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高位截癱美女和她的生死愛情

珍　爾

愛情是甜蜜的嗎?可為什么,她卻在世間上演一個又一個悲劇,讓眼淚紛飛如雨?

愛情是痛苦的嗎?可為什么,她卻讓世上的男男女女為之沉迷,“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愛情到底是魔鬼還是天使?是什么,讓這個美麗的少女縱身跳下深淵變成終身殘疾?又是什么,讓這個高位截癱的美女,在人到中年的今天,又含著熱淚寫下了上千行愛情詩句?這是一個愛與恨交織、生與死較量、情與美結緣的傳奇……

錯愛,使身體殘缺

在太原市小店區洛陽村東的兩間平房里,我們見到攸春仙。眼前的她,利落的短發、靈動的眼神,光潔的臉頰,看上去一點兒不像五十多歲的人,坎坷經歷似乎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多少滄桑的痕跡。如果不是親眼看到她癱在床上已經萎縮的很細的下肢,我們幾乎忘記她是一個高位截癱者。只覺得眼前坐著的,是一個人到中年仍風韻猶存的美女。

中學時代的攸春仙,是一個多么健康可愛的少女啊!一雙顧盼有神、會說話的大眼睛,考試總是第一名的優異成績,讓她的父母在全村人面前掙足了面子。陪同我們一起前來采訪的張愛民老師告訴我們,春仙是他教過的學生中的佼佼者,那時村里人誰不夸攸春仙的爹媽有福氣,有這么一個才貌雙全的好女兒。

誰都沒想到,悲劇正在前方悄悄潛伏著。1973年,攸春仙高中畢業了,但那時成績再優異也沒有考大學的機會,只能回鄉里勞動二年后再爭取推薦。但兩年后,大學校門離她更遠了,不善與人交往的她不愿參加村里當時所謂的“階級斗爭”,政治表現不積極,入不了團,哪里可能有被推薦上大學的機會呢?攸春仙更加絕望。她變得孤僻和沉默寡言,遇到熟人和同學寧愿躲開繞道走也不想說一句話。這個在迷茫中看不到前途和出路的農家女孩,整日茶飯不思、眼神呆滯、心情抑郁,她病倒了。

1975年6月,她來到駐軍某部的一個海軍醫院就診,接待她的是一位年輕的海軍醫生。醫生個子不高但頗有氣質,他不僅給攸春仙開藥,還耐心地勸說和開導她。一來二去,他們有了交往。醫生那富有磁性的聲音、幽默而風趣的談吐,催開了少女的情竇。攸春仙在對他有了好感的同時,心中的陰影漸漸消散,人也變得開朗起來。

正當攸春仙沉醉在愛河之中,憧憬著嫁給這個白馬王子后跳出農門的未來美景時,她得知這個甜言蜜語的男人其實在安徽老家已有妻室,這給了攸春仙當頭一棒。她哭著質問醫生為什么要騙她,醫生說他不是故意的。他說妻子是童養媳,他不愿意這門包辦的婚姻,他是為了逃婚才參軍的。他讓攸春仙給他一些時間回去辦離婚,解除了后顧之憂,會回來娶她。醫生擁吻著她海誓山盟,攸春仙天真地相信了。兩個月之后,他從老家歸來,口氣卻變了。他說,我離不了婚,我給你重找個對象吧,離我近點,我們以后還可以常來往。攸春仙氣暈了,原來他只是想占有她而并沒打算娶她。做他的情人?想得倒美!

本來叔叔已經為她聯系了工作單位,但海軍醫生說,參加工作要過體檢關,人家一檢查就知道你不是處女了,作風不正的人,工作單位是不會要你的。原來,醫生有個小算盤,他擔心攸春仙有文化人又長得好,如果再有了工作,就不會和他這個初中生相好了,他不愿意讓攸春仙參加工作,怕自己控制不住她!多么自私陰險的家伙!可惜,天真的攸春仙當時看不透他的險惡用心,她想自己失去少女的貞操,又沒有了工作機會,一輩子全毀在他手里了,她不能輕饒了他。于是一氣之下,攸春仙找到海軍領導那里,告發他玩弄少女。于是醫生進學習班寫檢討去了。醫生還反咬一口,說是她主動的。部隊又派人來村里調查攸春仙的作風是否正派。事情鬧得滿城風雨,沸沸揚揚。攸春仙覺得自己再也沒臉見人了,她腦海里反復響著母親說過的一句話:“身上的衣服可以穿爛,但不能讓人用手指頭戳爛。”“我讓父母把臉丟盡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她昏昏沉沉地哭著,走到海軍醫院門前的那座沙河橋上,橋下是深深的山谷,這里曾灑下過那位醫生的綿綿情話,然而今天,谷底那每一塊猙獰的石頭仿佛都在嘲笑她,她心一橫,眼一閉,向橋下縱身一躍……

