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親

魈　鳴

一

表姐打來電話的時候,余忠強正在訓練基地,指揮戰士們進行消防訓練。

戰士們在模擬樓上鉆進鉆出、爬上爬下,一個個全都累得黑汗直流。余忠強站在墻下,虎著臉,不停地吼著:“快點!快點!怎么這么慢呀!記住,對于消防戰士來說,時間就是生命!時間就是財產!懂嗎!”正吼得起勁,手機鈴響了,余忠強本不想接,可掏出手機一看,電話是從老家縣城打過來的,就將手一揮,說:“原地休息!”說完,獨自一人躲到一旁的庇蔭處,悄悄接電話去了。

開始,余忠強還以為打電話來的是妻子秀娟,捧著電話,漫不經心地“喂、喂、喂”了好幾聲,最后才聽明白,打電話的原來是老家的表姐。

表姐在電話中問:“強子!近段都在忙些啥?怎么老不見你回家來呢?”余忠強說:“表姐,你不知道,我現在正忙著帶著戰士們搞消防訓練呢!夏天失火高峰馬上就要到了,現在不狠抓一下訓練,到時候,遇到情況完不成任務可是要挨處分的喲!”表姐就在那頭“哦”了一聲,又東扯西拉的對余忠強寒暄了幾句,最后才支支吾吾地對余忠強說:“強子,你要是任務不太緊的話,我看你還是抽空回家來一趟吧!別光顧工作誤了家庭!”“什么?回家?家里發生什么事啦?怎么沒聽秀娟對我說?”表姐就在那頭嘆了口氣,說:“唉!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電話上一時半會我也跟你說不清,你回來后就知道了!哦,記住!別讓秀娟知道是我讓你回家來的!知道嗎?”余忠強聽了,握著電話含糊其辭地只“嗯”了一聲,既不說回,也不說不回,心里就頓時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表姐和妻子秀娟同在老家縣城的機關幼兒園工作。那年,余忠強提干后回家探親,跑到縣城一向挺關心自己的表姐家中去玩,碰巧,在那里,就一下遇到了秀娟也到表姐家里來串門。

表姐當時見了,就開玩笑地對余忠強介紹說:“這可是我們幼兒園的第一美女,新來的幼師秀娟!”末了又轉過身去,指了指余忠強,對秀娟說:“我表弟,余忠強,一個在部隊剛剛提了干的年輕的帥軍官!”剛好,那天表姐夫不在家,表姐見余忠強一人待在客廳無人陪伴,想想秀娟回去也是吃食堂,就說:“秀娟既然過來了,就留下來在這里給我陪客,大家一塊吃晚飯!”說著就丟下他倆,獨自一人鉆進了廚房。沒想,就表姐的這幾句玩笑話,竟像一塊糯米糖似的,一下就將兩個年輕人熱乎乎地粘到一塊去了。

其實,余忠強和秀娟在表姐家中相識,只不過是個巧遇。

表姐從來就沒想過要把秀娟介紹給余忠強做女朋友。以表姐對秀娟的了解,也不會把秀娟介紹給余忠強!表姐認為,秀娟是那種特開放的女孩子,對于當兵的余忠強來說,根本就不適合!可事情是,偏偏他倆在表姐家見過一面之后,就一下粘到一塊分不開了。鬧得表姐是贊成也不是,反對也不是,最后便只好任其發展。

于是,你來我往,時隔不久,倆人很快就便結了婚。

余忠強結婚后,表姐就再很少來給余忠強打電話,有什么事情,也是托秀娟來轉告。今天,表姐突如其來地一個電話打來,就讓余忠強的心里,一下變得有些惴惴不安。

二

上午臨下班的時候,余忠強心里慎了好一會,才找到教導員,對他說:“給你打個商量怎么樣?這段時間訓練,多辛苦你一下。我得趕緊回家去一趟!”教導員問:“家里發生什么事啦?這么慌忙火急的。”余忠強就把表姐來電話的事給教導員說了。

