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
某雜志最近做了一期有關成功的專題,指出現代社會有三粒毒藥:消費主義、性自由和成功學。在我看來,這里的三粒毒藥實際上是兩粒。如果將成功學與消費主義合二為一,就是“流行性物欲癥”。
幾年前,我在《美國化與法國病》一文中談到美國化背景下的“法國病”。現在有必要談談“美國病”。不可否認,和世界上許多國家一樣,中國也受到了美國文化的深刻影響。影響有好有壞。好的是價值,壞的則是病。當然,后者有很多種,在這里我們只談“物欲癥”。
什么是物欲癥,格拉夫等《流行性物欲癥》的作者們進行了很好的剖析。在中世紀,歐洲人的精神支柱是高聳入云的哥特式大教堂,而在當今的美國文化里,唯一能和哥特式大教堂比肩的,便是超級購物中心。像是得了“精神上的艾滋病”,面對琳瑯滿目的商品,人們在意志力方面紛紛丟盔棄甲,失去了免疫力。
一位美國醫生說:“貪婪已經感染了我們的社會。這是最糟糕的感染。”不過,在欲望膨脹的年代,糟糕的并不只是貪婪,還有害怕。害怕在別人眼里顯得不成功,害怕自己趕不上鄰居。
關于這一點,相信不少的中國人也深有體會——按照現在的成功學邏輯,如果你沒有賺到“豪宅、名車、年入百萬”,如果你沒有成為他人艷羨的成功人士,就證明你不行,你犯了“不成功”罪!
有人將中國人分為兩種:一種已經做穩了房奴,另一種想做房奴而不得。沒房子的自然想著有房子,身心焦慮當屬正常,奇怪的是有房子的人同樣憂心忡忡,因為他們想有更大的房子,如果周圍能有片牧場更好。
美國人就是這樣想的,但他們心知肚明的是,如果全世界都采用美國式生活標準,得再多幾個地球才行。
物欲癥對美國社會的損害是顯而易見的。在《哪兒都不像哪兒的地理現象》一書中,作者康斯特勒說:“在過去的60年里,我們從公民轉變成了消費者。”大家想到的是“獨自打保齡球”,而將公民責任扔到了一邊。與此同時,貧富分化使個人階層重新出現。“伴隨著社會的兩極分化,低三下四的經典姿勢偷偷摸摸地回來了。”
每個人擅長謀生,卻不會享受生活。自從變成物質人類以后,睡覺和做愛都得先吃藥片才行。在美國,每個孩子一年收看近4萬條電視廣告,平均每天看110條。商人的目的就是給孩子打上烙印,美國的教育專家因此抱怨“孩子們被當成了可以收割的商品作物”。
最關鍵的是。物欲癥偷走了人類的時間。美國人不會認同歐洲人的閑適生活,因為他們放棄了時間而選擇金錢。人類學家英格力希·魯克說:“從表象上來看,一個3歲的孩子似乎與我們的文化沒什么聯系,但當這個孩子回過頭對他的妹妹說‘別煩我,忙著呢。這就值得我們深思了。”起早貪黑的,仿佛大家每天都很忙,就像《愛麗斯漫游仙境》里的小兔子一樣不停地看表,不停地嘀咕:“沒時間說你好,沒時間說再見,我來不及了,我來不及了,我來不及了!”物欲癥帶來的是“時間荒”,人們因為物欲而丟失了原本屬于自己的時間,人被物奴役,人被物謀殺。
速度,永遠是速度。《舊金山紀事報》曾經嘲諷美國是個朝著微波爐大吼大叫仍然嫌它速度太慢的民族,不斷的更新換代同樣讓人們患上了“喜新厭舊癥”。“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感染了社會上每一個人。正因為此,有人滿懷鄉愁——如何回到原來的價值觀,長久地住在同一套房子里,長久地保存重要的東西,并且彼此忠誠。
然而,高速度的改造并沒有給人類帶來全然舒適的生活。全球性的交通擁堵早已經讓人心煩意亂。有篇南美的小說是這樣寫的:堵車讓交通陷入癱瘓狀態,由于短期內毫無改變的跡象,司機們紛紛放棄了汽車,徒步到鄰近的村落尋找食物。最后,他們不得已在道路兩旁種起了莊稼。在車龍動彈之前有人懷上了孩子,接著孩子呱呱落地……
羅馬哲學家塞涅卡說:“茅草屋頂下住著自由的人;大理石和黃金下棲息著奴隸。”如果不看到物欲癥對世界有著怎樣的損害,我們就很難理解,為什么當年特蕾莎修女在路過美國時。會感慨那是她一生所到過的“最貧困的地方”。
廣告正在占領社會的每個角落。在創富榜與成功學的催眠之下,人們漸漸丟失了樸素生活的樂趣,這也是近年來,為什么越來越多的中國人,開始懷念那位與他們隔著時間與地理距離的梭羅的原因所在。在瓦爾登湖畔,這位離群索居的思想者這樣說:“如果我像大多數人那樣,把自己的上午和下午都賣給社會,我敢肯定,生活也就沒什么值得過的了。”
什么是人類當下的困境?在此不妨重溫一下“梭羅悖論”:“如果一個人因為喜歡樹林,每天在樹林里度過半天時光,那他可能被人看做是流浪漢;可要是他全天做個投機者,鋸光樹木,讓大地光禿禿,人們卻把他看成是勤勉進取的好公民。”
接下來的問題是,什么時候。大地繁花四起,古木撐起穹隆,我們能夠自由地徜徉在那一片梭羅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