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勇
關鍵詞:白鹿原 朱先生 文化心理 局限性
摘 要:《白鹿原》對關學傳人、賢達朱先生,以其先師張載“為天地立心”的四句不朽名句為抱負而最終失意,映照出民族主流文化心理的缺憾。
朱先生是小說《白鹿原》中近神的大儒、隱者和賢達,彼岸世界無法企及的道德典范,靠半是想象的傳說、讀書人的理想以及歷史典籍才得以流傳存在。他的身世至今無人注意,但小說透露的信息足以證明他與關學大儒不但是精神上而且有著學統和道統上的血緣。而他亂世中的行止在先賢道德理想的照耀下則悲歌般浩蕩而空幻,證明朱先生們還只是供奉在書院里,一代代用于勵志懷古的道德偶像。他在向上的圣賢的道路上走向了向下的盛大凄清的失敗,這證明了他的圣賢身份,更從負面映照出某種民族根性。
無以立心——俗世欲望的戕害
朱先生是近乎神人的關中大儒,他的學統也不是秘密。有一次,他曾應邀到南方講學,其中說他“多年苦心孤詣鑿研程朱”,“以期弘揚關中學派的正宗思想”①。張載“學有本原”,走的是自學成才之路,他創建的關學上無師承,往下似乎也沒有繼傳,那么朱先生應該是關中理學家,而不是關學的傳人。但是,無論從文中的細節還是人物的行動、事件來看,朱先生卻是關學近千年后在它的發源地悲愴而傳奇的承傳者。
朱先生住的“白鹿書院”,原址是呂姓祖先的祠院,創建者也姓呂,他的那一代宋代祖先有兄弟四個,后來“齊擺擺成了四位進士”,“其中一位官至左丞相,與司馬光文彥博齊名”②。這無疑指的是呂大鈞及其二兄一弟,其中呂大防確曾于司馬光歿后,接任帝國的丞相。呂大鈞曾“與兄……率鄉人為《鄉約》以敦俗”③。而且在改朝換代的當口,朱先生草擬并謙虛地捧出的《鄉約》,從其內容看則是呂大鈞《鄉約》的原文。及至他開始修縣志的時候,請來的則更“全是關學派至死不渝的信奉者追求者”④,所以,朱先生的行止把他注解成了一位關學派的醇儒。不過,更多的時候他只是一盞被作者不時借光的指路明燈和道德典范,在遠離俗世的白鹿原西北原坡上,在松柏森森的書院里清明地燃燒。他活動的范圍既不能上達至廟堂,主要的功用又只是精神偶像,那么處江湖之遠,他出場的次數和可資活動的領域就既有限又驚人了。
他善觀天象,像一個多智的妖怪打著啞謎,在火熱晴朗的夏日正午一言不發地踩著雨屐“叮咣叮咣”⑤
地穿過鄉村的街巷,向正在谷場上晾曬新麥的農夫暗示一場即將來臨的暴雨,不用說,所有那些譏笑他的莊稼漢的糧食被隨后如注的白雨沖個精光。他自稱為凡人,但他的內弟,接受過私塾教育的族長白稼軒則斷定“那是一位圣人”⑥。但族長,這位國家倫理道德在等級金字塔底層的維護者和體現者,他所屬的意識形態集團與醇儒的天道是上下兩截世界,他并不知道,此行帶來的這個有關地脈風水的秘密疑問必將陷大儒于不義。因為秘密一經點破,而世人又依法而行的話,他就在聚散無形,循環不已的天道運行中止步于“見聞之知”⑦。事態在紅塵中的迅速逆轉,使圣賢在一念之動中失去了“與天地同流異行”⑧的資格。因為天是有道德屬性的,所謂“至誠,天性也”⑨,而“天道”對“人道”的要求又如此之高,能夠達到“天人合一”境界的君子,必須是道德天生的選民,所謂“德性所知,不蔭于見聞”{10},而“有思慮知識,則喪其天矣”{11}。在內弟遷移祖墳的鐵器碰撞聲中,“為天地立心”的瑰偉大門在朱先生面前沉重地合上了。
美好的空想——“為生民立命”
這樣的審判也許過于嚴厲,可即使標準的制訂者張載本人,這個“諄諄教告里閭”的模范官僚,辭歸后安貧樂道苦學不倦,懷有“漸復三代”的政治理想{12},
