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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位

2009-08-21 09:14:12
福建文學 2009年8期

衛 鴉

1

帶著兒子方小孔回到出租屋時,方大同發現,門上的鎖孔已經被南方的濕氣銹蝕掉了,鑰匙起不了作用,方大同左扭右扭,把自己弄得像剛從澡堂子里出來,最終還是沒能把門打開。日他娘的,方大同跺跺腳,從臉上抹下一把汗水甩在地上,罵了一句,把肩上的行禮卸下來扔在腳邊,兩腿一軟坐下來喘氣。方大同暈車,車子一路上晃蕩過來,把他折磨壞了。在車上的時候,他的胃好像時刻都要從胸腔里蹦跶出來,不停往地外邊翻倒東西。因為肚子里沒有食物可倒,所以一天下來他差點把膽汁全吐光了。現在肚子仍然在不停地翻騰,方大同聳聳喉結,把一口涌到嘴邊的苦水咽了回去。他回過頭來對方小孔說,就是這里了。

方小孔嗯了一聲,挨著父親坐下來。父子倆瞇著眼睛往遠處看。從走廊上俯瞰下去,正前方是條寬闊慘白的馬路,從一端悄無聲息地伸展過來,不斷擴張的城市輪廓往另一端延伸。深圳的四季不太分明,眼下正是隆冬季節,穿插在城市間隙中的綠化帶仍然青翠欲滴,路兩邊哨兵一般挺立著郁郁蔥蔥的熱帶樹木,時間已經到了黃昏,夕陽紅著臉龐掛在樹梢,把城市的浸染成傍晚時分那種溫暖的橘黃顏色。方大同知道,再晚一點的時候,夕陽會往地平線以下墜落,滿城五彩的燈火在夜色中飄浮起來。他嘆了口氣,與家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場面相比較起來,這幕溫暖的南方冬日景象讓他覺得更為熟悉。一轉眼,在外面漂泊的時間已經有十多年了,他已經分不清到底哪里才是他的家鄉。

這就是深圳,方大同說。方小孔又嗯了一聲。這地方他并不陌生,沒來深圳之前,就聽父親向他描述過多次。現在看上去,這里的情形與父親此前的描述基本吻合,只是他覺得深圳并沒有父親描述中的好,他很難像父親那樣,對這座城市產生深厚感情。

方大同把煙盒掏出來,甩出一支叼在嘴上。把火機遞給方小孔,讓方小孔給他點火。方小孔接過火機,吧嗒一聲擰燃了,他合攏手掌,老練地給方大同點上煙。這動作讓方大同有些納悶,他盯著兒子看。

方小孔說,給我也來一支。

方大同愣了愣,說,你什么時候學會抽煙了?

方小孔說,去年。

方大同說,誰他媽教的?

他把聲音提高了八度。

方小孔說,那還用得著誰教?你不也抽嗎?

方大同有點惱火,但還是掏出煙盒,遞給兒子一支。他學抽煙比兒子還要早,十一二歲的時候,就開始學著大人的模樣抽上了,算是無師自通。在這一點上,他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去教訓兒子。既然方小孔已經抽上了,方大同也不想逼著他去戒,對煙的認識他比兒子要深刻得多,幾十年來,他一直都想把煙戒掉,可結果卻是煙癮越戒越大,從兩天一包戒到了現在的一天三包。從方小孔抽煙的姿勢來看,恐怕是想戒也戒不掉了。

方大同問,煙癮大不大?

方小孔說,兩天一包吧。

方大同說,那還不錯,以后就保持這個量。

方小孔點點頭,沒說話。方大同發現,在他面前,兒子很少說話。小時候他可不是這樣的性格,方大同記得前些年他回家的時候,兒子總喜歡纏在他膝前,那時的兒子很活躍,口齒也伶俐,整天像只麻雀一般在他面前唧唧歪歪。可是自從兒子進入初中后,這家伙的嘴巴就被上了一道鎖,說起話來惜字如金,有時候,方大同想在電話里問問兒子的學習情況,可是問來問去卻連一個字都撬不出來,方小孔每次都是嗯啊敷衍兩句,就把電話掛掉了。方小孔今年剛滿十五歲,可是給方大同的感覺卻是,兒子已經長大了。他發現兒子沉默寡言的性格越來越像自己。這讓他感到自豪,他突然間領悟到,生兒育女的樂趣,其實并不是看到兒子有多大出息,而是在某個時刻突然發現兒子成了自己的一面鏡子,從方小孔身上,他可以找到自己當年的影子。

方大同感慨萬千地看著兒子抽煙,越看就越覺得欣慰。這小子就連抽煙的姿勢,也跟自己也有幾分神似。這么一來,方大同就把剛才的不快全扔掉了。他想,盡管抽煙不是件好事,但總比吸毒要好得多。改革開放的這些年里,家鄉的經濟也跟著發達起來了,溫飽早就不是問題,近些年來,村人們陸續住上了樓房,用上了各種家用電器,穿著和生活習慣打扮越來越像城里人。城里有的,家鄉也有了。但經濟的飛速發展也是把雙刃劍,它為家鄉帶來財富的同時,也把一些不良風氣帶了過去。現在的家鄉已經物是人非,那些煥然一新的村莊,不再是貧窮和落后的代言詞。人也變了,勤快點的年輕人都往外闖,懶惰的就呆在家里。時間長了,有些留守青年就開始吸毒,吸毒的傳播速度要比流感快得多,一帶十十帶百。他聽人說,留守家鄉的年輕人,十有八九都吸上了。方大同千里迢迢地從家鄉把方小孔接來,就是想讓方小孔在深圳讀書,他就這么一個兒子,現在已經開始學會了叛逆,不能再被家鄉的歪風邪氣給污染了。

方大同看了看兒子,兒子臉色紅潤,不像吸過毒的樣子,這讓他感到踏實。父子倆同時吸完了煙。方大同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踩了踩,方小孔也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踩了踩。方大同站起來,摸出鑰匙再次開門,左右扭了兩下,那把鎖還是無動于衷。方小孔也站起來,隔著窗玻璃往屋子里看。夜幕開始落下來了,室內大部分的面積都處于幽暗狀態。方小孔伸手撣撣玻璃,頭頂上飄搖著掉下來一把塵土。方小孔問,這就是你住的地方?

方大同說,是啊。

方小孔說,還不如在家里種地。

方大同說,扯雞巴淡,在家種地能帶你來深圳?

方小孔說,深圳也就那樣。

方大同一時無話可說,這是深圳的關外,來深圳打工的這些年里,他一直都住在關外。在很多人眼里看來,關外這個名詞只是深圳的一個附屬品,根本就不足以構成代表深圳的符號。這里除了工廠,就是連接成片的親嘴樓,巷子之間混亂而又擁擠,泥頭車從馬路上馳過的時候,也像家鄉的縣城一樣塵土飛揚。他心想,等明天帶兒子去市內轉轉,看看寬敞潔凈的深南大道,那時他就不會這么說了。

方大同攥緊鑰匙又扭了兩下,還是不動。他回頭找來一根細小的鐵絲,往鎖孔里捅了幾下,再將鐵絲拔出來的時候,他看到鐵絲上帶出來的銅銹已經有些發綠。他這才想起來,這次在家鄉呆的時間有些長。為了說服方小孔來深圳讀書,方大同在家鄉呆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在這一個月的時間里,他把自己訓練成了一個鐵嘴如簧的說客。此前他從未想過,與方小孔溝通起來會是那樣困難。這一個月里,他好說歹說,上下兩嘴皮子都磨破了,可方小孔卻執意不肯跟他來深圳。一向沉默寡言的方小孔終于在方大同面前展示了自己的口才,跟他唱起了對手戲。這讓方大同覺得兒子是個深藏不露的家伙。

方大同對方小孔說,深圳是中國最好的城市。

方小孔說,再好也沒家鄉好,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

方大同說,深圳的教學質量好,在馬路邊隨手抓一把,里面就有好幾個碩士,你去那邊上學,沒準能讀成個博士。

方小孔說,博士有什么好,造原子彈的還不如賣茶葉蛋的,你見過有哪個博士比開毛家飯館的那個老太婆更有錢?