教導員一聽,有些不解,開玩笑地說:“你們夫妻感情該沒出啥問題吧!怎么結婚這么久了還沒有小孩?還要讓表姐打電話來要你回去?”于是,余忠強就想起上次回家探親,旁人看他時的那種異樣的眼神,以及那些若有若無的閑言碎語,心里便一緊。說:“唉!秀娟都想小孩快想瘋了。你看我們結婚以來,她忙她的,我忙我的,一年中沒有幾天在一起,怎么會有小孩?唉!要說這事我還真有些拿不準。心里也感覺有些不對勁!”

余忠強老家在農村,一直為能在縣城里找上秀娟這么個漂亮女孩做老婆,感到挺滿意。旁人的閑言碎語,余忠強也不是沒有耳聞,可他從來就沒往心里去過。現在,表姐突然來打電話,勸他回去,余忠強就感到事情可能并不像自己平常想的那么簡單。想到這些,一陣陰郁就爬上了余忠強黝黑的臉龐。

教導員見自己的一句玩笑話,竟一下戳到了余忠強的痛處,便趕忙糾正說:“沒事!我只不過信口開河瞎胡猜的!不過,以我的經驗,老婆太漂亮了,就得多操份心!你盡管放心地回家去好了!安心地給我們大伙做個小‘隊長出來,有事我會給你打電話的!哎!正好我寢室里還有一瓶好酒,不如我們倆去街上找個地方把它干了,算我給你送行!怎么樣?”

于是,倆人就在街上找了個僻靜的小酒館開始喝酒。酒是教導員從老家帶回來的“五糧液”,可是今天,余忠強老是陰沉著臉,是怎么喝,都沒能喝出以往的那種醇香來,腦里不停地在想著,上午表姐打來的那個模棱兩可的電話。

從酒館一回來,教導員說:“你先回去休息一會,我去給你安排車,下午上班時,準時送你去車站!”余忠強就獨自一人悶聲不響地回到寢室,慢騰騰地開始收拾東西。要帶的東西其實并不多,平常的錢,都直接打到秀娟的卡上去了,路上零用,幾百塊錢就已足夠。除了洗漱用具和換洗衣服,也沒有什么別的東西好帶了。

收拾完東西,余忠強一看時間尚早,就一人呆坐在屋里望著天花板,一邊癡癡地等開車的戰士來送他,一邊不停地想著這次回去,要不要事先給妻子秀娟打個電話。想去想來,最后,余忠強覺得還是先不打電話的好。

——他要悄無聲息直接殺到家里去,看看家里到底發生了一些什么事。

下午臨上班,送他的車穩穩地開到了余忠強的寢室門前,開車的戰士幫他將行李箱拿上車后,余忠強又將屋子從里到外地掃視了一遍,然后才開始緩慢地鎖門。

可就在他將寢室門猛地帶上的那一瞬,余忠強突然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胸悶,胃里一下惡心得讓人直想吐。一張嘴,“哇”地一下,中午吃的東西就一下全部傾倒了出來。撐著門框用勁地擺了擺頭,周圍的房屋居然都跟著在一起晃動。一抬腿,人就開始變得躥躥跌跌,連路都走不太穩了。

余忠強扶著墻,用拳頭狠擊了一下自己的頭,罵了一句:“他媽的!今天真是出了怪事!半斤‘五糧液居然還把老子給整醉了!”正在罵罵咧咧,開車的戰士一步沖上前來,抓住他就一把硬扯到了院子中央。

“地震了!地震了!”

一時間,屋里的戰士全都跑了出來。什么?地震?余忠強剛明白過來,又是一陣劇烈的晃動,余忠強和拉他的戰士一歪就跌坐在了地上……

三

突如其來的地震,讓戰士們一下全都想起了自己的家人。打進來的,打出去的,頓時,院子里的電話聲就響成一片。

余忠強也急了,剛才還在寢室里想著不給秀娟打電話,這一震,便什么也不顧了,掏出手機就連連直撥秀娟的號碼。

可是,號碼撥了無數遍,電話那端,卻始終一片死寂……余忠強心里咯噔了一下,頓時就涌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不一會,就有消息傳來說,汶川及周邊地區發生了7級以上的強烈地震!

