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嚴
摘要2001年5月,浙江省發生的一起刑事案件引發了社會各界對死刑未決犯是否擁有生育權的熱烈討論。針對法學界對此案的兩種主要觀點,本文首先闡述了生育權在憲法上的意義,然后分析了死刑犯是否擁有生育權,最后提出了從該案中引出的對司法權威的思考。
關鍵詞憲法人權生育權司法權威
中圖分類號:D920.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0592(2009)01-338-02
2002年浙江省發生的一起刑事案件在社會各界引發了一場對死刑未決犯生育權的探討①。犯人羅某的妻子請求保留丈夫血脈的要求被認為是闖入了當今我國司法的一個真空地帶。下面筆者將結合我國憲法和相關法律制度,對該案談談自己的看法。
一、憲法保障公民的生育權
2004年是我國憲法史上極為重要的一年。“憲法尊重和保障人權”作為第三十三條第三款寫入憲法,預示著我國憲法對公民權利的保護不再限于憲法列舉的基本權利,而是進入到了新的歷史時期。從我國憲法的人權條款中能否推斷出公民享有生育權呢?筆者認為完全可以,理由如下:
首先,憲法未明列生育權并不代表憲法權利中不包含生育權。憲法作為一部保障人權的根本大法,它是人權不斷發展的產物。在憲法上規定的公民基本權利僅是人權的一部分,而不能涵蓋所有的人權。因此許多國家憲法上有關人權的規定都是非完全列舉主義的。例如《美國憲法》第九修正案(1791年) 規定:“本憲法對某些權利的列舉,不得被解釋為否定或忽視由人民保留的其他權利。”《韓國憲法》第37條也規定: “公民的基本權利不得因憲法未加詳盡列出而被忽視。”②結合我國憲法中有關人權條款的規定,可以認為生育權未明列在基本權利中,并不代表它不是憲法所保護的人權。
其次,生育權的實質使其必然涵蓋于憲法所保障的人權中。判斷某類權利是否屬于人權,最重要的不是依據權利的名稱而是依據權利的實質含義。人類發展的歷史是一部種族不斷繁衍,人口不斷興旺的歷史。生育對于人類而言,承載著巨大的意義。主張人權的最大意義在于實現人的自由,生育是產生生命的前提,是自由的基礎。如果生育權不能被人權所包含,那么人權的基礎也不存在了。功利主義法學家邊沁認為“權利是法律之子,自然權利是無父之子”,生育權正是這樣的一項自然權利,是不可剝奪的人權之一。
再次,我國法律對生育權的規定從實體法角度印證了其存在。我國《憲法》第49條規定“夫妻雙方有實行計劃生育的義務”,是對生育權的側面規定。《婚姻法》第16條“夫妻雙方都有實行計劃生育的義務”。《婦女權益保障法》第51條規定“婦女有按照國家有關規定生育子女的權利,也有不生育的自由 ”。《人口與計劃生育法》第17條規定“公民有生育的權利,也有依法實行計劃生育的義務,夫妻雙方在實行計劃生育中負有共同的責任”。從這些法律中,我們可以看出生育權作為人權的一種,不僅存在于憲法中,而且存在于我國各項法律中。
二、死刑未決犯應當享有生育權
與該案有關的討論中,媒體發表報道和學者寫作時大都將刑事被告人羅某稱為死刑犯,只有部分學者堅持使用死刑未決犯。③筆者認為對羅某的稱呼應該是死刑未決犯,因為這個稱呼不僅涉及法學上用詞的準確,更是進行討論的一個大前提。死刑犯指的的是已經依法判決并被執行死刑的犯罪人。死刑未決犯指的是法院判決未發生效力,同時未被執行死刑的刑事被告人。死刑犯的生命隨著死刑執行已經結束,因而以生命為基礎的生育權當然不存在。死刑未決犯則依舊擁有生命權,而我們即將討論的死刑未決犯是否有生育權只有在生命存在的基礎上才有意義。
對于羅某是否擁有生育權,筆者持贊同觀點,即死刑未決犯應當享有生育權。在得出這個結論前,必須考慮以下幾個問題:死刑未決犯在法律上擁有的權利與其他守法公民是否不同,有哪些不同?死刑未決犯擁有生育權會違背男女平等原則嗎?死刑未決犯的羈押狀態是其不享有生育權的理由嗎?