兒子的執拗讓方大同大動肝火,他差一點就用上了拳頭,最終忍了下來,沒有把拳頭砸到兒子身上。他覺得雖然兒子不聽話,但那并不是兒子的錯,原因在于他自己。他回想起自己在深圳打工的這些年里,他與兒子相處的時間加起來也許都沒有一個月。自從進了這家工廠后,他每天上班下班,吃飯睡覺,這道固定不變的程序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他從老板手里接過勞動合同并簽下自己名字的同時,也把自己完完整整地賣給了老板。這些年來,在方小孔面前,他從來都沒有認真去盡過那份做爸的責任。

后來方大同決定尊重兒子的意見,放棄這次努力。可是當他動身回深圳時候,兒子卻拎著背包悄無聲息地跟在他身后上了車。當方大同回頭看到兒子坐在座位上的那一刻時,眼淚刷地一下就流下來了。他心想,這小子其實是個外冷內熱的家伙。那情景現在回想起來,仍然讓方大同的眼眶熱著。

方大同扔掉鐵絲,把鑰匙插進鎖孔一扭,仍然是執著地僵著不動。他加大了手腕的力量,又是一扭,他立馬就聽到輕微的咔嚓一聲,并覺得手上突然一輕,他心想壞了,低頭一看,那片鑰匙果然已經斷成兩截,半截卡在鎖孔里,另半截捏在手上。方大同的火氣突然就上來了,他扔掉鑰匙,抬起腳,厚實的鞋底對準那扇門猛地踹了上去。那扇門飛快地閃了一下,隨著砰的一聲巨響,門后面那幽暗的房間就如同一張嘴巴,對著父子倆人陡然洞開。

2

第二天方大同起得很早,昨晚睡覺之前,他就計劃好了,今天要帶方小孔去市內轉轉,讓他開開眼界,好好認識一下深圳這座城市。去衛生間里洗漱的時候,方大同對著鏡子看了看,洗過之后的那張臉棱角分明地印在鏡子里,還算得上容光煥發。他欣慰自己還不是太老,新陳代謝的速度比年輕時慢不了多少。臉上那種從旅途中帶來的灰暗,昨晚的時候還很明顯,讓他覺得站在鏡子里的那個人簡直就像個僵尸,然而當他一覺醒來之后,臉上的灰暗就褪盡了。他覺得那張床簡直就是塊海綿,一夜之間將他身上的疲倦吸了個精光。

洗漱完畢,方大同去了方小孔的房間。他想叫醒方小孔,沒想到兒子早就起床了。方小孔站在陽臺上,耳朵里塞著耳機,那是方大同上火車之前給他買的MP3。方大同來到兒子身邊,父子倆并肩站著,他們俯瞰樓下那條馬路上,車流和人流頻繁穿梭涌動,交織成一幅看似混亂實則井然有序的畫面。在身高上,方小孔與方大同已經沒什么差距,這個嘴巴上還沒長毛的少年腰板挺得筆直,標槍一樣插在方大同面前。盡管方小孔才十五歲,但他那副挺拔的身形已經讓方大同隱隱感到悲哀。他覺得兒子真是長大了,而自己卻在悄然變老。如果說兒子是朝氣蓬勃的春天的話,那么他已經到了暮氣沉沉的秋季,兒子身上透射出來的那股青春活力,讓方大同自卑的同時又無比羨慕。他覺得人類生衍繁殖的本質,其實就是讓一代人把另一代人覆蓋掉,如此周而往返,生生不息。他對方小孔說,今天帶你去市內轉轉,看看深南大道。

方小孔摘下耳機,說,不去行不行?

方大同說,不行。

方小孔說,你就不能尊重一下我的選擇?

方大同就像腦袋撞到墻壁似的一愣,兒子的話讓他有些措手不及。他摸摸袋子,把煙盒拿出來,掏了支煙點上,猛吸一口,把煙霧吐出來說,真不去?

方小孔點點頭,又把耳機戴上。

方大同說,不去拉倒,我一個人去。說完轉身就往樓下走,腳底板把樓梯震得很響。方小孔對深圳興趣并不大,但感覺到方大同情緒不太好,最后還是收起MP3,追上了方大同。父子倆一起去了樓下的公交車站臺候車。

他們在帝王大廈下了車。這是深圳最高最宏偉的建筑物,通體是墨綠色的玻璃幕墻,頂上兩根天線如同兩把利劍似的直插云霄。方大同不禁有些感慨。在深圳打工的這些年里,一來他看著兒子在不斷長高,二來他看著深圳這座城市也在不斷長高。城市拔高的速度快得無法形容,他剛來深圳的那年,那時深圳最高建筑物就是國貿大廈。他記得當初第一次站在國貿大廈頂端的時候,覺得自己簡直就站在了天上,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摘到滿天繚亂的星辰。然而到了現在,國貿的雄風早已不復存在,現在的國貿已經陷入深圳遍地的高樓群中,成了毫不起眼的矮子。

坐著觀光電梯上了地王大廈樓頂。方大同興致勃勃地給兒子介紹。你看,他說,他用手指著前方,最長最寬最綠的那條大路,就是深南大道。

方小孔說,我早就看過了。

方大同說,在哪里看的?

方小孔說,電視上。

方大同說,感覺怎么樣?

方小孔說,沒電視上好看。

方大同想了想,說,我也這么覺得。

他真是這么覺得,電視這東西有時的確是個騙子,前幾年他在電視上看了一部介紹某個旅游景點的專題片,影片中拍攝出來的畫面優美得如同人間仙境,讓他無限神往。結果他馬上就坐上了去那里的火車,可是等他興致勃勃地抵達那個地方之后,卻大失所望。他恍然大悟,是自己忽略了電視畫面的夸張力,那地方其實就跟家鄉的山村一樣平凡。深南大道也是一樣,在電視上看起來,比親眼目睹要宏偉多了。

既然方小孔對深南大道沒興趣,方大同的介紹也就繼續不下去了。后來他轉移話題,開始給兒子介紹世界之窗,錦繡中華等深圳的著名景點。然而他沒說上幾句,又被方小孔打斷了。方小孔說,那幾個地方幾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這么一來,方大同帶兒子觀光的熱情陡然就降下去了。

這次回家鄉待了一個月,方大同也體會到了,現在提倡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全國各地的小城鎮建設得越來越好。從日新月異變化著的家鄉可以看出,城鄉之間的差別已經不再是天上與人間的距離。方小孔這一代人對城市的向往,顯然已經不及他們自己那代。他想起當初自己剛來深圳的時候,花了三十塊錢坐觀光電梯上了國貿頂樓,當他俯視著玉帶一般飄揚在這座城市腹部的深南大道時,他興奮得連腿都抖起來了。可是今天,他站在更高的地方再次俯視深南大道時,他心中的那份平靜跟兒子對深圳的感覺沒什么兩樣。深圳左看右看都是清一色的高樓大廈,遠看去就像座由鋼筋水泥鑄成的森林,讓他的眼睛覺得有點疲倦。他發現,再怎么美麗風景,等你看多了,就不再是風景。再說,方小孔對深圳的了解并不比方大同少。這讓方大同有些感動,方小孔雖然看起來有些叛逆,但兒子就是兒子,這小子還是把他這個老爸放在心上的,因為他一直呆在深圳,所以兒子通過電視,對深圳這座城市早就已經了如指掌,他暗地里關注著與父親相關的一切事物。

