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基金項目:本論文為國家“211工程”三期“藝術學理論創新與應用研究”項目階段性成果之一。
作者簡介:金丹元(1949一 ),男,漢,上海人,上海大學影視藝術技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藝術學》叢刊副主編,全國藝術學學會常務理事,云南省美學學會副會長,上海市美學學會理事,上海市比較文學學會理事,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研究方向:藝術學。)
摘 要:本文認為,當下人們對“藝術哲學”生存的擔憂是不無理由的。然而,一方面只要有藝術存在,“藝術哲學”就不可能被徹底消亡,另一方面,隨著時間的推移,“藝術哲學”的內涵也正在發生著各種新的變化,不同歷史時期的藝術哲學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烙上它所屬的那個時代的印記。今天,藝術哲學已顯得越來越具有多元性,這種多元性為人們提供了多樣化的選擇,但即使是在全球化了的開放了的21世紀,“藝術哲學”自身的嚴肅性與使命感卻始終不能缺席,它是藝術之為藝術的根本命脈之一。
關鍵詞:藝術哲學;內涵變化;多樣選擇;嚴肅性與使命感
中圖分類號:J0-02文獻標識碼:A
當“什么是藝術”被認為需要重新作出判定,而幾經討論后又沒有一種較統一的說法,最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實則是不了了之,棄之一旁時,隨之而來的是關于藝術最高層面或是核心地位的“藝術哲學”受到了質疑。進而又引起藝術界的普遍擔憂:當下藝術生產中還要不要體現某種哲理?是否藝術史的冊頁翻到21世紀后,“藝術哲學”本身已壽終正寢?這種擔憂當然不無理由,更不能以“觀念保守”一概而鄙視之。
然而,畢竟今天的中國已經被卷進了全球化版圖,已經受到并且將越來越強烈地感受到遍及世界各個角落的后現代主義、消費主義、解構主義的不斷沖擊,正因為如此,筆者認為對“藝術哲學”的當下生存作出思考,或許比回答難有統一標準的“藝術是什么”更有針對性,也更具現實意義。
一、“藝術哲學”自身的內涵正在發生變化
重視藝術哲學,說到底是對藝術作品所含意義、內涵及其價值的重視和肯定,但對藝術品的定義與價值的認知,每個時代的尺度又都是不一樣的。例如中國古代所推崇的美善合一,所謂“盡美矣,又盡善也”,“食必長飽,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麗”,“文質彬彬,然后君子”等等,盡管其社會學意義仍在發揮著作用,但顯然,在如今的藝術品中僅僅只體悟到此,是遠遠不夠的。老子的“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四十一章),“大巧若拙,大辯若訥”(四十五章),的確非常深刻,有其哲學上的永恒性,但今天的藝術品再來折射此類哲理,必定會附麗于新的形式,其意義也絕不是簡單的重復。如張藝謀的電影《英雄》中對于道家的“無”的理解,奧運會開幕式上所體現的中國傳統文化精神,都是通過現代高科技手段制造的視覺盛宴來體現的。在氣勢恢弘的視覺沖擊中,影像所傳達出來的既有深厚的歷史積淀,又有對傳統哲學的新的思考,中國式的詩情畫意中所透出的人文意識,它融匯進了全球化時代的新的情感體驗,既回望歷史風塵,又立足于21世紀的現實。這才是這些場面、影像、表演能震撼人心,給人以美的享受,并從中體味到美的哲理,為世界各國不同民族的人們所接受又深感神奇的原因之所在。而莊子及魏晉玄學家們一再強調的“得意忘言”、“得意忘象”,到了今天,也已經越來越變得通俗而又時尚起來。當紙質傳播漸漸為視覺傳播所取代,成為一種相對弱勢的文化載體時,傳統的文字之“言”也已被影視語言、身體語言、動作語言、表情語言所擠兌,“言”的變化必然帶來“意”的轉向或多義性。這說明隨著藝術創作和藝術理論的不斷更新,藝術哲學自身的內涵正在悄悄地發生變化,與之直接相關的至少有以下幾個命題值得關注:
其一,只要有藝術存在,“藝術哲學”不應也不會消亡,但“藝術哲學”的內涵往往會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更新和變化,添加進新的要素,并自覺不自覺地會烙上每一個不同時代的印記。如中國人對“真”的理解,已經從傳統的真性、真情、真趣、真人、真心,漸漸擴展到超越了一般的“真實性”概念,而至上升為對“真理”的思索。正因為如此,今天的中國藝術家已完全能讀懂尼采對于酒神精神的高度贊揚的背后,是為了肯定生命意志之真,包括他所認為的:“我們與它的生殖歡樂緊密相連”①,“沒有什么是美的,只有人是美的,在這一簡單的真理上建立了全部美學,它是美學的第一真理。”②更易認同海德格爾所言之“美是真理作為無蔽性而顯現的一種方式。”③藝術既追求“詩意地棲居”,也要求它能把我們帶入這種敞開之境。”④隨著對“真”的認知的變化,一系列形而下的關于“真”的探索也就撲面而來,如“紀錄片”所紀錄的真實性可靠嗎?用某種形式或材料能否反映藝術對“真”的要求?進而是我們所看見的、聽到的,乃至于此刻呈現在人們面前的“自我”都是真實的嗎?它(藝術中的“真實”)與真理的當下顯現如何對接?凡此種種,可以不斷追問下去,事實上,不是削弱了藝術哲學的當下生存,倒反而因改造了藝術哲學的內涵,結果很可能開創了“藝術哲學”的新的天地,拓寬了藝術家顯現其作品中“藝術哲學”的思路。
其二,20世紀以來,各種新的主義和藝術種類、藝術樣式的翻新也必定會改變我們對“藝術哲學”的認知。二戰后半個多世紀以來,與世界經濟高速發展相對應的是藝術創作領域的高度繁榮。種種主義、運動以令人目眩的速度不斷沖擊著人們的感官與思想。從波普藝術、偶發藝術、行為藝術、觀念藝術到極少主義等等,這些藝術實驗產生于一定的文化語境,有著自身發展的邏輯。但是,發生于20世紀上半葉的數百個運動(立體派、野獸派、構成主義、至上主義、未來主義、達達、超現實主義、表現主義、抽象主義……)到了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后,都一一退潮。與紛亂的藝術現狀相對的是,經典美學與藝術哲學幾乎處于失語狀態。“崇高”、“真理”、“永恒”,甚至是“先驗”、“天才”、“趣味”都顯得過于陳腐、過于教條,取而代之的是“顛覆”、“解構”、“消解”等等,所有這些新主義、新形式的“你方唱罷,我登臺”式的此消彼長,實際上都與藝術哲學對自身的反省有關。比如4′33″和布里洛盒子⑤這樣的作品,“它們可以被看成是玩笑,或者像藝術家希望的那樣,被嚴肅認真地對待,看成是用極端的方式提出了藝術本質的基本問題。”⑥無論是立體派的形式主義拼貼、還是達達主義的反戰與無政府主義,矛頭直指傳統藝術和美學,具有不同程度的顛覆傾向。為了建構起“顛覆”的合法性,類似作品不得不借助大量闡釋來完成自身的意義,“似乎一切都可以成為藝術品,只要援引某個理論對它作為藝術的地位予以解釋”。⑦哲學內涵不再是某種神秘的終極意義,而淪為一種學術性旁白。盡管藝術從來都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精神產品,但是人們相信藝術品總是“體現美感”、“展示了對生活的某種思考”、“表現某種神秘的境界”甚至是“給感官帶來愉悅”或“服務于宗教、經濟等目的”等等,總之,人們對它的價值和目的深信不疑。現在則相反,人們對“藝術是什么”越來越感到匪夷所思,在對“藝術”概念發生質疑的后面,則是對藝術哲學內涵更新的不知所措或茫然無著。換言之,對“藝術哲學”的認知,直接與新藝術種類、樣式的變化有關。
藝術種類的增多、藝術樣式的翻新,如網絡小說、手機閱讀、行為藝術、裝置藝術的出現必然沖擊著對傳統“藝術哲學”的認知,諸如對生命的呼喊、對人性的張揚、對世界和社會的評介,已從形而上的哲學思索漸漸轉變成形而下的親身體驗、當下感知等等,無不說明藝術哲學與藝術樣式問相互依存,相互影響的客觀性及其發展的必然趨勢。
