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耀杰
今年是五四運動90周年。90年來,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以梁啟超、林長民、熊希齡、汪大燮等人為代表的研究系,在五四運動中所發揮的不可替代的關鍵性作用,一直沒有引起人們足夠的重視。這樣的現象,顯然是不符合五四運動及新文化運動所提倡的民主與科學的時代精神的。鑒于這種現象,很有必要對90年前的這段歷史,重新進行考證與還原。
1.“五四”前后的“國民外交協會”與研究系
1919年5月11日,《每周評論》,以“億萬”的署名刊登了《一周中北京的公民大活動》,其中較為翔實地記錄了“四日事件”的前因后果。“億萬”談到由于得到巴黎和會上外交失敗的消息,國民的憤怒達到極點。5月3日,包括“政界、商人、學生、還有少數軍人”在內的“北京市民”集了許多會,“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是國民外交會,一個是學界大會”。
所謂“國民外交會”,就是由“國民外交協會”負責召集的民間集會?!皣裢饨粎f會”的主要政治背景,是以梁啟超、熊希齡、湯化龍、汪大燮、林長民等人為首的進步黨,在1916年袁世凱去世之后改組而成的憲法研究會,通稱研究系。
1918年11月,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中國政府以戰勝國的資格派出以外交總長陸征祥為首的代表團,前往巴黎參加和談。梁啟超以民間在野之身,建議大總統徐世昌成立以研究系方面的政界元老、前外交總長汪大燮為委員長,前司法總長林長民為事務長的總統府外交委員會,負責和會期間的外交事務。他又籌措10萬元經費(政府撥款6萬元,私人捐贈4萬元),挑選外交專家劉崇杰、工業專家丁文江、政治專家張君勱、軍事專家蔣百里、經濟專家徐新六充當隨員,于年底動身前往歐洲從事民間外交活動。
1919年2月11日,梁啟超一行抵達倫敦。2月16日,為了與總統府外交委員會形成官方與民間的良性互動,由北京各界各團體聯合組成的國民外交協會,在石駙馬大街熊希齡家里召開成立大會,推舉熊希齡、汪大燮、梁啟超、林長民、范源濂、蔡元培、王寵惠、嚴修、張謇、莊蘊寬十個人為理事。
2.廣東方面的拆臺內訌
1919年2月18日,梁啟超等人到達巴黎。他作為中國代表團的會外顧問,先后會見了美國總統威爾遜及英、法等國的代表,請他們支持中國收回德國占領的山東青島等地。在這個過程中,他意外發現不僅威爾遜等人對中日交涉的內情不甚了解,連他自己也被本國政府蒙在鼓里,對1918年9月段祺瑞政府與日本簽訂的秘密借款合同和關于山東問題的換文一無所知。于是,他在3月中旬致電汪大燮、林長民,報告自己所了解的情況。
由于中國代表團有5名成員,而巴黎和會給予中國代表團的只有兩個席位,首席代表陸征祥建議把王正廷排在第二位。汪大燮認為陸征祥太弱,王正廷缺乏經驗,另外三名成員駐英公使施肇基、駐美公使顧維鈞、駐比利時公使魏宸組當中,顧維鈞勇于任事,與各國代表接洽最多,就向徐世昌建議提升顧維鈞為次代表。
此舉引起代表廣州軍政府參加巴黎和會的專使、國民黨人王正廷及廣東軍政府的強烈不滿。王正廷在發回國內的電報中不點名地指責梁啟超從事賣國外交活動,廣州國會為此于4月5日召開參議院和眾議院聯合會議,要求軍政府“立即下令通緝梁啟超,并將其在籍財產沒收,另由軍政府要求法公使引渡”。4月9日,廣州國會全體成員通電全國,宣布梁啟超的賣國罪狀。