想到這里方大同的眼眶又開始發熱,他伸手去擦眼睛的時候,迎面吹過來一陣風,把他的眼眶吹得有些刺痛。方大同把頭一偏,對方小孔說,回吧。就帶著方小孔回去了。

回到家里,手腳閑下來了,方大同覺得有些不自在。他覺得自己天生就是個勞碌命,以前沒日沒夜上班的時候,從來都沒有覺得累過,現在有充足的時間去休息了,反倒覺得渾身都不舒坦,只想睡覺。他讓方小孔打開電視隨便看,聲音不要調得太大,以免影響隔壁鄰居。吩咐完后就爬到床上躺下來準備休息,眼睛剛閉上,聽到有人來敲門。

方大同讓方小孔過去開門,是個女人,看上去性子很急,人還沒進屋,她的聲音就爽朗地撲進來了。方小孔對著女人上下打量,三十多歲的樣子,長得還挺順眼。女人的臉孔雖然看上去陌生,但眉眼間卻透著一股讓方小孔無法描述的親切。他覺得這女人仿佛在哪里見過,卻又想不起來是在什么地方。

女人說,什么時候到的?你這人真是的,來了也不打聲招呼。

方小孔沒搭話,這話是對方大同說的。方大同趕緊翻身爬起來,說,快請進屋坐。又對方小孔說,叫沈蘭阿姨。

方小孔叫了一聲。女人親切地應著。

方大同向沈蘭介紹,說,我兒子。

沈蘭說,不用說也知道,兒子這兩個字長在他臉上,不過模樣看起來比你順眼多了。

方大同說,那是。

沈蘭笑著說,你兒子就是我兒子。說完她意味深長地盯著著方大同,你說是不是?

方大同木訥地笑笑,沒搭話。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兒子。方小孔的嘴角扭了一下,表情在臉上僵著不動了。原本他對沈蘭印象不錯,可沈蘭的這聲兒子,把方小孔在心里培養起來的那點好感全叫沒了。他認為父親是個很本分的男人,沒道理背著他在外面找這么個有幾分妖嬈的女人。

沈蘭問,吃過飯了沒有?

方大同說,剛從外面回來。

沈蘭說,餓死你不打緊,別把我們兒子餓著了。

兒子這兩個字讓方小孔的心里像打結一樣扭了起來,方大同十幾年來都是叫著他的小名,從沒正兒八經地叫過他一句兒子。在方小孔印象里,他聽到有人用兒子這兩個字稱呼他,還是在丁小草去世之前。丁小草是方大同的老婆,也就是方小孔的媽,十年前她在深圳死于一場車禍。方小孔不喜歡深圳這座城市,跟母親的死有著關系。那時方小孔還小,對母親的記憶不算深刻,只有兒子這個稱呼根深蒂固。在方小孔心里,這個稱呼只能屬于母親。母親一去世,這個稱呼也就跟著死了。他沒法接受沈蘭叫他兒子,哪怕只是個玩笑。

沈蘭拍拍方小孔的肩膀,說,兒子,媽煮面條給你吃。

方小孔心里又是一扭,那結打得更緊了。沈蘭從身后拎出一個裝有雞蛋和面條的塑料袋子,轉身往廚房里走。這女人做起事來相當利落,這點讓方小孔很是佩服。在沈蘭的參照之下,父親那種拖泥帶水的性格頃刻間就突顯出來。如果按照性格互補的原則,這兩個人還是很般配的。

沈蘭在廚房叮叮當當忙了一會,三碗熱氣騰騰的雞蛋面就端出來了。父子倆的肚子都餓了,吃起來有點風卷殘云。方小孔吃得很快,但因為有沈蘭在旁邊,所以他小心地管緊嘴巴,盡量不弄出聲響。方大同卻吃得毫無顧忌,整顆頭都埋進了碗里,嘴里不停地發出吧嗒聲。沈蘭說,你吃起飯來就像頭豬。

這聲責怪讓方小孔心里再次一扭。他覺得父親和這女人,并不是簡單的同事關系。沈蘭的手藝不錯,就連三碗簡單的面條,也弄得色香味俱全。這讓方小孔很是佩服,他想,要不是她跟父親之間的那層關系,他一定會喜歡上這個女人的。

父子倆快要把面條吃完了,沈蘭卻連一口都沒動,她把手支在桌面上,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看著父子倆狼吞虎咽。方小孔吃完的時候,沈蘭把自己碗里的雞蛋挑出來,放進了方小孔碗里。這個動作讓方小孔覺得很熟悉。他恍惚覺得這情景他在哪里見過,后來他一邊吃沈蘭夾給他的雞蛋,一邊使勁在腦子里翻找,一直翻到了童年時的畫面,才想起了母親陪他吃飯時的那些落段。小時候,方小孔喜歡吃雞蛋,那時他最大的夢想,就是一次把雞蛋吃個夠。后來母親完成了他的這個心愿,在他過五歲生日的那一天,母親一次給他煮了八個雞蛋,把方小孔的肚子吃成一面小鼓,那種幸福和滿足感,讓他久久無法忘懷。以至于在后來的日子里,他覺得雞蛋是世界上最好的食物。然而現在,這個給他雞蛋吃的女人,由母親換成了沈蘭,方小孔覺得雞蛋這種東西突然間對他失去了吸引力,他把剩下的雞蛋夾給方大同,放下筷子看電視去了。

走之前,沈蘭拿出一個紅包拍在桌上,說是初次跟小偉初次見面,當是做媽送的給兒子的見面禮。沈蘭左一個媽右一個兒子,讓方小孔覺得這個紅包刺眼。他突然繃緊了臉,一字一句地對沈蘭說,誰他媽是你兒子?

沈蘭愣了一下,不說話了。方大同的臉和脖子刷的一下就紅了下來。

3

沈蘭走后,方大同向方小孔解釋。他說,沈蘭阿姨的話,你就別放在心上,她就是這么個人,說話沒句正經……

方小孔說,她哪里是什么阿姨?她明擺著就是我媽!

方大同說,你是不是想你媽了?

方小孔說,是你想再娶個老婆吧。

這話讓方大同心里一抖,他恍惚間覺得,不知從什么開始,自己跟方小孔的父子身份好像完全顛倒過來了。方小孔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對他言從計聽的兒子,他看起來倒更像個專制蠻橫的父親。現在,從方小孔嘴巴里說出來的每一句話,甚至是每一個字,都像子彈一樣咄咄逼人,讓方大同無法招架。他也不想去招架,對兒子,方大同心里只有愧疚。這些年一直不在兒子身邊,兒子的成長也就不受他的任何影響。在方大同看來,方小孔從一個襁褓里的孱弱嬰兒,搖身一變成為現在這個讓他束手無措的青年,似乎只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情,跟他這個不盡職的父親沒有多大關系。

方大同嘆了口氣,把衣服一脫,叼著根煙就上了床。他不想對沈蘭的事情再作解釋,他跟方小孔之間的溝通,歷來都像老樹的根部一樣充滿疙疙瘩瘩。他怕繼續解釋下去,這樁事會越描越黑。沈蘭這個女人放得很開,剛才在方小孔面前的表現,她的確比親媽還像媽,怪不得方小孔會起疑心。別說是方小孔,就連方大同自己都沒法相信這是假的。他覺得自己有點冤,他跟沈蘭之間只是比較要好的朋友,并沒有方小孔想像中的那層關系。