其三,當代人想象力的大幅提升也為“藝術哲學”注入了新鮮血液。例如今天較流行的玄幻小說,幻想文學早已突破了科幻小說、神話故事的局限,電影《指環王》、《哈利?波特》的風行一時,也徹底改變了過去人們對藝術哲學的一般要求。以《指環王》為代表的史詩般的虛擬歷史和以《哈利?波特》為代表的魔法世界中的各種奇思妙想,讓人們感受到超自然力量所帶來的一種幻象美的穿透性,順應著人們對神話、傳奇的一種來自無意識層的深層需要。由此可聯想到,中國大陸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所推出的各種戲說系列的電視連續劇,如《還珠格格》、《宰相劉羅鍋》、《康熙微服私訪記》、《鐵齒銅牙紀曉嵐》、《呂不韋傳奇》等,以野史、民間傳說為基礎,融合進作者的大膽想象,在重塑歷史人物的同時,既解構了過去較正宗的歷史劇對于“史識”的嚴格規范,也寄寓了合于現代人心靈訴求的帶有普遍意義的哲理思考,當然,這種戲說的結果,又極易造成對歷史的誤讀,甚至對歷史事件、歷史人物完全錯誤的評判和引導。另外,好萊塢利用各種中國元素推出的東方童話,如《花木蘭》、《功夫熊貓》一類的動畫片,也都在改造著人們對傳統文化、中國功夫的新的想象。凡此一類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已經不能用簡單的孰善孰惡來做簡單劃分,盡管正面形象仍是理想型的,但人物中性格的復雜性和情感的豐富性似乎更接近當代青年對人、人性、人的欲望、人的無能為力等各種心理接受層面的需求。
誠然,已經有人對幻想文學的“內在一致性”提出看法,認為“這內在的一致性要求作家將想象的可能性和經驗的可能性進行理想的融合,使故事的進展合乎情理,合乎普通人的生活經驗”⑧,但我認為,真正要實現所謂“內在一致性”,藝術家應將想象的可能性與歷史的可能性、現實的可能性都融合得合情合理,否則,想象力的濫用或不著邊際地幻想,隨意解構、任性顛覆,則不僅歷史不復是歷史,藝術哲學自身也將無所依托,作品中所推出的哲理意義也就成了一種虛假的妄說,或被徹底消解為調侃。
其四,藝術市場的開拓也使得“藝術哲學”必須主動地完成新陳代謝。首先是市場需求的多元化和消費主義盛行,必然會極大地刺激通俗文藝、大眾藝術、流行藝術的批量生產。當藝術走向市場后,藝術哲學也必定更迎合市場的需要,這樣,隨著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的界限被漸漸模糊后,破除精英哲學與大眾理念的鴻溝也已成為一種勢不可擋的潮流。現代傳媒的作用被不斷放大,不僅在文藝市場上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而且對于新型的“藝術哲學”的傳播也有著極為重要的影響力。媒介在包裝、策劃中也理應肩負起篩選、推廣和批評的責任,媒介的造聲勢和積極引導,對于當下藝術哲學,包括具有新思想、新觀念成分的藝術哲學的能否生存可謂舉足輕重。如不能正確誘導,有效傳播,完全為商業利益所驅逐,則不僅“藝術哲學”不復存在,藝術市場也勢必會被攪混,被搞亂,真假難辨,良莠不分,則低劣的藝術、偽“精品”將層出不窮,禍害眾生。
二、“藝術哲學”的多元性及其多樣選擇
擔心“藝術哲學”將被消解,或已經被消解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對于“藝術哲學”的曲解。抑或也可以說,是對藝術的哲學或哲學的理解太過偏于形而上與精神性。其實,“藝術哲學”是一個非常寬泛的概念,只要在藝術品種能見出某種哲學意味,藝術作品均已經體現了藝術哲學。眾所周知,從狹義的角度講,“藝術哲學”的另一種簡稱即美學,權威的說法如黑格爾談到美學時所言“我們的這門科學的正當名稱卻是‘藝術哲學,或者更確切一點,‘美的藝術的哲學”。⑨即使我們不從廣義來談,單就美學而言,“藝術哲學”的含義本身也是多元的。如中國古人對美的理解是:“美,甘也,從羊從大”(《說文》),所以才會有徐鉉注為“羊大則美,故從大”的說法,《說文》羌下云:“大,人也”,大部又云:“大象人形”。這就出現了通常所言之“大羊為美”,“人大為美”。后世又有以善為美,以真為美的各種論證。而西方既有人將美視為藝術,如亞里士多德、黑格爾等,也有人將美視作感性的,即能使感性認識完善的形式(如鮑姆嘉通)。前蘇聯的美學家鮑列夫更是認為:“審美活動就是人所進行的具有全人類意義的一切活動。”⑩由此可見,對于“藝術哲學”的理解,從來就沒有一個確定的一成不變的定義。它自一開始起,其含義就是多元的,每一個不同的美學家、藝術家可以對每一部具體作品給出不同的讀解與分析。