她感覺自己飛起來了,飛呀,飛呀,飛向了沒有痛苦的天國……耳邊聽到的卻是母親悲傷的哭聲:“閨女,你咋這么傻呀,摔成了殘廢,你今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啊……”夢醒了,她又跌落回殘酷的現實之中。死神放了她一馬,但高位截癱,成為永遠留在她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痛。摸著失去知覺的下肢,攸春仙覺得生不如死、悔恨交加。后來聽說,那個負心漢也受到部隊處分,轉業回老家去了。從此,她再也沒見過他。

在母親和家人悉心照料下她振作起來,漸漸恢復重新生活的勇氣。為了不讓愛她的親人們擔憂,她開始嘗試改變自己,她托人買來書籍報刊,閱讀自己喜愛的文學作品,她學著織毛衣、繡花、縫鞋墊,她的心靈手巧遠近聞名,她精心編織創造的毛衣新款式常常讓村里人驚嘆。她和母親、哥嫂共同生活了14年,親情的關懷慢慢撫平她心靈的創傷。這其間,也曾有過喜歡她的男人想帶她走,但母親怕她再受更大傷害而拒絕了。直到1998年,年邁的母親身體越來越差,不能再繼續照顧她了,為了讓哥嫂好好照顧母親,她勇敢地搬出去開始獨立生活。

一個高位截癱的殘疾人獨立生活不是件容易的事。為了生計,也為了能有個人在身邊長久地照顧自己,她違心地接受了一個從外地來的又矮又丑、有些弱智的男人共同生活。貧賤夫妻百事哀,丑男人白天外出打工掙錢,晚上回來洗涮換藥侍候殘疾人,日子一長漸漸失去耐心,再加上他智力殘缺自控能力差,常常是出門便闖禍和人打架,回到家中就拿她撒氣,踢翻她的輪椅,甚至把她打的頭上流血、遍體鱗傷。提起這段受虐待的日子,攸春仙滿臉是淚,泣不成聲。她說,人沒情意,還不如我養的兩只羊。每次她坐著輪椅出門放羊,遠處即使有鮮草,那兩只羊也不去,寧愿守著她的輪椅在近處吃爛草。回家的時候,見主人的輪椅走得慢落到后面,羊會飛快地跑回去,用頭頂著輪椅推著跑,村里人看了都嘖嘖稱奇。羊就像是她的孩子,可惜因為家里太缺錢,她還是含淚忍痛把羊賣了。后來,這個男人在向她索要了一些“照顧費”之后也離開了她……可以想象,一個生活無法自理的殘疾人,日子該有多難!一個熱愛文學、內心情感豐富卻又不幸被折斷了飛翔翅膀的她,內心的掙扎和傷痛就更加慘烈!

一場錯愛,一次不理智的沖動,毀了一個美麗少女的前程,改變了她一生命運的軌跡。為了名譽、貞操和那虛幻的愛情,攸春仙不得不在輪椅上度過余生,甚至差點失去生命,這代價未免過于沉重。這驚心動魄的縱身一跳,濺起多少嘆息和同情,也引發人們深深的思考……

有人說,她太傻了,她不該用青春的生命去賭那虛幻的愛情。愛情失去了還可以繼續尋找,但生命卻只有一次,生命比貞操更重要……有人說,也許那位醫生對攸春仙的感情是真誠的,那個年代離婚,無異于自毀前途……令人惋惜的是,癡情的攸春仙出事致殘以后,那個負心男人再沒露面,為了這樣一個薄情寡義之人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值得嗎?