方大同想起了丁小草。丁小草去世時,方大同才三十出頭,在工廠里大小也是個倉庫主管,按級別來說,算個藍領。他長得也不算太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這樣的男人找個女人結婚并不是樁難事,那時給他介紹對象的人還真不少,他看中的也有一些。但方小孔過于早熟的表現讓他對再婚一事顧慮重重。這個敏感的小家伙對一切陌生女人都異常排斥。有一次,方大同把一個女人帶回了家里,也是別人介紹的,女方對他很滿意,牽線之后,只談了幾天,便請了假跟著方大同回了家鄉。方大同也喜歡那個女人,既然能把女人帶到家里去,說明那時他是有結婚打算的。可是方小孔接受不了,見面之后,小家伙指著女人的鼻子,說她是個壞女人,是來跟他搶爸爸的。然后哭著鬧著跑了出去,整整兩天時間沒有回家。這下把方大同急壞了,他找遍了整個村子,也沒把方小孔找出來。方大同悶著頭抽了兩天兩晚的煙,把腸子都悔青了。后來方大同只好把女人送上了火車,等他回到家里時,卻發現方小孔已經悄無聲息地坐在了飯桌前。兒子失而復得,方大同激動萬分的同時又想好好揍他一頓,可一看到兒子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方大同一句話也沒說,他抱著兒子的頭像個孩子一樣失聲痛哭。有了這次教訓之后,方大同徹底斷了再婚的念頭,此后他對那些前來給他介紹對象的人一律拒之門外。年輕的時候都沒找,現在方大同更加不急著找了。他覺得兒子年紀越大,心思就越敏感。

這天晚上,方大同一宿沒睡著,他睜著眼睛回憶起許多往事,腦子越想越亂。后來他站到窗前打量這座城市,他看著城市里的萬家燈火,看著那些散布在城市上空的稀疏星火,再看著那些經常在發生變化的街道。他感嘆著深圳的變化實在快得驚人,幾年前的事情剛剛翻過去,到現在卻已經變成了陳舊的歷史。他剛到深圳來的時候,這塊地方還是荒郊野嶺,那時他經常帶著丁小草來這里約會,滿山的樹木和遍地的草叢就是他們的天然屏障。如今,當年的山丘已被夷為平地,他和丁小草的甜蜜往事,也隨著那場突然而至的車禍被無情地埋葬在鋼筋水泥下面。

方大同不禁有些傷感,丁小草是個好女人,能與她做場夫妻,雖然那段短暫的甜蜜時光轉瞬即逝,但他對婚姻已經滿足了。就算是為了丁小草,他這些年的鰥居生活,也算是值得的。現在,這地方已經是密集的親嘴樓,這讓他感到陌生。他在深圳這座城市里已經呆了十幾年,可是當他認真打量這座城市里,卻時時讓他體會到一種陌生的感覺。他想到了故鄉,那里的一草一木,以及那些逝去的人事,盡管相隔了十幾年時間,至今卻仍然清晰地站在他面前,方大同覺得它們就像一群故友,雖然平時少有往來,可一旦回憶起來卻個個面目清晰。

在感慨的瞬間,方大同突然間涌出了對故鄉強烈依戀。他并不是個念舊的人,可兒子的到來,讓他突然間回到了過去的時光里。兒子讓他頭痛的同時,也讓自己感到充實。他覺得生活的內容不僅僅只是工作和賺錢。

方大同捅開窗戶,讓海風涌進屋子。在過去的一年里,大半個中國經歷了一場嚴重的雪災,電視畫面上鋪天蓋地的報道讓全國人民都感覺到了冷。深圳的氣溫也比往年的冬天低了不少,現在雪災已經過去,深圳仍然春寒料峭,海風吹來的時候,涼意像水一樣漫過他的肌膚。他抖了兩下,再抬頭往窗外看。晨光已經浮起來了,天空像翻轉的魚肚一般出現了黎明時的嫩白。方大同把手伸到口袋里去摸煙。手機突然在口袋里抖了起來,摸出來看,是沈蘭的信息。沈蘭在手機上說,昨晚想我嗎?

方大同回了四個字過去,想得要命。

沈蘭又發一條,想我怎么不來我床上睡?

方大同再回,人不在你床上,心在。

與沈蘭交往的時間長了,方大同也學會了開玩笑。這種打情罵俏的對話,在他們之間是家常便飯,沈蘭的意思再也明白不過,她就是喜歡方大同,并抱著一種異常堅定的態度,她這輩子非方大同不嫁。

算起來,方大同和沈蘭相處的時間已經有五六年了。方大同在這家工廠上了十二年班,他花了兩年時間,從一名倉庫管理員混到了倉庫主管,此后十年一直在這個職位上停留。他決定一直混下去。老板最放心的就是像他這樣的員工,工作經驗積累了那么多年,工作能力自然不會差,倉庫里擺放的物品,哪怕是一顆極小的螺絲,只要報個料號出來,方大同在一分鐘之內便能準確地找到。最主要的是,方大同絕不會隨意跳槽,因為他如果跳到別的工廠去,主管之類的職位肯定輪不到他。深圳是個人才過剩的城市,人才市場的門口每天都會蹲著大把找不到工作的大學生。所以方大同要想不失業,就只能像簽了賣身契的奴隸一樣,老老實實地為老板賣命。

與方大同相比起來,沈蘭的條件要好得多,她有大專文憑,讀的是財會專業,跟前夫離婚之后,又考取了注冊會計師。現在她是廠里的財務主管。像她這種條件的女人,即使是離過婚,肯定也能找個比方大同更好的男人。但沈蘭一直沒有找,她就是看準了方大同。俗話說女追男隔層紙,可是這個不解風情的方大同卻讓沈蘭覺得,自己跟這個男人之間隔的遠遠不止一座山。但越是這樣,沈蘭就越喜歡這個男人。

其實方大同也是喜歡沈蘭的。他畢竟是個正常男人,生理上出現需求的時候,他照樣饑渴難耐,偶爾他也會去發廊里找找小姐,干些逢場作戲的事情。要是換成別的女人,也許方大同早就爬到她那張床上去了。然而她不是別的女人,她是沈蘭,她與方大同交往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結婚。而對方大同來說,因為有著方小孔這道無法逾越的屏障,結婚是件遙不可及的事情,方大同堅信,如果上了沈蘭的床而又不跟她結婚,這個比劉胡蘭還要執著的女人一定會把自己當騾子一樣騸掉。

這些年來,方大同逐漸看淡了男女之間的事,他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兒子身上,只要兒子能成材,方大同一直光棍到死也愿意。方大同要送方小孔讀書的原因,就是為了讓兒子走入社會后能找份輕松而又體面的工作。沒文憑的滋味別人也許體會不到,方大同算是有著徹骨的感受。他要是有張大學文憑,現在至少也是某個部門的經理,年薪十萬以上。所以他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把方小孔接到深圳來讀書,他希望方小孔能進個好點的公立學校,努力學習,日后成為有用之材。找學校的事情方大同在年前跟沈蘭提過,要沈蘭幫忙。沈蘭爽快地答應,有多大力就盡多大力。

現在方小孔已經過來了,聯系學校的事也該著手辦了。方大同問沈蘭,我兒子上學的事情聯系得怎么樣了?

沈蘭說,昨天打電話問過了,小孔是插班生,學位有點緊張。

方大同心里咯噔一下,涼了半截,他問,這事有譜嗎?

沈蘭說,說不準,今天我再去學校問問。

方大同說,那就拜托你了。

沈蘭說,事情辦成了有什么好處?

方大同說,你要什么好處?

