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君
[摘要]工人階級形成的社會學研究領域,存在著經濟中心主義、文化研究、社會保護、政治體制、社會運動等幾種分析范式。近年來,隨著中國正在成為世界工廠,工人研究中出現“返回生產”、“返回馬克思”的經濟中心主義思潮。社會保護范式是隨著社會主義國家改革而出現的,且在共產主義文明社會中尤具解釋力。文化主義范式是大眾文化研究范式在工人群體研究中的延伸,在文化工業全球化的趨勢中,群體的亞文化認同將是工人階級形成的重要尺度。政治體制及社會運動范式則分別從政治體制變革、社會體制對社會運動的涵化角度對前幾種范式構成有益補充。
[關鍵詞]工人階級形成;政治社會學;范式
[中圖分類號]C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2426(2009)06-0056-03
目前,在工人階級形成的政治社會學研究中,存在如下幾種研究范式。
一、經濟中心主義范式
社會學的馬克思主義認為,缺乏生產資料的工人階級,在經濟領域被剝削,在政治領域成為無政治者,在社會生活領域成為被異化者,漸漸形成有關自身群體的集體意識,并組建團體,為權利而斗爭,在斗爭中成熟,(革命的)工人階級由此生成。這是一種辯證式的階段論:由社會存在到社會意識再到社會行動,由自在到自為。恩格斯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一文中,提出階段論的踐行之路,并著眼于世界上第一次社會化大生產的生產活動及其相關現象,深入考察女工、童工、罷工、工會、工人運動、失業、教育、就業與付酬上的種族歧視等問題,奠定了工人階級形成研究的經典(經濟中心)路線。20世紀初,哈蒙德夫婦的“勞工三部曲”(《鄉村工人》、《城市工人》和《技術工人》)仍認為,技術發明造成剝削,剝削引起反抗。不過,戰后,“工人階級”的外延與馬克思時代已大相徑庭。20世紀50年代以來,隨著工人階級構成的變化(白領增加)、福利國家的形成。經濟中心主義思路受到各種質疑。
但仍有許多學者(如布洛維)在堅守“生產中心論”:正是產業工人在創造著世界上的大多數價值;持續的工廠體制是催生工人的最重要的場所。盡管歐美國家由于“后工業社會的來臨”,工人階級正從政治舞臺隱退。這并不等同于工人階級和工人運動在世界范圍內消失,它正表現為產業工人階級的國際重組:在西方發達國家中漸行漸遠的產業工人階級,正在發展中國家迅速崛起,后者(尤其是中國)成為全球產業工人階級的復興基地。
這種“生產中心論”影響了中國學者。有學者(如沈原)主張,當下農民工的工人屬性,正來自于他們勞動所在的各個“工廠”。一些社會學者所注重的農民工流動特征、社會支持網絡、求職過程中的強/弱關系、城市適應等,都是生活領域內的枝節細故。是生產領域(工作)讓農民工變成了產業工人,而不是其他,因此,他呼吁,應回到“以生產為中心”,借鑒布洛維的“工廠政體”,通過考察工廠內的制度與行動。來理解工人階級的形成。中國工人階級之形成,面臨著一個新二元社會結構中的雙重局面:一方面,在一些小型或是某些民營企業,工人的勞動場所還處于國家監管不力的階段,勞動力對資本嚴重依賴,沒有談判權,工廠對勞動者采取強迫式控制方式組織生產,形成了初級階段式的工人階級;另一方面,在大型或某些國有企業,國家能夠以立法形式干預工廠的勞動過程與組織,使得“工廠政體”不得不由強迫型控制轉向“共識型”生產(即通過與工人達成共識來確保生產的維持)。由于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社會研究領域內的深遠影響,這種經濟中心主義思路自覺不自覺地成為社會科學者觀察工人形成的主要視角。其他的視角。多是對經濟中心思路的補充,而不是對它的反動。
二、文化研究范式
不滿于馬克思的“經濟決定論”,西方馬克思主義陣營的葛蘭西認為,政治統治不限于經濟領域,統治者還需在文化陣地上占有統治地位(領導權,亦譯霸權),這就需要國家政權在市民社會層面上具備有效的強制力與滲透力,促使社會成員形成特定的認同(政權希望及認可)。這種認同不限于政治場域,還包括經濟及日常生活領域。與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一道。這種文化維度受到社會學者的廣泛注意。如阿爾都塞提醒讀者區別青年及老年馬克思,強化馬克思主義中的人道及文化色彩,并提出包容了意識形態的“大國家”概念。法蘭克福學派提出“啟蒙的辯證法”、文化工業、單向度的人、大拒絕等概念,聲稱,知識已經成為壓制人們意識與創造力的因素,流水線上走下來的文化商品將社會成員的思想簡單化(阿多諾語),造就了資本主義社會里只有唯唯諾諾、沒有反思能力的“單向度的人”(馬爾庫塞語),號召人們不但拒絕資產階級政治體制,還要對資本主義文化保持必要的警醒,因為,資本主義體制下的大眾文化在創造著工人階級。