當前藝術創作的五彩繽紛、花團錦簇,恰恰又給原本就多元化的“藝術哲學”摻入了更合于現代人審美心理的多元的和全球化的色彩。筆者曾撰文認為,當下“不僅中國是前現代、現代和后現代現象同時并存的,即使是發達國家,也同樣有前現代的、現代主義的和后現代主義的各種因素。如西方著名的博物館都珍藏著并展覽者古希臘、古羅馬時代、文藝復興時期、古典主義時代大師們的繪畫、雕塑精品,并將它們置于顯要位置。每年舉行的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經常演出的莎士比亞戲劇和經典芭蕾舞等等,都是具有明顯前現代的或傳統色彩的藝術作品,更不用說各種現代主義的小說、戲劇、繪畫、電影等,至今仍可見其深遠的影響力。這說明多元并存是一種世界潮流。”“而所謂“多元”本身,即是“后語境”的表現形態,多元即意味著非一元中心論,而是強調差異、分解、重組、開放、非一致性和非神話化的。”B11如今,我們置身于一個全面開放了的全球化時代,各種不同的新藝術樣式,會轉引或迸發出各種不同的新的“藝術哲學”,諸如既可以在傳統藝術,包括傳統戲劇、繪畫、雕塑、工藝作品中找到傳統對真、善、美的解析,也可以從現代主義的文學創作、戲劇或繪畫作品中發現存在主義、精神分析學或“荒誕派”、“黑色幽默”、“意識流”中所寄寓的現代哲理。還可以從注重拆解、反叛、調侃、拼貼、零散化的后現代藝術,如后現代電影、繪畫、書法、人體藝術、裝置藝術、視像藝術中去發現關于當下人生存的矛盾、焦慮、苦惱,當代世界中戰爭、恐怖、災難、疾病所帶來的貧困、死亡、沖突、無奈,以及人與社會、人與自然間的復雜關系等等。本雅明當年所指出的:攝影戰勝繪畫,電影戰勝小說,視覺文化戰勝印刷文化,總之,大眾文化正在替代著傳統的高雅文化,如今似乎已經變成了現實。然而,機械復制進而是電子復制,真的能消解文化與藝術中的哲理韻味,意義與深度真的都蒸發掉了嗎?顯然,事實并非如此。現代主義有現代主義的哲學,后現代藝術有后現代藝術的哲學。如后現代看重的當下體驗,欲望的發泄,平民化展示,反權威,反神話化,嘲弄經典,消解崇高等等,本身也是一種意義和哲學理念。它往往以反叛的姿態,對即成秩序、已成定規作破壞性抗爭,既給人們帶來了一種新的、甚至令人目瞪口呆的審美方式,也引導著當代人對歷史、傳統,對人與人的世界做出各種反思。當然肯定會迎合著消費主義的潮流,同時卷進各種形形色色的負面因素。
“藝術哲學”的國際化、多元性,為人們提供了更多樣選擇的可能性。例如,前不久在英國斯特拉特福鎮舉行的世界性紀念莎士比亞誕辰445周年的盛大慶典上,各國所表演的莎士比亞戲劇,或模仿莎翁原作的舞臺表演,可謂五花八門,琳瑯滿目,有傳統的延續,有現代主義式的移花接木,也有后現代因素的滲透,中國獻演的節目,則以中國古裝戲來演繹對莎翁戲劇精神的獨特感受,并受到英國藝術界的高度贊揚。而最近在上海剛舉辦的紀念小提琴協奏曲“梁山伯與祝英臺”誕辰50周年的各種演出中,也已超越了小提琴協奏曲的范圍,有鋼琴獨奏,有抒情的吟唱,有翩翩起舞的“蝴蝶”,也有芭蕾舞、雜技等的參與。藝術門類的界限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被沖破、被遺化,多種藝術的融和、互滲成了一種時尚、一種新的發展潮流。于是,人們的選擇也就多元化了。在對藝術種類的多樣化選擇中,人們對藝術品所內蘊著的哲理也有了新的體認、新的領悟。
誠然,“意義是看不見的,人們無法通過觀看來分別某物是否具有意義或它具有的意義是什么。”B12這意味著真理是思考的對象,而不是觀看的對象。但這種知識論意義上的真理觀與審美經驗中的真理觀是兩回事。在審美經驗中,真理是作為生存世界的本源意義上的真理,是可以通過感官直接把握的對“超越性存在”的領會。所謂超越性存在,是指區別于日常生活和具體情感的那個生存世界。物理世界與精神世界不同,在物理世界中,一切都是有限制的。而在藝術與宗教中,人的心靈和精神可以超越生理的限制,去觸摸真理的無限。藝術作為人類精神世界的一翼,對于諸如宇宙的本原、人的生存及意義、人與自然的關系這類形而上學問題有著獨特的審美化的表達方式。因此,不同的作品在不同的時空中可以帶給人們不同的感受,不同的感受中也存在著共性,這種共性其實就是審美經驗中對真理的領會,它是藝術能最大程度上引起情感共鳴的原因,也是“藝術哲學”始終不會被消亡的奧秘之所在。