4月5日當天,蔡元培、王寵惠、范源濂三人聯名通電為梁啟超辯誣。陳獨秀也在4月13日出版的《每周評論》中發表隨感錄《國民參預政治外交的資格》,明確指出:“國民參預政治,參預外交,都是我們很盼望的事。但是這兩件事,都不大容易?!欢酶鲊耐饨徽?,受某國的離間,憑空的給梁任公一個親日賣國的罪名,這種國民決沒有參預外交的資格?!?/p>
經過一番中國人誣陷本國人的內訌內斗,中日秘密外交的暗箱黑幕反而大白于天下,從而引起更加廣泛的持續關注。
3.“四日事件”的火種
4月29日,英、美、法三國會議,日本代表應邀出席。30日,續開三國會議,議定巴黎和約關于山東問題的156、157、158條款,將原來德國在山東的權益轉讓給日本。面對這種情形,中國首席代表陸征祥竟然考慮簽字。緊急關頭,梁啟超致電汪大燮、林長民,建議警醒國民和政府,拒絕在和約上簽字。林長民接到電報后,于5月1日寫成《外交警報敬告國人》,由北京《晨報》于5月2日發表,全文如下:
“膠州亡矣!山東亡矣!國不國矣!此惡耗前兩日仆即聞之,今得梁任公電乃證實矣!聞前次四國會議時,本已決定德人在遠東所得權益,交由五國交還我國,不知如何形勢巨變。更聞日本力爭之理由無他,但執一九一五年之二十一條條約,及一九一八年之膠濟換文,及諸鐵路草約為口實。嗚呼!二十一條條約,出于協逼;膠濟換文,以該約確定為前提,不得徑為應屬日本之據。濟順、高徐條約,僅屬草約,正式合同,并未成立,此皆國民所不能承認者也。國亡無日,愿合四萬萬民眾誓死圖之!”
正是梁啟超的來電和林長民的文章,直接充當了點燃“四日事件”的火種。研究系在北京經營的《國民公報》、《晨報》,在此期間起到了推波助瀾的宣傳作用。
4.5月3日的“學界大會”
據“億萬”介紹,5月3日的“國民外交會”形成決議,“請政府在外交上取最強硬的態度,國民對日本人取最堅決的對待,更于國恥紀念日在中央公園開個國民大會”。當天晚上,在北大法科大禮堂召開的“學界大會”,又做出更加積極的決議,“于次日(四日)專門以上各學校全體學生游街示威,因為等不及五月七日了。這舉動議決的時候已經夜十一點鐘。”
“億萬”所謂的“國恥紀念日”,指的是5月7日,也就是日本方面于1915年5月7日,就二十一條條約向袁世凱政府發出最后通牒的紀念日。
另據《北京大學紀事》介紹,5月3日晚上在北大法科大禮堂召開的其實是學生會議,除北大學生外,與會的還有高等師范、高等工業、法政等大專學校的學生。這次會議先請著名報人、北大新聞研究會導師邵飄萍報告巴黎和會討論山東問題的經過,然后由幾名學生踴躍發言,法科學生謝紹敏當場咬破中指,血書“還我青島”四字,全場為之震動,從而通過了四項決議:(一)聯合各界一致力爭;(二)通電巴黎專使堅持不簽字;(三)通電各省于五月七日國恥紀念舉行游街示威行動;(四)定于四日與各校學生齊集天安門舉行學界之大示威行動。
關于5月4日十多個學校的學生上街游行,以及章宗祥在位于趙家樓的曹汝霖家里被打得“頭蓋上露骨”,警察總監吳炳湘下令抓捕沒有來得及走掉的32名學生,“億萬”在文章中有翔實介紹,此處從略。
5.林長民與陳獨秀
關于“四日事件”爆發后政府方面的反應,“億萬”在文章中寫道:“親日主戰派因為他們的爪牙受了委屈,便遷怒到林長民蔡元培吳炳湘三人身上。他們的機關報說這回北京市民的公憤,全是外交協會林長民等煽動起來的。他們恨吳炳湘,是說他袒護學生,要政府把吳炳湘付懲戒,商民聽了更是憤憤不平。他們恨蔡元培,是把所有學界的舉動,都歸到北京大學,把大學學生所有的舉動,歸到蔡校長一人身上?!?/p>