首先,應當厘清刑事被告人所擁有的權利范圍。按照我國《刑法》第48條、第57條規定,死刑只適用于罪行及其嚴重的犯罪分子,被判處死刑的犯罪分子同時被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因而對死刑未決犯而言,他即將喪失的是生命和政治權利。但在執行前,由于其被收押在看守所,從理論上說僅能推斷其人身自由權受到了限制。那么其余權利是否同時被剝奪了呢?
根據刑法中的罪刑法定原則:“法無明文規定不為罪”、“法無明文規定不處罰”,犯罪人被剝奪的權利必須是有法律明確規定的。為防止刑罰濫用,禁止對刑罰作出不合理的類推解釋。因而那種認為犯罪人被剝奪、限制自由后理應喪失其他權利,是違背罪刑法定原則的,更不是我國法律的應有之義。所以在本案中羅某在法律上并未被剝奪除生命權、政治權利以外的權利,由此可以推斷羅某在被執行死刑前與其他守法公民一樣擁有憲法所保障的生育權。
既然羅某與其他公民一樣擁有生育權,為什么仍然有人不接受這個事實呢?筆者認為這是傳統的封建司法觀念作祟。《世界人權宣言》第1條所明確規定的:“人人生而自由,在尊嚴和權利上一律平等。他們賦有理性和良心,并應以兄弟關系的精神相對待”。那種認為犯罪人收押后就把其自身一切置于監獄管理之下,其權利擁有及行使需仰仗管理者同意的觀點是極為落后的。美國學者約翰·羅爾斯認為刑罰的合理性證明僅僅以犯罪行為值得處罰為基礎。實施了犯罪行為的人應當受到與其行為相適應的刑罰之苦在道義上是合適的。④所以我們不應當把死刑未決犯看做是被剝奪一切權利,應承受最極致痛苦。1884年,馬克思在《論猶太人問題》一文中寫道“自由就是從事一切對別人沒有害處的活動的權利。”生育后代維系其血脈乃是正常的倫理要求,無論從法律上和道德上都無法得出這是有害于他人的行為。
其次,有人認為只有女性才有生育權,如果羅某擁有生育權,這將會造成男女不平等⑤。筆者認為生育權不僅為女性所獨有。回顧歷史,在中國傳統社會女性生育往往是基于男性的要求,即“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后世”,如果說生育權只限于女性,難以解釋幾千年來中國的生育觀。科學技術的發展和社會生活的變遷使得生育的方式也變得多種多樣。那種認為只有女性才有生育權的觀點不具有說服力,比如精子銀行的出現、代孕事實的出現,這些都是典型的男性行使生育權的現象。生育權的提出是為保護女性的生育自由,但不能由此就排除了男性的權利。把生育權作為人格權看待,更能突破身份的禁錮,體現了以其獨立人格所享有的法定權利。
筆者同樣認為承認羅某擁有生育權不會有礙男女平等原則的實現。反對者以我國刑法第49條規定審判時懷孕的婦女不適用死刑,及刑事訴訟法211條規定死刑執行前發現罪犯正在懷孕的,停止執行死刑為理由,認為規避法律強制性規定的行為是無效的,所以女性死刑未決犯不能以懷孕為借口來規避死刑適用。如果承認羅某有生育權,那么會給女性死刑犯帶來不公,違反了憲法和刑法的平等原則。筆者認為這是誤讀了我國刑法的精神。首先,刑法這一規定主要是為避免傷及無辜生命,按罪責自負原則和刑法的人道關懷要求,懷孕婦女當然不適用死刑。其次,生育權的行使隨著技術發展已經變得多種多樣,難道必須以罪犯人懷孕來實現嗎?女性犯人通過體外受精聯合胚胎移植技術(IVF),即試管嬰兒等體外受精技術可以實現其生育的目的;男性犯人可以通過人工授精方式實現其生育目的。
其三,筆者認為以羈押狀態為由限制和剝奪其擁有的公民權利也是不成立的。在押犯必須遵守《監獄法》、《看守條例》的相關規定,接受教育和勞動改造,除此之外沒有更多限制。例如從寧波司法行政網公布的信息看,主要是自覺接受監獄人民警察的教育;尊重監獄人民警察,服從監獄人民警察管理,聽從監獄人民警察指揮等。⑥《囚犯待遇最低限度標準規則》第二部分第61條規定“囚犯的待遇不應側重把他們排斥于社會之外,而應注重他們繼續成為組成社會的成員……此外,應該采取步驟,在法律和判決所容許的最大可能范圍之內,保障囚犯關于民事利益的權利,社會保障權利和其他社會利益。”⑦我們從以上材料可以看出,對在押犯人限制的目的:一是保障監獄秩序,有利于刑罰執行,二是加強教育改造,有利于犯人能改過自新,重歸社會。