三、“藝術哲學”的嚴肅性與使命感不能缺席
我們承認藝術哲學的多義性、多元性,并不意味著無條件的放逐“藝術哲學”,或任何一種簡單的圖解,平庸的描述,隨意的拼貼,胡亂的涂鴉都必定存有“藝術哲學”。換言之,“藝術哲學”不應被消解或被輕薄地篡改,“藝術哲學”理應有其自身的嚴肅性、規定性和能閃爍智慧的光芒。因為有無“藝術哲學”,有什么樣的“藝術哲學”決定著藝術品的優劣高下,藝術品的內蘊力和生命力,它也體現著藝術家的價值取向,學養程度,對生活的感悟和把握生活的能力。毋庸置疑,“藝術哲學”是有使命感的,而且這種嚴肅性與使命感永遠也不該缺席。
一般來說,藝術有四大方面的功能:認知(包括評價與教化)、傳播(包括溝通與協調)、救贖(包括凈化與激勵)、審美(包括休閑與娛樂),其中審美與救贖功能是藝術所獨有的社會功能。藝術以感性形象提供人們直接感受“真理”的超驗性存在,而要在作品中顯現某種詩化了的“真理”,作者的創作態度首先要“真”,為此,莊子早就說過:“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莊子?漁父》),中國人歷來重視真情、真性、真趣,認為藝術家、大學者都理當是性情中人。李贄是非常強調童心的,童心即真心,“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B13而在創作中則更倡導“一旦見景生情,觸目興嘆,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壘塊,訴心中之不平,感數奇于千載。”B14為此,公安派的袁氏三兄弟是“獨抒性靈,不拘格套”,戲劇家湯顯祖則更是“因情成夢,因夢成戲”地建構了一個為情而死,為情而復生的想象中的《牡丹亭》。西方人對“真”的要求也同樣是十分執著的,遠的暫且不論,20世紀以來西方現代美學中關于對“真”的理解就比比皆是,如現象學提出的“面向事物本身”,海德格爾認為“詩的本質”就是真理的確立與被揭示,精神分析學則指出比之意識更本真的是“無意識”,凡此種種,不一而論。誠然,就救贖的使命而言,比“真”更重要的是“善”,藝術之為“善”的社會功能在任何一個時代都非常受重視。善,說到底就是一種目的性,中國古人所謂“《詩》,可以興、觀、群、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樂者,通倫理也”、“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樂記》)等等,都是為了倡導一種合于社會功利目的的善。西方的情況也是這樣,西方從中世紀到印象派之前,宗教在藝術中所占的分量和影響力幾乎使每一個古典畫家深陷其中。達?芬奇那無與倫比的透視功力、米開朗基羅對形體肌肉的精到刻畫、拉斐爾處心積慮的構圖等等,都是為了表現宗教題材和目的。而在無數以“天使報喜”為題材的宗教畫中,我們可以看到,從科薩到克里韋利,畫家們在宗教范圍的個人發展是為了更藝術、更技巧地表現出“道成肉身”的宗教精神。
當然,任何藝術史上對真與善的理解和標準都是不同的,但對追求真與善的終極目的卻是一致的,盡管藝術創作的自主性與社會性要求之間會出現矛盾,但二者也不是絕然對立,不可調和的。如在今天,精英意識、主流意識形態與大眾文化之間溝通的平臺和渠道已越來越多,高雅藝術的大眾化趨勢,通俗藝術的不斷走進大劇院、大舞臺、央視臺等較正宗的藝術場所,現已比比皆是,數不勝數。精英文化、主流文化與大眾文化相交互融,不僅強化了人們對藝術的參與性、體驗性,使得藝術作品更易傳播和流行,事實上,它也擴散了對藝術哲學的影響,拓寬了對藝術哲學作出深一層思考的群體,特別是現代影視藝術,憑借其廣泛的傳播效應,使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人自然都能通過銀幕、熒屏發生種種新的聯系與交流。人們自覺或不自覺地參與討論、思索,并對人與世界的關系,人類的生存等,更帶普遍性的問題提出種種質疑,如環保、醫療、戰爭、恐怖、金融危機、人性的弱點、人的情感的復雜性、生命的意義、人文意識與高科技間的悖論等等,這樣,倒反而使經典的哲學命題逐漸走向民間,走向世俗,成為世人所共同關心,一起商討的國際性話題。