與“億萬”的說法相印證,日本政府在1919年9月9日的內閣會議中,留下了這樣的文字記錄:“目前在中國最具勢力的,是由全國中等以上學校學生所組織的所謂學生團體。這些學生多少有些新知識,節操、志向較為純潔,其努力固不可忽視,今后我方亦應需給與相當的考慮。雖然他們的運動‘努力實基于本身的自動而發,但除此之外,仍有林長民、熊希齡、汪大燮等政治家的唆使,乃至英美二國人的煽動?!?/p>
按照“億萬”的介紹,在“四日事件”中煽動北京市民的,主要是研究系的林長民以及林長民背后的梁啟超等人;直接影響學生及學界的,主要是北大校長蔡元培。遭到中國民間強烈抗議的日本政府,最為關注的卻不是北大校長蔡元培,更不是主編《每周評論》的陳獨秀,而是研究系方面的“林長民、熊希齡、汪大燮等政治家”。
但是,上述材料并不意味著陳獨秀及《每周評論》無所作為。早在1919年1月19日,陳獨秀就在《每周評論》第5號發表《除三害》,其中認為中國如果不除去軍人、官僚、政客,政治上就沒有清寧的日子。要想除去三害,第一,“一般國民要有參預政治的覺悟,對于這三害,要有相當規模的示威運動”;第二,“社會中堅分子,應該挺身出頭,組織有政見的有良心的依賴國民為后援的政黨”。
5月4日當天,陳獨秀又在《每周評論》第20號發表隨感錄《兩個和會都無用》,指出中國的南方政府與北方政府之間的上海和會,與巴黎的國際和會一樣是分臟會議,“與世界永久和平人類真正幸福,隔得不止十萬八千里,非全世界的人民都站起來直接解決不可?!?/p>
6.“五四運動”的提出
“億萬”文章中的“四日事件”,就是后人常說的五四運動。作為一個歷史概念,五四運動是由直接參與這次運動的青年學生提出來的。1919年5月18日,以“北京學生聯合會全體學生”名義通電發布的《罷課宣言》,第一次采用了這個概念:“外爭國權,內除國賊,五四運動之后,學生等以此呼吁我政府而號召我國民蓋亦數矣”。
在5月26日出版的《每周評論》第23期中,羅家倫采用“毅”的署名發表《五四運動的精神》,正式解釋了作為歷史概念的五四運動:“民國八年五月四日北京學生幾千人,因山東問題失敗,在政府高壓的底下,居然列隊示威,作正當民意的表示。這是中國學生的創舉,是中國教育的創舉,也是中國國民的創舉?!?/p>
羅家倫認為,五四運動體現了關系中國民族存亡的三種精神。其一是“學生犧牲的精神”;其二是“社會制裁的精神”;其三是“民族自決的精神”。
比起羅家倫,他的老師、《新青年》和《每周評論》主編陳獨秀的態度更加堅決。
在6月8日出版的《每周評論》第25號中,陳獨秀發表隨感錄《研究室與監獄》,其中寫道:“世界文明發源地有二:一是科學研究室,一是監獄。我們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監獄,出了監獄就入研究室,這才是人生最高尚優美的生活。從這兩處發生的文明,才是真文明,才是有生命有價值的文明?!?/p>
接下來,陳獨秀開始采取直接行動。他起草了一份《北京市民宣言》,請胡適幫助翻譯后拿去印刷。6月10日、11日,陳獨秀在安徽同鄉胡適、高一涵、程演生、鄧初等人的陪同下,到公共娛樂場所散發中英文的《北京市民宣言》。6月11日晚上,他在新世界散發傳單時被捕。由于他認罪態度尚好,在關押三個多月后,于9月16日被安徽同鄉保釋出獄,隨后把《新青年》雜志回遷上海。
1920年4月21日,陳獨秀在上海中國公學發表演講,題目是《五四運動的精神是什么?》,他所提供的答案是:五四運動的精神并不限于空泛的“愛國救國”,“直接行動”和“犧牲精神”才是五四運動的“特有精神”。在他看來,“中國人最大的病根,是人人都想用很小的努力犧牲,得很大的效果。……我以為五四運動的結果,還不甚好。為什么呢?因為犧牲小而結果大,不是一種好現象。在青年的精神上說起來,必定要犧牲大而結果小,才是好現象?!?/p>