我們認為同居權的行使和生育權的行使有著緊密的聯系,但不是生育權得以實現的前提。同居和生育是兩個不同的行為,按照傳統看法,二者是因果關系,但是不能反推認為生育必然是同居的結果。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發展已經使得同居不再是生育的唯一原因。為特殊人群實施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一樣可以幫助其實現生育目的,而在押犯人正是這類特殊人群的一部分。在本案中,罪犯的妻子向法院遞交的“人工授精”申請,正是希望借助這個既不妨礙看守管理制度又能實現生育目的的技術以達成自己和丈夫的愿望。因此通過以上分析,我們認為那些以羈押狀態為由而限制和剝奪其擁有生育權的觀點是不成立的。
三、案件處理與司法權威
司法權威是權威的一種表現,它來源于憲法及法律的規定,形成于憲法和法律的良好執行。培根在《論法律》一文中寫道:“一次不公正的裁判,其惡果甚至超過十次犯罪。因為犯罪雖是冒犯法律——好比污染水流,而不公正的審判,則毀壞法律——好比污染了水源。”因而在司法領域中,司法權威包含著兩層含義:一是在解決糾紛的裁判領域,法院及法官具有最高的地位,享有最高的權威;二是法院及法官的裁判活動和裁判結果,具有使人信服的力量,能使人們自愿服從裁判活動并自覺履行裁判結果。⑧
在本案中,引發人們強烈思考的問題不是一審、二審法院的死刑判決,而是對鄭某請求的默示拒絕和拒絕理由。二審法院召開的審判委員會經討論認為:此類問題法律沒有規定,并且滿足鄭某要求將對以后出生的孩子很不利。筆者認為這兩點理由有值得商榷之處。
其一,法院的默示拒絕構成了對羅某配偶生育權的實質侵害。雖然司法理論界對男性公民是否有生育權仍然爭論不休,無法形成統一意見,但是女性公民擁有生育權卻是公認的,不可辯駁的。當羅某的生育權受到剝奪時,其配偶的生育權也因此受到了剝奪、限制。在本案中,羅某被執行死刑前還享有生育權,這個權利隨著生命的存在而存在,然而法院武斷地拒絕了鄭某的請求,這樣實質使得鄭某的生育權也被侵害了。哈特認為“將刑罰限于罪犯是構成刑罰之正當的任何原理(報應或功利)的無條件結果”,“既不允許也不要求超出遏制或其他功利標準的要求的需要而施加更嚴厲的懲罰。”⑨難道法院的拒絕僅僅只是一項針對羅某的懲罰嗎?它已經涉及到了他的配偶,即便認為羅某不應擁有生育權,而懲罰卻降臨到他無辜的妻子身上了.所以無論是根據憲法所保護的公民權利還是根據刑法中的罪責自負原則,法院的拒絕都實質構成了對鄭某生育權的侵害。
其二,法院作出的判斷已經擅入公民私域。法院認為單親母親撫養孩子將會不利于孩子成長,因而拒絕了申請。誠然,我們承認單親家庭對孩子的成長會有不利,母親的撫養負擔也要相對較重。但是否有能力撫養孩子應該是公民自己決定和判斷的事,法院不當的沿用舊有的斷案思維擅自對公民的權利進行處分。法院越俎代庖地替公民處分自己的生育權是公權力對公民權利的一次野蠻侵犯。同時二審法院的處理具有終局性,在這最后的司法程序中,當事人對司法裁判必須接受,因而司法判決對當事人的影響也遠遠大于一審。不公正、不公平的司法裁判造成的惡劣影響也必將損害司法權威在公民心中的地位。
生命的價值和意義難以用固定的標準來衡量,一個生命的新生能給世界帶來新的改變,一個生命的逝去也改變了舊有的世界。在這個案件中,法院面對著即將被剝奪的生命和可能誕生的新生命,作出一個不當的拒絕。筆者認為從對生育權的探討中,帶給我們的啟示不僅僅是死刑未決犯是否享有生育權,更多的應是思考如何樹立保護公民權利觀念和追求法院公正判決下的司法權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