沈蘭說,我要你以身相許。

方大同說,行,除了我自己,還白搭一個兒子。

沈蘭說,跟你認識這么多年了,你就這句話說得還像句人話。

方大同又強調了一句,他說,一定要公立學校。

方大同問過了,公立學校與私立學校的差別巨大,公立學校收費便宜,教學質量也高。而私立學校收費高,一學期下來光學雜費就五千多,加上生活費,校車接送費,七七八八算起來,一個學期不少于一萬。最主要的是私立學校校風差,老師流動性大,如果把方小孔送進私立學校,那還不如讓他在家鄉讀書。

4

整整一天,方大同都在外面跑。沈蘭帶著方大同,把附近的幾家公立學校轉了一圈。回到家里,方大同才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復雜性。在深圳上學并不是件那么容易的事。他們問了好幾家學校,條件好的公立學校,都說學位緊張,不肯接收插班生。后來他們總算找到一家有空余學位的學校,愿意接收方小孔,可校方需要的那些證件讓方大同傻了眼。申請一個學位要五證齊全,方大同只有其中的三證,戶口本,身份證,暫住證。其它都缺著,還有的證件他連聽都沒聽說過。比如說房屋租賃合同。他滿腹牢騷地問沈蘭,讀書跟租房有什么關系?跟計劃生育又有什么關系?難道違反計劃生育生出來的孩子,就一輩子也讀不了書?

這些問題沈蘭沒法回答,她說這些都是學校的事情,學校也有學校的難處。眼下最要緊的事情不是探討這些問題,而是想辦法把那些證件辦齊。沈蘭跟方大同分析,其他證件都好辦,就房屋租賃合同有些麻煩。這些年方大同一直住在公司宿舍里,準備接方小孔過來讀書后,才在外面租了個兩居室的房子。沈蘭帶著方大同去出租屋管理處問過了,對方的回復是,這類民房根本就提供不了租賃合同。這讓方大同很是沮喪,自己在深圳呆了十多年,青春全奉獻給這座城市了,可在這座城市里,他卻連給兒子找個學校都難于登天。十幾年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雖然站在這片土地上,可深圳卻離自己是如此的遙遠。

好在沈蘭能想到辦法。沈蘭說,瞧你這點出息,兒子你都能制造出來,一張租賃合同就把你難倒了?在沈蘭的建議下,方大同找了一個小區,住進小區就可以辦到租賃合同,只是房價高得讓方大同嚇了一跳。這時方大同才發現,在深圳,小區與民房之間的差距,其實就是貴族與平民的差距。他租的那套民房,年前才建成的,新房子,在附近的那些城中村里,房租算是最高的了,一個月也只要六百塊。而小區里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兩押一租,一次性就要付六千塊錢,相當于方大同兩個月的工資。

搬家之前,方大同猶豫過,他算了算,自己那點工資,如果租了房子,再加上方小孔的學費和生活費,到頭來只怕是入不敷出。這讓方大同很是頭疼。后來沈蘭幫他把這個困難解決了。沈蘭提出兩套方案,第一套方案是,合租一套三室一廳,三個人住,房租三人平攤。第二套方案是租個兩室一廳,方小孔住一間,她和方大同共住一間,房租她和方大同兩人平攤。沈蘭跟方大同把這兩筆賬算了一下,在經濟方面,第二套方案優勢巨大。她說,當然,最大的優勢還是我這個美人。方大同想了想,說,還是第一套方案吧。他跟兒子商量過,方小孔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第一方案。現在兒子就是方大同的一切,他寧可多花點錢,也要讓兒子安安心心地把書讀好。兒子能讓他跟沈蘭合租一套房,已經是非常寬容的表現了,兒子知道他這個當父親的賺錢并不容易。

搬家的那天,沈蘭雇了輛貨車,并請了搬家公司,這陣勢把方大同嚇了一跳。方大同打工十幾年來,所有的家當累積起來也就只有那么兩三個袋子。再看看沈蘭的東西,光衣服就打了十幾個大包,再加上一些家用電器,桌椅盆罐之類的,塞了整整一車。他想做女人其實也挺不容易。搬完家后,父子倆坐在沙發上抽煙,沈蘭卻忙前忙后,儼然一副家庭主婦的模樣。方大同有種想將她摟在懷里的沖動。這樣一來,屋子里陡然有了股濃烈的生活氣息。沈蘭忙碌的背影讓方大同突然想到了家這個名詞。這些年他一直住在公司宿舍里,從來都沒有過家的感覺。方小孔來了深圳之后,父子倆住到了出租屋里,像個家了,可方大同還是沒有找到家的感覺。可是現在多了沈蘭后,那種溫馨的感覺突然間就把這套房子填滿了。方大同恍然明白過來,家這個詞,并不是憑幾件家具,一套房子就可以組成的,它得由完整的家庭人員構成。先前那個由他們父子所構成的空間里,始終有種殘缺,而沈蘭的到來卻恰如其分地彌補了這種殘缺。

當然,與沈蘭合租的好處還遠遠不止這些,這女人簡直無所不能,把他想到的和想不到的事情全給他解決了。說好是三人平攤房租,然而當方大同打電話給業主,要他過來收取房租時,業主卻告訴他,你老婆已經把錢交了。我哪來的老婆?方大同聽了一愣,他有點摸不著頭腦,難不成丁小草又從黃土里鉆出來了?想到沈蘭,他才恍然大悟。平日里跟同事們開玩笑的時候,在方大同面前,沈蘭就喜歡以老婆的身份自居。那時方大同沒什么感覺,當沈蘭是開玩笑。可現在不知怎么回事,想到老婆這兩個字,他的眼眶突然有些濕潤。他馬上打電話給沈蘭,想表示感謝。還沒說話,沈蘭便在電話里告訴他,她正在出租屋管理處,要他馬上帶身份證和暫住證過去辦租賃合同。方大同趕緊下樓打車。見到沈蘭的時候,表格已經填好了,他遞交了證件,五分鐘之內,租賃合同便到了手。方大同拿著那張薄紙感慨萬千,在深圳辦事就是這樣,只要條件符合了,效率快得驚人,不像在內地,蓋個公章都要拖上好幾天時間。

租賃合同有了,方大同猛然松了口氣,那感覺比從肩上卸下幾百斤擔子還要輕松。在他看來,這就是一張讓方小孔走進課堂的通行證。現在五證已經有了四證,就差計生證了,計生證是件小事,他只有一個兒子,又喪偶多年未娶,完全符合計劃生育政策,但深圳這邊沒法辦到,他得再次回家一趟。這讓方大同覺得滑稽,像他這么一個已經獨居了近十年的老光棍,為什么會跟計劃生育這事扯上關系?他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想到最后,他得出這么一個荒唐的結論,那就是男人也可以生孩子。他捂住嘴巴笑出了聲。

當天下午,方大同去找村支書。辦計生證先得到村里開個證明,村里那個大部分時間都被閑置起來的公章,也就在這種時候能派派用場。

村支書說,聽人說年前你不是回來了嗎?

方大同說,是啊,還跟您打過招呼呢。

村支書說,我怎么不記得了?

方大同說,您事情多。

村支書說,我看是你事情多吧,連來我家里坐坐的時間都抽不出來。

方大同說,您說笑了。

村支書說,你在那邊一個月多少錢?

方大同說,三千多。

嘖嘖嘖,村支書咂著嘴巴,說,有出息,比我一年的工資還要高啊。

方大同說,錢在那邊不抵價,那不叫錢。

村支書說,不叫錢,難道叫紙?他盯著方大同手里的香煙,什么牌子?