從未被奉為圣人。清末舉人朱先生本人從來未以圣人自詡,而且亂世的滄海橫流中,也還有更重要的舞臺正在搭建之中,使他能夠挽狂瀾于既倒或渡蒼生于水火。在禮教的推行方面朱先生的成就和運氣似乎都要好過關學的先賢。當年張載雖然窮其一生積極鼓吹,想“以禮教為學者倡”,力圖先在讀書的士人階層培養宣傳骨干,但“寂寥無有和者”,好不容易來了個呂大鈞“獨信之不疑”,令人感動地“執弟子禮”{13},這才帶動了一批士紳追隨。但即使憑呂氏四兄弟在地方煊赫的地位,他也只推行了《鄉約》五年半,就在與國家權力在基層的碰撞中不得不暫告一段落了,隨后這個《鄉約》就幾乎被世人遺忘。有宋以來,帝國的精神綱領和立政之本不是法律,而是倫理道德,但代表它的最高范本是經過朱熹注釋的“四書”,而非自治色彩濃厚的《鄉約》之類。可是,在這“大君”不再的20世紀初,仿佛九百余年后逝去的先賢們復禮的決心打動了上蒼,他們中乃有人化身為朱先生,孜孜以求地抓緊關中這動蕩而寶貴的短暫歲月,在白鹿原,這塊巴掌大的地方來實現他們勸酬禮俗的久遠愿想。結果,在每晚族長的威權下和一個鄉村秀才恓惶的解說聲中,效果好得可疑:從此“舉凡偷雞摸狗賭博斗毆”之類“頓然絕跡再不發生”,而且白鹿莊的村夫野老們“一個個都變得和顏可掬文質彬彬,連說話的聲音都柔和纖細了”{14}。但即便如此,這也很難說是古禮在我國最基層鄉間的勝利,因為樹立它所倚仗的卻是名教嚴厲的族長連同舊日的族規,況且隨后的事實也與此述相反,甚至發生了族長的長子,也即未來的族長去私通一個聲名狼藉的女人這樣嚴重的事。而碰到這種情勢,肯定也不是“按《鄉約》辦”,因為《鄉約》只是一種“再使風俗淳”的美好言說與期待,靠儒者的諄諄口諭來施以教化,而沒有倚重嚴厲的處罰手段,所以站在祭桌前,族長們要“一字一板地說:‘按族規辦”{15}。先生刻在薄石板上的《鄉約》是如此脆弱,如同多年以后他被紅衛兵拖出墓穴的尸體,被后來成了土匪的農協負責人黑娃連同祠堂一起砸成了碎渣。在朱先生死后,《鄉約》在人間就再一次茍存于那些殘破的史卷里了。若干年后,時代依然動蕩,朱先生以“人作孽,不可活”,這一行刻在青磚上而后帶進他墓室的凜然昭示了自己的道德憤怒和先知身份,但他宋代的先師們“為生民立命”的道德使命依然并繼續是個久遠的夢想。
孤獨的圣人——“為往圣繼絕學”
但可貴的是,這位庶居的前朝舉人始終力圖走在張載拓蕩的寬大而又寂寞的道路上。在他正式出場前,我們已經聽到了他的一首《七絕》,詩的后兩句是:“橫空大氣排空去,砥柱人間是此峰。”{16}而張載在評論一切哲學體系的時候,正是以“氣”論來較是非。當然,本詩并未表達“太虛即氣”的氣本論思想,但張載曾描述過“氣”的特質:“所謂氣也者,非待其蒸郁凝聚,接于目而后知之;當健順、動止、浩然、湛然之得言,皆可名之象爾。”{17}這種剛健、柔順、動止、浩大而又潔凈純粹的東西,與其說是宇宙之氣,不如說是一種健康博大的浩然人格。這一點結合他那篇被二程推崇為觀天的“北斗”,“橫渠之文粹也”的《正蒙·乾稱篇》首段可以看得更清楚。這篇被程頤易名為《西銘》的著名文章開篇說道:“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渾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后兩句說得尤其明白:天地的氣構成人的身體,天地之性形成了人的本性。然后,張載表現了一種動人的徹底的博愛:“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凡天下疲癃殘疾,惸獨鰥寡,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者也。”{18}而在這悲憫偉岸的身形背后,是醇儒“躬行禮教”學貴致用的蒼蒼背影。關學宇宙觀上的氣本論與實踐上要建立一種類似于“三代之治”的美好人間秩序是呼吸相應的。而在朱先生的言志詩里,這氣勢不凡的兩句宏大抒懷應是這一理想九百年后于華山之巔堅決而又微渺的回聲。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種徹底的人道主義使得一切世俗權力都要假惺惺地對它禮讓三分,但這種徹底的民本思想實現的前提,卻是我們帝國數百萬無可救藥的大小官僚皆為圣為賢。