得搖搖晃晃。我不知道秋天到了,上面還有沒有蜘蛛。它們是不是也需要一床被子。我的牙疼已經一年多了,每一個夜晚我都想象蜘蛛們在我的頭頂高高地生活。
然后藥發揮了作用,牙不疼了。我開始注意到夜晚的聲音。這是我最近以來睡著之前必要做的事,我知道黑夜一定有它自己的聲音。夜里會響起雞鳴,狗咬,叫乖子和蟋蟀的叫聲,還有哪個人的夢話和偷雞賊的腳步聲。但是這些顯然都不是黑夜的聲音,因為白天他們照樣活著,發出和夜晚一樣的聲音。
黑夜的聲音也不是鬧鐘的聲音。父親為了不讓活兒把人累壞了,每次出門都把鬧鐘抱在懷里。那個鏡面被我摔壞的鬧鐘是我家唯一和時間有關的東西,鬧鐘里有一只神氣活現的兔子,雙手掐腰,眼睛左邊轉一下,右邊轉一下,轉來轉去就把一天轉沒了。直到現在,我所有關于時間的認識都沒超過那個鬧鐘,一想到時間,不論是年月日還是小時分鐘秒,頭腦里立刻出現一雙兔眼,左轉一下,右轉一下,同時滴答滴答。我的無數個夜晚都是在滴答聲里度過的。我把它看作是黑夜的節奏,像一雙腳,在我睡不著或者因為牙疼夜半醒來的時候,一寸一寸把大地一樣遼闊的夜晚走完了。
鬧鐘被父親帶走之前,我一直以為黑夜的聲音就是滴答滴答聲。盡管白天兔眼也轉,但是聲音遠遠沒有夜間來得清晰巨大。那雙腳在夜晚邁得堅實而又分明,簡直震耳欲聾。整個家里就我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床上,藥效麻醉了全身,我覺得胳膊腿都軟綿綿的,整個人像漂在水面上。水是夜做的,也是聲音做的。我感覺我浮在村莊的夜的半空,一個人孤零零的,只有滴答滴答聲擁在前后。除了我就是這聲音了,而這聲音只在夜間才如此清晰分明,它是我孤獨的黑夜里唯一的聲音,我的同伴,黑夜的唯一的聲音。滴答,滴答,我一直希望我的心跳能和上它的節奏,我用十以內的算術來計算,迷迷糊糊跟著它到了夜深處。
父親把鬧鐘帶走的那些夜晚,我要熬到很晚才能睡著。沒有了滴答滴答聲,我的黑夜變得殘缺不全。我一個人又漂到了村莊的上空,一下子驚慌起來,身邊空蕩蕩的沒有著落。那些夜晚,我會下意識地去拍身底下硬邦邦的床板,確認自己還有一個支撐。過去滿天地都是滴答聲,現在沒有了,我的黑夜空曠稀薄,像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晚上我喝完藥,為了不讓自己去找已被父親帶走的滴答聲,上了床我就把耳朵捂起來。就在那個晚上,捂上耳朵之后我聽到了黑夜的聲音。細碎的沙沙聲。耳朵里有,耳朵外面也有。我想大概是手掌觸動耳朵的聲音,就一動也不敢動。仍然有。我側過身子,讓一只耳朵貼在枕頭上,另一只耳朵用被子蓋住。還有。我激動極了,這是我對世界的第一個發現,我甚至都不敢裸耳傾聽,擔心剛剛的發現只是耳朵的聲音。我慢慢地讓耳朵暴露在夜里,屏住呼吸,我聽到了,我聽到了黑夜的聲音。細碎的沙沙聲,耳朵里有,房間里有,村莊里有,整個夜里都有。像是從身體里響起,充塞天地之間。是黑暗流動、碰撞、擁擠和打招呼的聲音。黑暗和黑暗相互說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聽見了。
那些夜晚大概是我一生中最需要聲音的時候,我聽見了。如果很多年前的一天,你在黃土堆積的巷子里遇到一個抱著下巴的五歲男孩,他會告訴你,他聽到了黑夜的聲音。那時侯我的確熱衷于告訴每一個人,黑夜是怎么一回事,我會說,黑夜的聲音就是黑暗的聲音,細碎的沙沙聲。
(選自《文學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