然而,在堅持互動,堅守民主化、平民化的同時,更應注意丕能使“藝術哲學”,庸俗化或市儈氣、銅臭味十足。例如,近二、三十年來“戲說”的影視劇層出不窮,歷史題材的文藝創作十分活躍,刀光劍影的江湖俠客,快意恩仇的綠林好漢,浪漫多情的風塵怨女,金戈鐵馬的戰場再現,帝王貴妃的宮闈軼聞,權貴將相的爭權奪利,凡此種種,可能都是吸引人眼球的賣點,于是,文過飾非,濫用情色,美化暴力,也就不更可避免地借助所謂娛樂、時尚,隨之而時隱時現,混淆視聽;甚至以復現“千古絕唱”的名義來貶損歷史和對藝術哲學的探尋,如在藝術地透視歷史中,也不乏瞎編、胡編、歪曲歷史的戲說,在爭論“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時,又不乏隨心所欲地消費、消遣歷史、甚至涂改歷史的“惡搞”。正如已經有學者指出的“‘藝說歷史不是‘調侃歷史,‘戲從史出不應顛覆歷史”B15,胡亂地將歷史上的政治斗爭,官場傾軋任意地置換成男女情場的三角或多角戀,將歷史上的某些文化符號直接演變為今人的想象性情景,不僅會把“戲說”作為一種借口,編造出偽歷史,在社會上不負責任地擴散、傳播,而且,其旨在揚名立身的所謂“哲理情趣”也是虛假的、無所依托的和惡俗的。
一如歷史可以演義,可以進行藝術地伸發、加工、再創造,但必須尊重歷史的基本事實,歷史的一般脈絡一樣,任何一種藝術的創新都應該在體現生活本質、歷史本質的基礎上來展示自己的獨特個性,而藝術哲學的嚴肅性是不容被玷污的,就像娛樂,不等于惡搞,商品化不等于低俗,任何一種藝術的消費,都不應將藝術哲學消費為零,或降格為視覺刺激的囚徒。藝術哲學所應包含的人文關懷,所應彰顯的人性光輝,獨特的審美震撼力,都是建立在嚴肅、認真地對待生活、反思歷史、剖析人生的基點之上的,藝術家所肩負的責任感,不僅是現實的,也是歷史的,因為作品會被流傳下去,會影響一代又一代的后來的讀者。作品一經在市場上得以傳播,它就勢必會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因此,這種使命感理所當然地應源自藝術家的職業道德和藝術良知,誠如康德所言,“良心就是我們自己意識到內心的法庭的存在。”沒有一定的規定性,就沒有“藝術哲學”存在的可能性,一旦藝術創作變成一種逞一時之能的泡沫,藝術哲學當然也就只有死路一條。波德萊爾認為“現代性”除了轉瞬即逝、意外多變的那一面,“另一半藝術則是永恒不變的”。永恒不變的到底是什么?不正是藝術品的內涵、它的厚重感、穿透力和能激活人去再體驗、再創造的“藝術哲學”嘛?就此而言,維護藝術哲學的嚴肅性,就是維護藝術作品自身的價值和生命力,“藝術哲學”使命感的不能缺席,恰恰說明藝術家的不能缺席。人的世界需要藝術,需要不斷創新、能給人以慰藉和審美享受的精神產品,所以我們守望“藝術哲學”,關注“藝術哲學”,也期待著新的藝術哲學在擔當起它應盡的使命的進程中有所求變,有所突破,能為更多的現代人所接受并從中受到真正的啟迪。
(責任編輯:陳娟娟)
① 尼采《悲劇的誕生》(中譯本),三聯書店,1980年版,第71頁。
② 尼采《悲劇的誕生》(中譯本),三聯書店,1980年版,第71頁。
③ 海德格爾《詩語言?思》(中譯本),黃河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第65頁。
④ 海德格爾《詩語言?思》(中譯本),黃河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第65頁。