余忠強一聽,腦里“嗡”地一響,手機不知不覺地就滑落到了地上。——戰士們都知道,余隊的老家就在距汶川最近的那座縣城。

余忠強正猴急地為如何趕回老家而不知所措,部隊突然接到上級緊急通知,命令余忠強他們消防支隊迅速集結隊伍,趕赴災區,抗震救災,不得有誤!

軍令如山!

余忠強坐在車上,一臉的肅穆,臉黑沉沉的,陰森得有些怕人。教導員見了,用手捅了捅余忠強,說:“別擔心!出發前,我已同上級聯系好了,我們的目的地,就是你老家的縣城!

余忠強知道,這是教導員為照顧他,特地找上級通融協調的結果。就咧開嘴,沖教導員僵硬地一笑,抓住教導員的手使勁地一握。余忠強的眼眶頓時就變得有些潮濕。

部隊一路西進。沿途到處是從災區逃生出來的人群。人們驚魂未定,喊著叫著,使得原本破損的道路更加擁擠不堪。天空中四下彌漫的粉塵,將往日的明凈變得一片灰蒙,黑壓壓的,就像一張巨大的鍋蓋,直罩得人們透不過氣。

……四下一望,到處一派慘相。山,崩了;屋,垮了;路,損了;河,斷了……余忠強見了,心情就一下凝重到了極點。

傍晚時分,車隊左避右讓,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翻過了通往縣城的第一道山梁,誰知,汽車剛一轉彎,前方的道路,就突地一下給攔腰截斷了。

——山體崩塌,滑落的巨石已將通往縣城的道路堵了個嚴嚴實實。

余忠強一見,急得在心里罵了聲“他媽那個‘錘子”!一摔門就從車里跳了下來,黑著臉,圍著塌方上上下下仔細地察看了好幾遍。望著那重達數噸的巨石,余忠強顯得很是無奈,便只好讓戰士拿來交通地圖,心里默默估算了一下距離縣城的里程,隨后,便猛地一轉身,扯著嗓子對戰士們吼道:“帶齊裝備,全體下車,徒步前進!”

余忠強一吼,戰士們就猶如打了一針興奮劑,大家一同從車上齊刷刷地跳下來,迅速聚攏到余忠強的身邊,一個個盯著他,全都默不作聲。

余忠強咬著嘴唇,望著神情嚴肅的戰士,只是使勁地揮了一下拳頭,說:“跟著我,注意安全!”轉身就大踏步向前,首先繞過了塌方。

……

四

歷經一夜的奔走,余忠強和戰友們疲憊地趕到老家縣城的時候,已是第二天的上午十點。

昔日熟悉的亮麗建筑,如今都變成了一座座廢墟。想到昨天上午還在那些建筑里生活的人們,余忠強就在心里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坍塌的廢墟旁,焦急的人們尋找親人的聲聲呼喊,隨風飄蕩,嘶啞而凄厲,猶如一顆顆溫情的子彈,槍槍命中戰士們柔軟的心靈。歷經長途夜奔的戰士們,顧不及自身的疲憊,不等余忠強和教導員下達命令,一到就自覺地加入到了搜尋傷員的人群中。

余忠強見了,眼淚一下就淌了下來。

教導員疲憊地摸了把臉上的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對余忠強說:“余隊,這樣不行。我倆得分下工,我帶三四中隊從北向南,你帶一二中隊從南向北,拉網式搜救,你看怎么樣?”教導員知道,余忠強的家就在縣城的最南端。

余忠強想都沒想就點了點頭。

縣城的南端是一個由寬變窄的峽口,秀娟她們的幼兒園就在緊靠峽口的山邊上。待余忠強和戰友們趕到那里一看,一下驚得嘴巴都合不攏來。山體大面積滑落,垮塌的山石竟將房屋全部推到了河谷的中央。

“快!排成一隊,拉網式搜尋,看看里面還有沒有人活著!”余忠強正在喊著,一陣微弱的哭喊聲音就從廢墟中,斷斷續續地傳了出來。“媽媽……媽媽……”

呼救就是命令!