經歷過死神敲門的人,才會更加熱愛人生。攸春仙說如果人生可以重新來過,她絕不會選擇輕生這條路。“因為只有生命才是最可貴的,不管遇到什么難處,都應該堅強地活下來,逃避困難的死是輕如鴻毛的。”她的話,帶給我們深深的思考……

真愛,讓生命精彩

“忘不了你我初次相會/晉陽天空翻滾著烏云/遮擋我遠眺的眼睛/上黨大地瓢潑著大雨/阻礙你匆匆的行期/老天如此無情/莫非它在警告你/走近我,將注定要在苦雨中跋涉泥濘?//你從雨中走來/燦爛的笑臉吹散了陰霾/聲音像流泉點擊著命脈/年長不是問題/身殘不是距離/關鍵是你我能說到一起。/且看那上黨雨來傾入晉水/好一個滔滔不絕!”

——摘自攸春仙長詩《愛情與生活》

也許是命運之神想給多災多難之人一點補償和眷顧,一段愛情在2005年不期而至,來到攸春仙身邊。這年,53歲的攸春仙認識了比她年紀小一輪的41歲的楊彥文。老楊是武鄉人,在小學任過多年代課教師,一直未婚。他酷愛讀書,熱衷于研究中國古典文學和歷史,他創作的《華夏文明看武鄉》曾受到武鄉歷史研究學者的贊譽。經朋友介紹,來到太原小店區某廠打工。朋友見他熱愛文學,就介紹他認識了同樣熱愛文學的攸春仙。第一次見面,他們就談得很投機,互生好感。用老楊的話來說就是“相見恨晚”。

攸春仙也覺得,老楊雖然只有初中文憑,但知識面很廣,而且特別好學上進,和自己共同語言很多。隨后,老楊沒有任何猶豫,立馬啟程回老家,將這件事稟告了家人,又很快返回太原決定和她成家,決心照顧她的下半輩子。

回憶起初識的日子,攸春仙說,起初她也有很多顧慮,覺得丈夫比自己小十多歲,怕他是一時沖動,于是就給他“丑話說到頭里”。她說:“我二便失禁,難免尿床,可小心漂起你來呀。”他說:“不怕,我會游泳。”春仙又說:“我下肢嚴重萎縮,髖關節已難舒展,仰著像艘小船,爬著像座小山……”他說:“陳庚將軍四十歲爬高山如履平地,我四十歲游山水萬種風情……”話雖然說得俏皮,但真正在生活中做到卻相當不易。然而,老楊不僅說到,而且做到了。他像照料小孩子一樣,每天給春仙清洗弄臟了的內衣、內褲、尿布,擦澡端藥。有時正吃著飯,還得端便盆。每當這時,春仙都有點不好意思,老楊卻哈哈一笑說:“哎呀,又添一味!”老楊就這樣用無微不至的照顧和呵護,漸漸打消了她的顧慮。

更多時候,他們在一起談文學、說歷史,意見不同時還會爭得面紅耳赤。從攸春仙的長詩中,可形象地看出當時情景:

“什么文學歷史古今中外/什么遺產遺存文明文化/你也算博學多聞/我倒還略知一二/意見相悖?/就唇槍舌劍雄辯起來/你說文明不同于文化/遺存有別于遺址/我說大同小異/別吹毛求疵/你說我故意抬杠/我說你專門挑刺/只爭得面紅耳赤、大汗淋漓/我笑上黨后生是斗架的公雞/手指著你的臉笑岔了氣/你夸晉陽閨女是斗牛的勇士/拍拍我的肩提醒:‘注意,當心被牛踢!/似這樣越談越投緣/越辯就越有興趣/談到開懷處/笑出了眼淚/悲切時,哭出聲也快哉快哉/你為過去的情人落淚/我不會妒忌/凡是真情付出的/都一樣的美麗/我為曾經的往事傷悲/你也會感懷/你心同我心/都有過曾經的愛/從大雨談到云開/從月升談到星墜/我的思緒像脫韁的野馬/你的話兒是決堤的洪水……”

文學,伴心靈飛揚

婚后生活雖依舊清貧,但3卻充滿精神歡樂。床頭的破木板上,放著三個紙箱,一箱是從廢品站淘來的藏書,一箱是文化考察時從旅游點撿來的陶片,還有一箱,是用白色有光紙裁成的稿紙,男的用它寫文化論文、女的用它寫心中的詩句。四年婚姻生活,使攸春仙真正體會到生命的價值和幸福的涵義。為這份遲來的真愛,攸春仙揮筆寫下長達千行的愛情長詩,詩中感人詩句比比皆是——