⑤ 4′ 33″,美國先鋒派音樂隨機主義作曲家約翰?凱奇的作品;“the Brillo boxes”,美國波普藝術的倡導者安迪?沃霍爾的作品。 ⑥ 阿瑟?C丹托著,王春辰譯《美的濫用》,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頁。
⑦ 阿瑟?C丹托著,王春辰譯《美的濫用》,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頁。
⑧ 舒偉、光闌《〈大王書〉幻想文學的本土性探索》,見《文藝報》2009年4月30日版“文學批評”欄。
⑨ 黑格爾《美學》第一卷(中譯本),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3-4頁。
⑩ 鮑列夫《美學》(中譯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6年版,第20-21頁。
B11金丹元《“后現代語境”與影視審美文化》,學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241頁。
B12阿瑟?C丹托著,王春辰譯《美的濫用》,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5頁。
B13《焚書》卷三《雜述》。
B14《焚書》卷三《雜述?雜說》。
B15陳燮君《“出入歷史”應負起責任》,見《人民日報》2009年4月28日“文藝評論”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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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oughts on the Contemporary Existence of "Art Philosophy"
JIN Dan-yuan
(College of Movie and TV Art, Shangha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72)
Abstract:Contemporary worry on the existence of "art philosophy" is reasonable. However, on the one hand, as long as art exists, "art philosophy" will not completely disappear; on the other hand, as time goes by, the connotation of "art philosophy" is undergoing various new changes, and art philosophy of different historical periods is consciously or unconsciously influenced by the time. Now, art philosophy is manifesting more and more multiplicity, which provides people with multiple choices; nevertheless, even in the globalized 21st century, the seriousness and the sense of mission in "art philosophy" can never be absent and they are the basic lifeline for art to be art.
Key Words:art philosophy; connotation change; multiple choices; seriousness; sense of mis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