大眾文化是由文化工業催生的以同質化、表面化為主要特征的文化類型,是工業社會的特產。大眾文化研究由多學科松散組成,關注經濟、政治、社會諸層面的文化生產、分配、消費現象。當它將目光轉移到勞動者的文化消費時,就產生了理解工人階級形成的文化主義視角。
在實證層面上,英國歷史社會學者湯普森在《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一文中,以英國工業革命時期的工人為考察對象,通過對工人個體/群體生活經歷的研究,論證了階級形成的文化進程。他認為,英國工人的日常生活“經歷”本身(如購買生活用品、文化消費習慣等),就是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過程。“階級是人們在親身經歷自己的歷史時確定其含義的,因而歸根結底是它的唯一定義”。湯普森強調傳統、意識形態和社會組織形式的重要性,強調非經濟因素在階級形成過程中的重要作用,強調階級在外在因素作用下(尤其是統治者文化霸權之下)被建構同時又主觀建構自己的過程,突出了工人作為社會行動者的能動性,突破了傳統的經濟中心主義思路的結構主義式思維定式。這些“經歷”使多數英國工人開始意識到他們之間的共同利益,以及這種利益的對立面,從而形成階級。在他那里,階級覺悟就是把階級經歷用文化的方式加以處理,它體現在傳統習慣、價值體系、思想觀念和組織形式中。
當代學者具海根也指出,(韓國工人)不僅受到經濟上的剝削,而且還受到文化和符號上的壓迫。因此,在韓國工廠中,階級剝削、性別壓迫和屈從的地位一起產生作用,造成了工人強烈的挫折感和對專制管理者的憤恨。2005年,Robert MacDald等人在英國最貧窮的地區作了一些湯普森范式的調查,強調必須重視年輕人成長過程中的階級屬性及地區性因素。
三、社會保護范式
經濟人類學者博蘭尼的實體經濟學、大轉變等概念,不只更新了人們對經濟與社會互動模式的觀念,也更新了學者研究工人階級形成之路的范式。他
認為,近代以來,存在著“市場”入侵“社會”的大轉變。在前工業時代,市場“嵌入”于社會之中,市場的原則(價格機制)僅在經濟領域內發揮作用;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自我調節市場”擴張,將原本不屬于商品的土地、勞動力和貨幣,一并卷入市場交易的漩渦,把它們變成“虛構的商品”,顛倒了市場與社會的真實關系,推動人類社會進入“市場社會”。市場原則也隨之通行于整個社會。
在博蘭尼看來,資本主義以前的歐洲社會存在著對手工業工人和貧困者的社會保護,對不同社會成員的分配也并非通過純粹的市場交易,還存在著“互惠”及“再分配”模式。自由市場經濟的大肆擴張,違背了勞動者作為“人”的本性和社會性,所以工人們組織起來,發起社會的自我保護運動,通過工會、國家立法、社會保障等一系列機制,保護勞動力免于商品化。從1795年的“史賓翰連法”到1830年以后陸續出臺的各種“濟貧法案”,甚至羅斯福“新政”、蘇俄社會主義和德國右翼極權主義,都可看作社會的自我保護措施。自我調節市場的擴展和社會自我保護機制的共存與矛盾運動構成博蘭尼所謂的社會“雙向運動”。即,如果不是自由市場經濟將工人變成商品,那么工人就不會組織起來保護自己,工人階級就不會形成。
受其啟發,有學者認為,中國當代工人階級的生成機制,要結合社會對工人的保護運動來觀察。這里,還需引介一下布洛維。他將前蘇聯、東歐及中國等社會主義文明地區近些年來向市場經濟的轉變稱為“第二次轉變”。第二次轉變將帶來部分國有企業工人的“轉型”:下崗、失業、抗爭等經歷會使工人產生新的認同與集體意識,產生集體行動;國家關注國有企業及其部分職工并提供特別保護措施,在此抗爭——保護過程中,新型的工人群體誕生了。另外,李靜君將中國城市“工人階級轉型”分為三種模式:流動農民工的形成;社會主義工人的再造;下崗工人的消解(unmaking)。將工人階級的形成機制擴展到國企工人的再造與消解之路上來。Alison Stenning在波蘭的研究中,提出了在“后社會主義”話語重估“階級”在“新工人階級”形成過程中的重要性。