7.梁漱溟的法律常識
與羅家倫和陳獨秀的“直接行動”和“犧牲精神”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北大講師、前司法部秘書梁漱溟,基于法律常識對于青年學生火燒交通總長曹汝霖位于趙家樓的私宅、痛打駐日公使章宗祥的公開質疑:
“我的意思很平常,我愿意學生事件付法庭辦理,愿意檢廳去提起公訴,審廳去審理判罪,學生去遵判服罪。檢廳如果因人多檢查的不清楚,不好辦理,我們盡可一一自首,就是情愿犧牲,因為如不如此,我們所失的更大。在道理上講,打傷人是現行犯,是無可諱的??v然曹、章罪大惡極,在罪名未成立時,他仍有他的自由。我們縱然是愛國急公的行為,也不能侵犯他,加暴行于他??v是國民公眾的舉動,也不能橫行,不管不顧。絕不能說我們所作的都對,就犯法也可以使得?!谑聦嵣现v,試問這幾年來哪一件不是借著國民意思四個大字不受法律的制裁,才鬧到今天這個地步?……我以為這實是極大的毛病。什么毛病?就是專顧自己不管別人,這是幾千年的專制(處處都是專制,不但政治一事)養成的?!?/p>
同樣是提倡犧牲精神,梁漱溟說的是在法律制度的框架之內從事愛國活動;陳獨秀說的是直接到法律制度的框架之外去從事國民運動。這一點在陳獨秀6月11日晚上散發的《北京市民宣言》中,有著更加集中的表現。
陳獨秀并沒有公開征求包括北大師生在內的北京市民的意見,就自行代表北京市民的公共名義,要求免除徐樹錚、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段芝貴、王懷慶六人的官職并驅逐出京;要求取消步軍統領及警備司令兩機關;要求北京保安隊改由市民來自行組織。
1925年5月10日,魯迅在替許廣平等人直接參與的女師大學潮進行辯護的同時,對于五四運動中以專制態度反抗專制暴行的不文明現象,也曾經有過深刻反思:“我還記得第一次五四以后,軍警們很客氣地只用槍托,亂打那手無寸鐵的教員和學生,威武到很像一隊鐵騎在苗田上馳騁;學生們則驚叫奔避,正如遇見虎狼的羊群。但是,當學生們成了大群,襲擊他們的敵人時,不是遇見孩子也要推他摔幾個筋斗么?在學校里,不是還唾罵敵人的兒子,使他非逃回家去不可么?這和古代暴君的滅族的意見,有什么區分!”
8.五四運動由狹義走向廣義
關于蔡元培在五四運動期間的具體表現,根據羅家倫和許德珩的相關回憶,蔡元培當時只是同情學生的愛國運動,而沒有直接出面支持或煽動學生運動。何況當年的北大是有一個政教分離的明確底線的,大學校長和大學教授是不可以直接煽動學生從事政治活動的。
1940年3月24日,陳獨秀應邀在重慶《中央日報》發表《蔡孑民先生逝世后感言》,其中寫道:“五四運動是中國現代社會發展之必然的產物,無論是功是罪,都不應該專歸到哪幾個人;可是蔡先生、適之和我,乃是當時在思想言論上負主要責任的人,關于重大問題時論既有疑義,適之不在國內,后死的我,不得不在此短文中順便申說一下,以告天下后世,以為蔡先生紀念。”
陳獨秀所說的五四運動,并不是嚴謹意義上的爆發于1919年5月4日的學生愛國運動,而是指由《新青年》雜志直接啟動并且被五四運動推向高潮的新文化運動。至少在五四運動爆發時,研究系方面的梁啟超、林長民、汪大燮等人的影響力,要遠遠大于蔡元培、陳獨秀、胡適。只是隨著五四運動的深入發展和新文化運動的全面展開,蔡元培、陳獨秀、胡適等人才后來居上,逐步超越了研究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