“愛神徐徐降臨/丘比特一箭中的//我是你心中的維納斯/越是殘疾/就越讓你愛得酸楚、愛得痛惜/你總用贊美的目光/深情地凝望我的臉頰/溫熱的大手/又不住地把我的殘肢撫摸/霎時間/你兩眼濕潤/身體也開始微微顫抖/萬般疼愛/盡在這不言中流露//你是我眼中的大學者/雖還一事無成、一文不名/我卻認定了你終將是那顆最耀眼的新星……”

文學使這對特殊夫妻心心相映,艱辛的日子有了色彩。老楊最快樂的事是幫攸春仙擦洗身體。每當他用熱毛巾將妻子擦洗得干干凈凈,望著妻子舒服的神態,就會恢諧地大叫:“貴妃出浴——”當妻子坐不穩倒在他胸前,他就喊:“侍兒扶起——”然后將破被單披在妻子身上,說“羽裳踏歌——”隨后將妻子緊摟在懷里笑著喊道:“鴛鴦戲水——”

為妻子敷瘡換藥也成老楊的開心時刻,他一邊為那些紅的白的黃的發炎的流血的化膿的傷口換藥,一邊和妻子一起哼唱著自編的黃梅戲段子:“樹上的鳥兒成雙對,夫妻雙雙把藥換,我(你)剪藥布,你(我)擦藥棉,你(我)涂藥膏,我(你)把膠粘……”那抑揚頓挫的唱腔,美滋滋的神態,不像一對苦難夫妻,倒更像舞臺神話劇中兩個快樂的主人公。誰說“貧賤夫妻”必定會“百事哀”?在這里,分明有了例外,是文學,將平凡卑瑣的生活變成一種藝術享受;是愛情,讓每天的粗茶淡飯升華為精神的盛宴!

在攸春仙向我們述說這一切的過程中,老楊就含笑坐在旁邊,他倆還時不時地相互交換著默契的眼神,這情景,讓在場的每個人都為之深深感動。我們為攸春仙過去的坎坷命運而唏噓,也為她遲來的愛情和幸福而欣慰。是啊,真誠的愛情不在于要用多少甜言蜜語去表白,更用不著華美的形容詞來修飾,她不僅是兩顆相知的心靈碰撞出的火花,更是精神上的互相交融與理解,只要心有靈犀,哪怕遠隔千山萬水也可以心靈相通;而如果心有齟齬,雖近在咫尺也會見異思遷。真正的兩情相悅,也許更多地體現在每一個平平淡淡的日子當中,體現在瑣瑣碎碎的一顰一笑之間。

尾 聲

在采訪將要結束的時候,攸春仙告訴我們,各級領導很關心她的生活,小店區的陳區長和張副區長前些日子還來看望過她,鄉里、村里的干部過年節的時候也會送些慰問品。鄉鄰們更是經常幫忙,送錢送物,她很感激大家。但能看得出來,她的生活還是相當拮據。多年來,她沒有任何收入,生活主要靠妹妹及親友們支援。她家里的所有家具,都是村人和親友贈送的。老楊剛來的時候還能打工掙點小錢,但現在單是護理她就累得夠嗆,還要抽空種口糧田,因為操勞,老楊也患了腦血栓。因戶口還在武鄉老家,這邊不能享受醫保,又沒有收入,藥費也愁得很。春仙因泌尿系感染和身上的傷口難愈也需長年用藥,每年五六千元的自費藥就是她最愁的難題。聽說村里正在為她申請五保戶,辦下來以后生活或許會寬裕些。她希望我們向上級領導呼吁一下,她不同于普通五保戶,隨著年齡增長和并發癥增多,急需專人護理,這筆費用希望能有個著落。現在老楊的戶口仍未遷來,因為即使遷過來據說也很難和本地村民同等待遇,這使得老楊沒有長久歸屬感,無法下定遷戶決心。

告辭時,攸春仙執意要出門送我們。她用雙手支撐著自己從床上挪動到輪椅上,又將輪椅搖到院子里。車開了,從后車窗遠遠望去,攸春仙還坐在輪椅上向我們揮手,身后的夕陽和晚霞為她的全身鍍上一層金,像一尊美麗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