余忠強伏在地上一聽,是幾個小孩發出的聲音。戰士們便趕忙循著聲音,迅速查找進入廢墟里的最佳通道。不一會,一個剛容一人爬進的洞口就給刨了出來。

一個年輕戰士拿著手電,趴著身子試著向里一探,還未等外面的人們明白是怎么回事,那戰士就如火烙般地一下將身子又縮了回來。腦袋在洞口上撞得“咚”地一響,回頭望了望余忠強,竟是一臉的尷尬。

余忠強問:“什么情況?”戰士就紅著臉,將手電往余忠強的手里一塞,說:“您……您自己去看!”余忠強有些不解,接過手電,趴在洞口就往里一照。這一照,余忠強自己也一下呆住了。——廢墟中,一張碩大的長條沙發下,居然斜躺著一個纏著浴巾的裸體女人,松散的頭發濕濕漉漉的,頭臉已被垮塌的預制件,砸得血肉模糊。

“都什么時候了,還顧忌這些事!上!”余忠強回頭咕嚕一句,徑直就向廢墟的里層爬去。余忠強和戰士們爬到那女人的身邊,伸手一試鼻息,那女人不知什么時候就已沒有了氣息,連身子都已開始在慢慢變硬。

余忠強正準備向里繼續搜尋,突然一想,身后還有那么多年輕的戰士,這女人在這里就這樣仰躺著,實在不雅,也不敬。便脫下自己的上衣,試圖給她蓋上。可就在要蓋上的那一瞬,余忠強突然發現,那女人的手臂居然有著一塊月牙形的胎記。

余忠強一下就愣住了。感覺這地方怎么這么熟悉?!

正在愣神,“媽媽……媽媽……”的叫聲,從更深的廢墟中便再度響了起來。前面的戰士剛一爬過去,就聽得那戰士興奮地對著余忠強直喊:“余隊,在這里,是兩個孩子,都還活著!”余忠強便趕忙緊跟著一路爬過去。一看,一張壓垮的飯桌下,蜷縮著兩個小女孩。女孩嘴唇一張一翕地還在叫著余忠強“叔叔!”余忠強仔細一看,這是秀娟所帶班上的兩個最漂亮的女孩。余忠強知道,家長來不及接的時候,秀娟就經常把她們帶到家里來玩。因為,秀娟太想要個孩子了……

余忠強仿佛一下就明白了地震發生時的那一刻,這房屋里所發生的一切的一切。

余忠強趕忙向外喊道:“擔架!擔架!”擔架遞進來了。余忠強和戰士們小心翼翼地將兩個孩子搬上擔架,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開始往外挪。

戰士們連拉帶送,好不容易地才將那兩個孩子安全地送出洞外,交給了救護的醫生。回頭一看,余忠強還沒有從廢墟里爬出來,戰士們心里就有些納悶,便不放心地又再次地跟著返了回來。

待戰士們再次爬進廢墟里一看,只見余忠強已脫下自己的全部外套,將衣服整齊地穿戴在了那女人的身上,一人裸露著臂膀,歪坐在一旁直望著那女人,在呆呆地出神……

余忠強說:“拿擔架來。把她也抬出去吧!”戰士們聽了,似乎未聽明白余忠強的話,一臉的不解,說:“余隊,還是走吧!我們要救的是活著的傷員,她,已經死了。”

“死了也要給我抬出去!”誰知,余忠強一聽,竟如獅子一般的吼叫了起來。戰士們一下就呆住了。

戰士們不知道,其實,那女人就是余忠強的妻子——秀——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