方大同有點疑惑,村支書什么時候變得那么愛說話了?在他印象里,村支書不是這樣的,村支書說話一向惜字如金,方大同上次回家碰到他,跟他打招呼,他只是點點頭,嗯了一聲就擦肩過去了。可是現在,村支書卻像個女人那樣婆婆媽媽,連方大同抽什么牌子的煙,他都要過問。方大同老老實實地回答,廣東紅雙喜,三塊錢一包。

村支書說,拿那么高的工資,怎么抽這么差的煙?你看我工資這么低,可我早就抽上精品白沙啦。

村支書把手里的煙拿給方大同看。方大同恍然大悟,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兩手空空。他立馬去了村口的小賣部里,買了兩條精品白沙煙,兩瓶三星的瀏陽河酒,用一個黑色塑料袋子提著,再次返回村支書家里。煙酒一到,村支書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不再婆婆媽媽。他拿出稿紙筆,刷刷幾筆,婚育證明就開出來了。

然后是去鎮上,禮品也高了一級。村支書告訴他,去那里要送芙蓉王,酒最低也是湘酒鬼和茅臺。現在的計生干部,只抽芙蓉王,喝酒鬼酒。方大同花了一千多塊,在鎮上的小超市里,買了兩條芙蓉王,兩瓶茅臺酒。逛超市的時候,他感慨萬千。他出門打工的時候,那時鎮上還沒有超市,買東西得去供銷社,在他印象里,供銷社的模樣是灰暗陳舊的玻璃柜里擺放著一些廉價的日常用品,哪有什么茅臺酒賣啊。現在時代不同了,超市開到鎮上來了,經營模式,跟他在深圳看到的超市差不多,裝修得很漂亮,商品應有盡有,也是電腦收銀,只是規模小了點,相當于一個濃縮版的超市。

方大同提著禮品去了鎮政府,鎮政府也是重建的,比起原來的老鎮政府來,規模大了好幾倍,辦公樓上下共五層,不像以前的鎮政府那樣,兩排平房,走進去一看各個部門一目了然,現在來鎮政府辦事,去哪里都得問路。方大同問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計生辦的辦公室,在五樓的最左邊。計生干事他見過面,給丁小草辦準生證的時候,他找過這個男人。現在還是這個男人守住這個崗位,這可以證明,計生辦的確是個有油水的單位。計生干部只抽芙蓉王,喝茅臺酒,這事也就不足為奇。方大同把手中的禮品放在桌上,叫了聲領導。計生干部抬頭看了他一眼,再看看桌上的禮品,沒說話,扔過來一張表,讓方大同填。方大同填好了,計生干部將表收回去放進抽屜里,讓方大同回家等消息。

方大同問,那得等多久?

計生干部說,這不好說,快則明天,慢則一個月。

方大同只好回家等,等了三天,還是沒消息。他只好耐著性子又等了三天,還是沒有消息。這時他坐不住了。他的請假期限已到。再不下來,回廠肯定得挨處罰。再說,方小孔開學的日子也迫在眉睫,他在工廠里受罰事小,耽誤了方小孔入學,才是大事。他實在是想不明白,就那么一個薄本本,難道六天時間還弄不下來?要是換成他們工廠,六天時間,生產出來的東西都可以堆積如山了。方大同跑去問村支書,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村支書問他,送煙了沒有?

方大同說,送了。

村支書問他,是不是送的芙蓉王?

方大同說,是。

村支書又問,黃嘴的還是藍嘴的?

方大同說,黃嘴的。

村支書說,這就對了,再買條藍嘴芙蓉送過去。

方大同說,還要兩條?

村支書說,四條更好,聽我的沒錯,包你馬上拿到計生證。

方大同只好按著村支書的吩咐,又買了兩條藍嘴芙蓉王送過去。果然是立竿見影,計生干部笑瞇瞇地打開抽屜,將那本計生證交給了方大同。這時方大同才明白,其實計生證早就下來了,只是他的香燒得不夠到位。

計生干部說,歡迎下次再來。

方大同誠懇地點著頭,心里卻說,下次再來,我就日你娘。

方大同拿著計生證從鎮政府飛奔出來,連家也沒回,就直接在鎮上坐上開往縣城的車,他得趕晚上那趟火車,在明天早晨抵達深圳。坐到車上,方大同才覺得自己忘了什么東西,他仔細想了想,可能是家里的門沒鎖。但他沒有下車,門沒鎖也不要緊,反正家里又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那幾樣破銅爛鐵,以前還能在別人面前炫耀一下,現在村子里生活水平提高了,白送給人家都沒人愿意要。

車子啟動了,方大同怕暈車,把頭伸出窗外去呼吸新鮮空氣。他回望家鄉的這座小鎮,這里的人,變得讓他覺得陌生。但這地方他仍然是熟悉的,不管怎么變化,山山水水都還是原來的模樣。就比如說這條貫穿家鄉的馬路,往前延伸的軌跡仍然未變,只是被拓寬了,路面上鋪上了厚實的水泥。路上的汽車比以前多了不少,開過去的時候,水泥路面上看不到以往那種塵土飛揚的景象。

7

第二天早上,方大同又回到深圳,這時春運的高峰期已經過了,火車開得還算順暢,天還沒亮就把一車疲憊不堪的旅客拋到了深圳西站,下車之后,滿眼是攢動的人頭。從寧靜的故鄉猛然回到喧鬧的深圳,這種落差讓方大同覺得有點不適應。這座擠塞著一千三百萬人口的城市,空氣中彌漫著汗臭、汽車尾氣、工業廢氣、垃圾腐爛的味道。而故鄉是清潔的,就連飄在房頂上的炊煙,都清澈透明。方大同夾在混亂的人群里,腳踢著腳往站門口擠。還沒走出站門,就看到了沈蘭。

年后的深圳還有些冷,沈蘭用一塊絲巾把脖子和大半張臉包起來,身上是套黃黑相間的太空服,方小孔緊挨在她旁邊,身上也是套黃黑相間的太空服。沈蘭不時扭過頭去,跟方小孔親切地交談,方小孔也笑著回應。這兩套款式和顏色都相同的服飾,讓方小孔和沈蘭的關系顯得親近了很多,這兩個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孩子站在一位母親的身邊。這讓方大同感到驚訝。才幾天不見,方小孔與沈蘭的關系就改善了。方大同弄不明白,沈蘭究竟用了什么樣的方法,來將這個性格冷僻的大男孩打動了。

方大同看了看表,才七點過五分。方大同再一次被沈蘭感動。他了解這女人的生活習慣,她的愛好除了工作,就是睡懶覺。沈蘭上班的時間跟方大同不一樣,方大同從早八點上到晚八點,除了吃飯的時間,一天十二個小時都不能離開倉庫半步。沈蘭的工作比較特殊,一般來說,搞財務工作的人,頭腦要經常保持清醒。沈蘭讓頭腦時刻清醒的方法,就是保證充足的睡眠。因此,廠里對她特別照顧,全廠幾千名員工,包括管理人員在內,只有沈蘭一個人是按深圳關內朝九晚五的制度上班。平時沈蘭不到八點半絕不起床,碰到周末,基本上要睡過十二點。可是今天,為了迎接他,沈蘭連懶覺也不睡了,這么早就起了床,從住處到火車站,還得坐一個多小時的車。

方大同跟沈蘭打招呼,他說,我回來了。沈蘭應了一聲,帶著方小孔走過來迎接方大同。方大同沒有攜帶行禮,因此,這次迎接并無多大意義,只是沈蘭的這片心意讓方大同覺得難能可貴。兩人空著手并肩往前走,方小孔追上來,挨在沈蘭的另一邊,形成三人并肩向前的局面。走出十來米遠的時候,方大同驚訝地發現,沈蘭的手搭住了方小孔的肩膀,而方小孔則神態自然,任沈蘭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搭著。沈蘭關切地問方小孔,身體沒什么問題了吧?