在中國,這一路徑主要由國企工人力圖將自己固定在“社會主義工人隊伍”之中的集體行動踐行者。20年來,以破產、倒閉、出售、兼并和股份制改造等手段進行的國有企業改制,引起了大規模的減員,被減員者通過政治途徑對形成中的新體制和結構的回應行動,力圖將他們再度帶人工人隊伍之中。如李靜君通過對20世紀90年代初廣州一些國有企業的調查,認為“集體無行動”是國有企業工人的勞動政治形式,它主要表現為冷漠、不合作、公共責任的侵蝕、積極性缺乏、缺工、工作場所的無效率。不過,20年來,集體行動已經成為部分被剝離出“社會主義工人隊伍”的工人群體表達其利益訴求(包括重返“工人階級”隊伍)的主要方式之一。馮同慶認為,工人是具有認知能力的社會行動者,中國的企業改革使工人以“主人翁”形式體現的特殊利益受到越來越大的沖擊,作為社會行動者的工人地位越是下降,反而越強化了自尊。工人的社會行動具有明顯的以實現自身利益為出發點和歸宿(保持其工人階級的身份)的自尊和自信特征。佟新認為工人們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的負面經歷凸顯了他們對社會主義文化傳統的認同,兼并式改革所具有的私有化性質激發了工人們的“主人”觀念,加劇了工人對“共同體”和“家園”的留戀與集體認同。事實上工人們意識到自己所留戀的,能夠提供生存保障的傳統國有企業的“庇護”已經逝去,但他們可能借助那個時代的文化傳統來為其群體利益的實現尋找合法性和可能性。這些對國有企業工人群體集體行動(維持其工人階級身份的努力)的研究表明,一方面,國家對其的同應措施維持了部分工人的工人地位,另一方面,一些農民工(建筑業、采礦業等)借此實現了自己從農民到工人的轉變。
四、政治體制范式
1900年,伯恩斯坦在《進化的資本主義》中提出,工人階級沒有必要通過“馬克思傳統”形成。其論證思路是:經歷過19世紀緊張的階級關系之后,資本家已經能夠妥協:允許工人分享企業的利潤,傾聽工人的要求,允許工會存在、既然社會發生如此變化,工人階級沒有必要進行暴力革命,應支持社會民主黨進入資產階級政治體制內活動,通過爭取議會的多數來實現自己的利益。之于傳統的馬克思主義,這是一種“修正主義”。1956年,科洛斯蘭在《社會主義的未來》一文中主張,工人階級不應通過奪取所有權、改變經濟結構,而應通過爭取控制權,參與企業經營,擴大產業民主,即通過有效利用現有政治框架的方式,和平地加入到一個民族國家的“工人階級”中。
運用這種分析視角的,多是農民工領域的研究。如,多數學者都認為,農民工已經具備了新工人的本質屬性,在中國,他們之所以還是農民工,就是因為現有的政治框架遏制了進城務工的農民轉變為工人群體。從目前存在的問題來看,現行的戶籍制度、人事制度、勞動制度和社會保障制度等仍然嚴重阻礙農民工轉變為工人、市民的進程。經濟上,企業的農民工在工種分配、工資發放、勞動管理和社會保障等方面,與正式職工同工不同酬、同工不同時、同工不同權的情況普遍存在,一些農民工的合法權益甚至受到較為嚴重的損害;政治上,農民工與企業的職工代表大會、工會組織等幾乎沒有任何關系,農民工中的許多黨員、團員也失去了和黨團組織的聯系,自身正當的政治權利得不到有效發揮和保障;文化上,農民工缺乏提高自身基本素質和就業能力的條件,職業技能和技術培訓也無從落實,加上他們缺少利益表達的正常渠道和有效途徑,也不能形成積極的參與和有利的影響,一般都認為,在農民工階層的轉變中,制度和政策起著基礎性、關鍵性的主導作用。由于不合理的制度、政策和利益關系的存在,政府部門對農民工的流動和轉變還缺乏完善的組織管理、正確引導和必要的法律、法規支持。而制度和政策的改革、完善,是解決問題的方向和關鍵。
五、社會運動范式
作為體制外的集體政治行為,社會運動隨著市民社會的出現而日益增加,引起研究者關注,繼而形成“社會運動學派”。有學者(趙鼎新)認為,無論是社會運動、集體行為還是革命,在某種意義上都遵循著相似的規律:這些運動最初富于體制外色彩,當大多數社會運動被“體制化”之后,西方社會運動的總量增加了,但運動對社會的破壞力卻變得越來越小,對政體本身的沖擊力也顯得越來越弱。許葉萍等學者提出,研究當代中國工人的形成,需要注意社會運動的視角,即考察國家通過經濟、政治、社會等機制吸納(工人)社會運動的能力與效果。在他們看來,工人階級可以形成,也可以不形成,其是否形成取決于一個社會能否將工人納入體制(不只是政治體制)內,使工人能夠根據這個體制的規則實現“公平”。如果不能將工人體制化,或者在形式上納入但實質上不能讓他們得到“公平”,馬克思意義上的工人階級就“必然”形成。
近年來,“關注底層”的聲音開始引人注意。有社會學者提出,當代中國已經形成了“總體性資本”,即中國政治資本順利地實現了向經濟資本的轉化,從而輕易完成了精英再生產的過程。工人、農民工及農民被無形的政治、經濟及文化圍欄所阻隔,難以向上流動。有學者在群體性事件、政權的政治合法性基礎等主題的研究中,引進社會運動的分析模型,將一些群體性事件納入體制內與體制外的二元框架,這種社會運動式的研究思路,有助于政策制定者認清事件的發展邏輯及其可能的現實后果,尤其是考慮到中國政治運動的歷史及當代國際環境,這種研究思路的現實意義更為可觀。
責任編輯杜福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