所以盡管他像他學統和精神上的先師一樣,簡樸地喝著紅豆小米粥,從頭到腳只肯穿出自賢妻之手的土布衣衫鞋襪,然后毫無希望地于兵荒馬亂中捧出了那個《鄉約》,但這一切“勇于自克,安行無悔”{19}的努力只能局限于那幾間漸漸寂冷的書院。那些蔑視和忽略世俗權力與禮樂儀式,而試圖直接呼吁于江山和人民以人道而非王道的學派,命運都不夠好,墨家被孟子罵為“墨子兼愛,是無父”,而關學“上無師承,下無繼傳,南宋初年即告終結”{20}。朱先生書院里的學生已在新的地方有了新的信仰,他的最后一個學生是誠心來聞道修身的前土匪黑娃,朱先生大為感慨,教育他要“學為好人”{21}。他真的做到了,不過也必然他日后的下場是悲慘的:前敗家子白孝文,這個被大煙、女人和饑餓收編與教育過現在是新政權的縣長的人,以他來自流氓社會的經驗,輕易地傾陷和鎮壓了這個關學古怪的最后的傳人。其實先師在死前就給他指出了這一點:“不修身不正己而去正人正世者,無一不是欺世盜名”{22},而且自己也早就退而求其次:只求編成《縣志》了。他把自己的心血一點一點擠在這紙上的鄉土和江山上,書成之日,就是這個吐盡了絲繭的委屈的老蠶辭世之時。作為“不能不散而為太虛”{23}的萬物之一種,先生在遺囑中拒絕一切有礙他散而為“氣”的事物——舉凡棺槨,喧嚷的喪儀,堅固的墓穴,甚至一張蒙臉紙。移靈之日,人們還是自發地為自己的圣人在冰天雪地中浩浩蕩蕩地送靈出殯,這比起熙寧九年,張載卒于告歸途中的臨潼時“貧無以殮”{24}的窘況似乎要好很多,但我們仍不知道他是否為往圣繼傳了容易被遺忘和曲解的絕學,因為在中國,用于安排人間秩序的“道”從來都缺乏具體的形式,除了知識分子通過個人“內圣”的自覺修養來尊顯外,恐怕都無法回避行道上“外王”的努力和事業。
虛幻的傳奇——“為萬世開太平”
這種追問,從孔子就需要惶惑地面對:“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但這條道路是何等的修遠坎坷啊,14年勞而無功的列國漫游,使夫子深有體會,所以,他情不自禁地補了一句:“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25}既然兼具君子之德和人君之位的堯舜都不能完全做到,那么如果不“枉道以從勢”的話{26},就只有在內心修養和堅持,以待時機了,所以孟子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27}而實際上,在君主社會,往往是權力來選擇合適的“道”,或者是經過截肢的“道”尋求和依附于“勢”。這種情況自古皆然。
“慨然有志于三代之治”的橫渠先生為了“安百姓”,竟日“未始不以經界為急”{28},他念念不忘“仁政必自經界始”(語出《孟子·滕文公上》),依據《周禮》提出了他關于均平土地的“井田”設想{29},他在承認封建大統基礎上的復古改良空想讓神宗很滿意,因為王安石的變法也是以“復三代”為號召的,“上悅之”{30},讓他去跟王安石談,但見面后他勸對方要“與人為善”,鼓吹道德感化,思想教育為主。介甫很不高興,認為此人膠柱鼓瑟不合時宜,派他到浙東去管審判刑訊,下放鍛煉去了。這樣,他在時機最好的“達”的時候也要自絕于“得君行道”的可能;及至“窮”了,卻又在老家買地一塊,知其不可而為之地操練起救世的“井田”這種“仁術”{31}。于是,當樸野的君子之風自歷史深處徐徐吹來的時候,這位帝國失意的禮官留給我們的,只是蒼老焦灼又無比動人的道德容顏。