方小孔說,好多了。

方大同這才知道,他走后,方小孔患了一場重感冒,上吐下瀉,燒到三十九度五,整個人都迷糊了。用方小孔的話說,自己差一點就進了鬼門關。當時的情況的確比較嚴重,方小孔燒得嘴唇發白,后來又開始發寒,蓋了兩床被子仍然壓不住他的哆嗦。幸虧沈蘭及時把方小孔送進了醫院,醫生說是水土不服,建議立即住院。沈蘭交了住院的錢,并向廠里請了一周的假,專門陪護在方小孔身邊。在那幾天里,重病期間的方小孔收獲不少。醫生醫好了他的重感冒,而沈蘭則醫好了他心理上的痼疾。沈蘭就像個慈祥的母親,時刻陪伴在方小孔的病床前,對他噓寒問暖。沈蘭的這種關愛把方小孔徹底打動了,方小孔覺得,其實最需要沈蘭的那個人,并不是父親,而是他自己。父親想娶老婆的話,隨便找個女人都可以湊合,而繼母這個角色,并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將她扮演好的。方小孔想通了,自己已經這么大了,父親也該給他找個媽了,他覺得沈蘭很適合這個角色。

這天晚上,還是沈蘭做飯,只是不再是她一個人在廚房里孤軍奮戰,方小孔也跟著沈蘭進了廚房,給沈蘭打下手。這兩個人在廚房里忙碌的時候,方大同也不時跑到廚房里看。兒子的表現讓方大同非常滿意。這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家伙,居然給沈蘭調教出來了,現在他干什么活都像模像樣。

心情一好,胃口就好,這頓飯方大同胃口大開,兒子和沈蘭吃完后,他仍然津津有味地在后面收拾殘局,將所有剩下來的飯菜一掃而光。吃完飯后,方大同看完深圳電視臺的第一現場,電視里報道一件泥土車將一輛小車壓扁的事件,對這類新聞,方大同很有興趣,所以他不知不覺就看到了一點多。電視一完,他跟著就困了。他準備去睡覺,發現沈蘭和兒子都已經進房間了。他去臥室的時候,兒子把房門已經關上了。方大同推了推,門是反鎖的。他蜷起兩個手指輕聲敲門,敲了半天,兒子沒開。于是他的手指改成了拳頭,在門上砸了幾拳之后,他叫兒子,快來開門。

方小孔說,我困死了,懶得起來,你自己想辦法。

方大同說,你想讓我睡沙發?

方小孔說,除了沙發,就沒別的地方可睡了嗎?

方大同想了想,猛地一拍腦袋,走進了沈蘭的房間。他心想兒子懂的事情還真不少。

這天晚上,方大同就睡在沈蘭的房間里了。開始的時候,方大同興致勃勃,沈蘭也激情澎湃,可是兩個人像兩條蛇那樣纏來纏去,也只是做了些表面功夫,方大同下面還是沒有成功地舉起來。這讓方大同感到相當苦惱。他下了床,蹲在窗邊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沈蘭安慰他,要他慢慢來,別著急。然而沈蘭越是這樣寬容,方大同心里就越是著急。后來他總算找到了問題的根源,他下面舉不起來,這并不是自己的原因,問題出在兒子身上,這些天他壓力太大了,心里始終放不下給兒子找學校這件事。

方大同熄了煙,從衣服口袋里翻出那本計生證,他看了看,又跑出臥室,從客廳里翻出另外四個證件。方大同將這幾個證件整整齊齊地擺在一起,他數了數,剛好五個,這個數字讓他頓時輕松了許多。也就是說,現在五證全齊了。只要有了這五個證件,就可以讓方小孔走進課堂。一想到這里,壓在方大同身上的包袱突然就沒有了,他看看沈蘭,下面馬上有了反應。

這一夜把方大同幸福壞了,也把沈蘭幸福壞了。方大同和沈蘭,就像干柴烈火,兩個人碰到一起就沒法收拾,都有點沒完沒了的意思。第二天一早,方大同起床之后才覺得累,腳一站到地上就軟了,那感覺就像生了一場大病。沈蘭卻一點事也沒有,她看起來比平日反倒更加容光煥發。在這件事情上,男攻女守,女人看起來是弱勢的,可事實上她們卻占據了異常強勢的一面。男人再強勢,女人也不怕,女人是水做的,軟硬都能承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吃虧的最終還是男人。

吃過早飯,方大同不想動了。想動也動不了,手腳就像被人砍掉了一樣,空空蕩蕩的沒有一絲力氣。沈蘭給他煮了五個雞蛋,他吃了三個,吃了也提不起精神,看來雞蛋也不是什么靈丹妙藥。他倒在床上就想睡。睡著之前,他把那五個證件交給沈蘭,讓沈蘭帶著方小孔去學校報到。沈蘭讓方大同也一起去。

方大同說,我還去?昨晚差點就犧牲了。

沈蘭紅著臉,白了方大同一眼,然后帶著方小孔出去了。兩人在外面呆了一天,直到天黑才回來。方大同的體力也恢復得差不多了。沈蘭和方小孔回來的時候,他正對著鏡子,用一把刮胡刀剃胡子。昨天晚上,他體內的荷爾蒙激素旺盛了一晚,所以到了今天,似乎連胡子都長得比平時快,一天的時間,就黑壓壓地從皮膚里拱了出來。方大同從鏡子的反射中看到沈蘭臉色有些不太對勁,他問,報名了嗎?

沈蘭說,沒學位了。

方大同猛地一驚,手抖了起來,那把鋒利的刮胡刀在臉上割出一道口子,血順著嘴角紅艷艷地掛下來。沈蘭驚叫了一聲,趕緊從紙筒里扯了截衛生紙,走過來替方大同擦臉。方大同卻渾然不覺,他說,不是說好有學位的嗎?

沈蘭說,你回家多久了?

方大同說,一周。

沈蘭說,拖了一周,學位還會等著你?

方大同又是一抖,臉上頓時露出死灰般的顏色。他一下子委頓下來,兩腿一軟差點就歪倒在地上。沈蘭趕緊走過來將他扶住。

8

這天晚上,方大同又不行了。沈蘭滿頭大汗地安撫了好一陣子,最終無功而返。不管沈蘭怎么努力,方大同就是提不起精神。沈蘭摸摸他的額頭,沒發燒。沈蘭問他,你這是怎么啦?

方大同嘆了口氣,把褲子穿到身上,走到窗前抽煙。他說,我對不起兒子啊。

沈蘭說,說的什么話,這家學校沒有學位,再找另一家就是了。

方大同說,要是找不到呢?

沈蘭說,那就進私立學校,學費由我來出。

方大同橫了沈蘭一眼,說,這不關錢的事,我就這么個兒子,那點學費,我賣血也湊得起來。

沈蘭當然知道,方大同想讓兒子讀公立學校,并不是心疼那點錢,而是擔心教學質量問題。在深圳,私立學校遍地都是,方大同他們工廠后面就有一家。只要交錢,誰都可以進去就讀。在這些學校里,除了校長,也就是學校的經營者是固定的以外,其他老師都是流動的,今天站在這所學校里上課,說不定明天就去了另外一所學校。有很多學生,在學校里讀了好幾年書,連老師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換成方大同也同樣記不住,那些老師像走馬燈一般更換個不停,誰能記得住呢?在方大同眼里,上私立學校,還不如就呆在家鄉讀書。所以方大同鉚上勁了,非得把方小孔送進公立學校不可,否則,他寧可送兒子返回家鄉。

第二天一早,方大同又跑去向人事經理請假,這次他只要求請三天。他決定利用這三天的時間,專門為兒子找學校,把兒子上學的事情徹底解決。時間長了也沒用,如果三天時間還沒有解決這件事情的話,所有的學校都已經開學了,那時就算方大同證件再齊全,也無濟于事。

這次去找經理的時候,方大同很客氣,他笑瞇瞇地把請假條遞到人事經理面前,說,經理,您好。人事經理沒有理他,把目光專注地放在一堆文件上面。方大同又說,經理,您吃過早飯了嗎?人事經理還是沒有理他。方大同只好直奔主題,他說,我想請假。

人事經理說,你吃多了吧,兩個月之內請三次假。

方大同說,實在是沒有辦法,我是為了兒子讀書的事,你知道的,我就這么一個兒子。

人事經理干脆就不搭話了,他把面前的文件整一整,站起身來,準備往辦公室外面走。方大同也站起身,跟在人事經理后面。人事經理走一步,他也跟著走一步。他的意思是,人事經理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直到請假條批了為止。他耗上了。然而不管方大同怎么有誠意,人事經理的態度還是跟上次一樣,堅決不批。所以方大同失去了耐性,他再一次揮起拳頭,把這個男人打倒在地上,然后自己給自己批了三天假。

這三天時間,方大同幾乎跑遍了深圳所有的公立學校,兩條腿都跑斷了,可他得到的結果依然只有一個,沒有學位。經歷了無數次的碰壁之后,方大同終于泄氣了。這讓他在兒子面前抬不起頭。這輩子,他從來都沒有認真地給兒子辦過一件事情,當他打算給兒子辦件事時,在殘酷的現實面前,他卻無能為力。兒子說得沒錯,他就是個孬種。

后來方大同無奈地接受了沈蘭的建議,他打算讓兒子去讀私立學校。他去學校問了下,一個學期六千多,加上生活費,資料費,平均攤下來,一個月的費用在兩千左右。方大同的月工資有三千多,勒緊褲帶,少抽兩包煙,把這套房子退了,重新住到親嘴樓里去,供兒子上學還是沒什么問題的。再說,還有我呢,沈蘭摸摸他的額頭,給他吃了顆定心丸。方大同把沈蘭的手捏在手里,緊了緊,感激地望著沈蘭。看來真的是退一步海闊天空啊,在兒子上學這件事上,方大同退了一步,一切問題便迎刃而解。

可是老問題解決了,新的問題又來了,問題就出在方大同的工作上面,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他會被廠里開除。假期完了,方大同去廠里報到,人事文員卻沒有像往常那樣給他派發工卡,而是讓他去找人事主管。為什么要我去找人事主管?方大同想不明白,但他還是找到了人事主管。人事主管告訴方大同,廠里已經出了通知,他被解雇了。

方大同愣住了,他簡直有點不敢相信。人事主管十分惋惜地告訴他,這是人事經理的意思,人事主管說老板是不想炒方大同的,但人事經理去要挾老板,如果不炒掉方大同,他自己就離職。對老板來說,方大同很重要,倉庫里就是他一個人在撐著,但人事經理同樣重要,廠里招工,后勤,考核等一系列的事情全得靠他。老板在心里對比了一下,還是覺得人事經理更加重要。所以老板把方大同炒了。

方大同去公告欄看了一下,解雇他的通知果然貼出來了,解雇的理由是:不服從上級安排,并且毆打上司。通知是剛打印出來的,上面還蓋了鮮艷的人事專用章,以及廠里的公章。但方大同還是不敢相信,他在這家工廠呆了十二年,沒道理說解雇就解雇的。

方大同找到了老板,他問老板,為什么要解雇自己,他說這十幾年來,我就像條狗一樣為你賣命,上班的時候我從沒吝嗇過自己的力氣,最重最累的活都是我干的,別人干不了的活,也是我干的。

老板拍拍他的肩膀,說,這我知道,你是個好員工,但我這也是沒辦法啊。老板指指人事經理。他說,這樣吧,我介紹你到我朋友的工廠去做主管,工資不會比我這里低。

方大同說,算了。

方大同轉身出了老板辦公室。工資再高的地方,他都不想去了。他在這家工廠一呆就是十二年,十二年的時間,什么樣的感情都培養出來了,在內心里,他已經把工廠當成了自己的家。現在這個家說沒有就沒有了,這件事情來得太突然了,突然得讓他來不及做任何思想準備,就無奈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他想了又想,覺得外面再好,終究還是比不上家鄉的那個破家。在家里,不管日子過得怎么樣寒酸,兩只腳只要是站在故鄉的土地上,那種安全感還是有的。方大同突然想回家鄉了,這種愿望以前從來都沒有如此強烈過。

沒有工作,兒子上學的事自然也就成了泡影。在深圳,沒有工作,連生存都成問題,更別說供兒子上學了。方大同回到家里,不知道該怎么跟兒子交代。兒子正在看電視。方大同不敢跟兒子說話,他把兩只手背在身后,嘴巴里叼著煙,心事重重地走來走去。后來方小孔說話了。

方小孔說,這書我不讀了。

方小孔的這句話,瞬間就卸下了壓在方大同心里的那塊石頭。方大同眼睛一亮,說,對,他娘的不讀了。

方小孔說,我們還是回家吧。

方大同說,好,我們明天就回。

父子倆迅速達成了統一意見,回家鄉。沈蘭還在上班,方大同本想跟她打個招呼的,一想到自己這次將永遠離開深圳,就忍住了。他覺得沈蘭不可能會跟他去家鄉生活。方大同將一個月的房租留在沈蘭的臥室里,悄悄地退出來,關上門。他跟沈蘭之間的感情,就這樣做了個了結。父子倆草草收拾好行李,坐著大巴去了火車站。

上了火車,方小孔想來想去,覺得少了樣東西沒帶。他提醒方大同,是不是漏什么東西了?方大同摸了摸身邊的行李,自己在深圳十幾年的時間,就這么幾個包裹就打起來了。他拎了拎,沉甸甸的。心里卻有些空落,他感覺到的確是少了什么東西沒帶,可他拍著腦門想了半天,卻想不出來具體是什么東西。

方小孔突然告訴他,是少了個人。方大同一下子就想到了沈蘭,他覺得方小孔年齡雖然不大,該懂的事早就懂了。方大同對著兒子笑了笑,說,過兩年我給你娶個媳婦。

方小孔說,你還是先給我娶個媽吧。

方大同不說話了,方小孔的話讓他再次想到了沈蘭。在沈蘭和家鄉之間,他雖然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家鄉。可他眼睛一閉,就會想起這個女人。他覺得自己和沈蘭之間,就像有根無形的絲線在連著,力量不是很大,卻怎么也斷不了。

火車快要啟動的時候,方大同把頭伸到窗外抽煙,方小孔也學著他的樣子,把頭伸到窗外。方大同遞了支煙給兒子,方小孔擺擺手說,早就戒了。方大同這才想起來,兒子這段時間的確沒有抽煙。看來兒子比自己有出息啊,能把煙戒掉,這多半還是沈蘭的功勞。方大同把煙頭捏熄,扔在車窗外面。然后他看到從站臺上跑過來一個女人,手里拎著兩個大包,一副十萬火急的樣子,三兩步就跨上了火車。方大同驚訝地把頭從窗外撤回來,對方小孔說,是你沈蘭阿姨!

方小孔說,不對,是我媽。

方大同愣住了,方小孔豎起大拇指,說,爸,你真行啊。

方大同兩片嘴唇動了動,想跟方小孔說點什么,卻一句話也沒說出來。沈蘭很快就來到了他們面前。沈蘭喘著粗氣把包甩上行禮架,挨著方小孔坐下來,她歪著腦袋笑瞇瞇地看著方大同。方大同說,你是怎么知道我們要走的?

沈蘭說,我自有辦法,你可以丟下我不管,但兒子不會。你說是不是?兒子。

沈蘭看著方小孔。方小孔對沈蘭豎起兩個手指,作了個勝利的手勢。方大同恍然大悟,這小子又在暗地里背叛了自己一次。他盯著方小孔看了又看,目光逐漸變得濕潤。方小孔也學著父親的樣子,盯著方大同看了又看。然后,父子就像倆約好似的,一起開懷地笑了起來。

責任編輯石華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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