以此我們可以提前知道朱先生濟時行道的過程,一旦有所作為,將會是多么輕松、盛大和縹緲了。因為這種不大會發生的壯舉的完成,幾乎必定需要得到和會得到某個信奉儒道的官僚的配合與支持。在他“禁煙犁毀罌粟的故事{32}”里,他“一手捉著犁把兒,一手從懷里掏出一張硬紙示于稼軒:‘哥奉縣令指示前來查禁煙苗”,于是舉原震動,“川原上下正在盛開的罌粟全部犁毀”。而新來的滋水縣令到任后,“罌粟的紅的白的粉的黃的紫的美麗的花兒又在白鹿原開放了”{33}。他只身赴乾州勸退清兵總督的冒險經歷中,他打著恩師當年題贈的“學為好人”的條幅,加之一番救民于水火的慷慨陳詞,于是巡撫息怒了,“二十萬大軍撤離了”{34}。大旱饑饉之年,曾“親臨白鹿書院,詞意懇切地請求朱先生出山”{35}的郝縣長,日后被證明是位共產黨員,他在“排除了種種障礙阻力而表現了一種為民請命的凜凜氣魄”之后,才得以委任朱先生為滋水縣賑災副總監。而一旦失去了這種支持,朱先生從新任縣長那里連要幾個《縣志》最后石印的錢也難,被“轟出房子”{36}。這樣,“為萬世開太平”在文本中浪漫地淪為了一系列虛幻的傳奇,甚至不如張載迂腐執著洄向三代的努力。
這位模范的關學派傳人,在一個更無希望的年月不合時宜地以更小的規模重復著這一派先賢的風范,也重復著他們的失敗。他們對當時的權力世界抱著一種狐疑的態度,而想以遠古的盛世理想來引導和作用于當下的人民。小說中真正的靈魂人物是白稼軒,鄉村道德與私人利益間真正的平衡者和操作者。理學道德和實用理念憑借著白稼軒才以一種莊嚴高尚的形式天然地黏合在了一起。但也由此,我們民族近世以來的主流由于過于注重實用性和從家族與自身私利來打算的權謀機變,而缺乏更悲憫宏大的關懷與深刻純正的悲劇體驗,反映到文學上就是隱含的作者以主流文化心理為視點的小說,其中難以產生與普世價值對話與應和的偉大作品。《白鹿原》的成就是與隱含的作者內視點相同的主要人物描寫得相當深入,甚至給鄉村的族長畫了骨,但這同時也構成了它的缺陷和悲劇:這種被正確深刻地表現了的民族根性,其局限性阻止了它躋身于偉大作品的行列。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周 勇,南京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2007級博士生。
①②④⑤⑥{14}{15}{16}{21}{22}{32}{33}{34}{35}{36}陳忠實:《白鹿原》,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20頁,第22頁,第182頁,第23頁,第25頁,第93頁,第299頁,第21頁,第585頁,第636頁,第638頁,第51頁,第91頁,第337頁,第638頁。
③{12}{13}{19}{24}{30}明馮從吾:《關學編》,中華書局,1987年9月版,第9頁,第3頁,第9頁,第3頁,第3頁,第3頁。
⑦⑧⑨⑩{11}{17}{18}{20}{23}張載:《正蒙》,見龔杰:《張載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76頁,第80頁,第59頁,第76頁,第80頁,第145頁,第116頁,第206頁,第238頁。
{25} 徐志剛譯注:《論語通譯·憲問》,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13頁。
{26}{27} 楊伯峻:《孟子譯注》,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38頁,第304頁。
{28} 呂大臨:《橫渠先生行狀》,見龔杰:《張載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第192頁。
{29} 張載:《經學理窟·宗法》,同上,第186頁。
{31} 張載:《近思錄拾遺》,同上,第18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