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殊
芮格格曾經最大的理想是做一名馳騁賽場的賽車手。事與愿違,2006年的芮格格成了交警隊的違章收費員。雖然工作很平凡,到底和理想扯上一點關系。她正襟危坐在交罰款的前臺,桌子底下,永遠是七零八落的零食袋。
自從裝了交通攝像頭,芮格格的工作更忙了。超速的,闖紅燈的,逆行的,亂停亂放的,單子往家一寄,就得來交款,芮格格一時間身價倍增,氣定神閑。對那些將車開到超過100碼或者遇見紅燈停不下來的司機,向來鐵面無私,六親不認,一手交錢,一手交單。她就是要這些人知道,賽車手不是那么容易當的。
管著全市收繳罰款的任務,熟人層出不窮。比方說,這個罰款單上寫著的叫段大普的男人,就非說是她的小學校友。這算是攀親還是籠絡。芮格格給他翻了個白眼,惡狠狠地蹦出一句:“就是我親媽來了,也得按數交錢。”段大普訕訕地掏出錢包,很不情愿地將錢遞上,臨走時還是加了一句:“可是我真是你的小學同學啊。”
下班回到家,芮格格翻出小學畢業全年級合照。終于想起來了,好像是小學三年級,隔壁班一自稱是段大普的矮個男生跑來借笤帚,當時正是學雷鋒月,為了發揚助人為樂的精神,做值日生的芮格格義不容辭小手一揮,一口氣借出3把。當芮格格明白那3把笤帚已經石沉大海時,已經過了4天了。據多方面打聽,幾個男生玩打仗,不知撂哪兒了。芮格格詞窮言盡,加之無證無據,只好從自己家偷拿了3把笤帚。這事最后成了個反面教材,芮格格的媽媽專門用來教育朋友的小孩:可千萬別像我們家芮格格,一根腸子通到底。芮格格后來在操場門口的電線桿上像模像樣地寫下一句:段大普是小狗。可不到一天,就被學校的清潔工阿姨擦掉了。
一想起14年前那3把笤帚,段大普再來交款時,芮格格理直氣壯,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章蓋得砰砰響。段大普不死心,口口聲聲老同學。芮格格不理他。段大普專挑該問的問,什么如何查詢是否違章,停車有哪些注意事項,還軟硬兼施地說,意見簿在那兒掛著呢。
芮格格往外遞發票時,看到段大普的額頭剛好抵著玻璃上新貼的宣傳單,宣傳單是芮格格早上貼的。算一下,頂多1.73米的高度吧。芮格格納悶兒,這個段大普,怎么一直沒長個兒呢。
芮格格喜歡那種瘦瘦高高的男生,腿長手長的,單手就可以將自己摟進懷里。而且,要踏實穩重、有安全感的,可不能像整天排在交費處的男人,毛手毛腳,違規作亂,一個交通規章都遵守不了。
其實,芮格格的要求并不高,相親那種陳舊的方法,也積極擁護。但不知為什么,24年的時光,擦肩而過的男生快一個團了,連小學同學段大普都繞一圈回來了,而那個欠她一根肋骨的人還沒出現呢。
段大普第四次來交罰款時,芮格格終于忍不住了。她說,段大普,你是不是紅綠色盲啊?段大普一副特委屈的樣子,我怎么知道前輪壓線也算。到底是小學同學,一臉沮喪的段大普請求她實地講解時,芮格格心軟了:一個小公務員,薪水都交罰款了,還怎么活?
那天下班后,芮格格坐上段大普的二手吉利,雄赳赳氣昂昂繞著每條街道開過去。
一路上,該慢的該快的,該行的該停的,該從南到北的堅決不能從北到南的,哪里經常有交警出沒的,哪條路口攝像頭有點問題的,能說的不能說的,芮格格都說了。可謂面面俱到。
段大普挺慷慨的,聽說芮格格有駕照,就讓出位子非要芮格格露一手。芮格格不好推托,總不能說駕照是買的,只得硬著頭皮上了路。
其實一開始還不錯,慢慢悠悠走了半個小時。從西峙路口往外拐時,一輛桑塔納迎面而來,芮格格一慌神,手忙腳亂,身旁的段大普伸手將方向盤往左打,可還是沒完全避開,兩輛車蹭了。只見從桑塔納里下來一個滿臉胡子的男人,怒氣沖沖。芮格格立馬亂了手腳,淑女風度蕩然無存,低著頭就往車里鉆。
段大普此時倒顯得從容不迫,將她的手按了按,示意不要出來,隨后走下車,繞四周檢查了一遍。那男人喊著司機下車,段大普直起腰說我就代表司機,芮格格心里七上八下。隔著玻璃窗,她看到段大普微微仰起的臉,憋得紅彤彤的,可惜,頭仰得再高,也是1.73米的高度,擋在男人前面,擋不住男人殺過來的視線。芮格格脫下高跟鞋,她有自己的算計,如果真打起來,就先把這雙7厘米跟兒的高跟鞋扔過去。
兩個人爭起來。起初是為芮格格到底要不要下車,漸漸地,又追究起事故責任。讓芮格格驚訝的是,段大普對交通規章了如指掌,頭頭是道。男人逆行拐彎,段大普提出叫交警,男人這才無語,上了車罵罵咧咧地開走了。
車蹭了點漆皮,芮格格內疚極了,她說段大普你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吃喝玩樂,只要我能辦到。段大普樂了,說我想要個公主你給嗎?芮格格瞪大眼睛搖搖頭,段大普又接了句,那格格也行。
芮格格此時恍然大悟,她終于明白段大普的虎狼之心了。
段大普組織同學聚會,給芮格格也發了帖,芮格格沒聽過小學同學聚會,有點好奇,加之自認為混得還不錯,虛榮心作祟,一下班,花枝招展地往錢柜趕。到了那沒一個認識的,熟名熟姓的都沒有。一打聽,差點沒氣暈,是高中同學聚會。更可恨的是,段大普還頗正式地給眾人介紹,這是我小學同學芮格格。
男生女生哄地都笑了,段大普,你丫少裝了,是女朋友吧。
芮格格的臉當下紅到脖子根。14年前她沒那么大度,14年后更不會,她在心里籌劃著怎樣報復。
段大普來交罰款時,拍著胸脯說,如果用車,盡管告訴我,連車帶司機一塊借。芮格格忙著開發票,搖搖頭又點點頭。她想起今晚要去金塔路相親,一個外語學院畢業的小白領。如果有車,就不用擠公交,不用擠公交,就不會花容失色,不會花容失色,成功的概率就多了幾成。
段大普很盡職,將人送到,將車放進停車區,一個人吹著口哨四處溜達。芮格格這邊可沒那么逍遙。小白領更像個小雜種,英文法文意大利文,摻在不地道的普通話里,好比大米發了霉。
更讓她難以接受的是,小白領有抖腿的習慣,震波順著桌子腿一路蔓延,抖得芮格格渾身發麻。芮格格趕緊找個借口先走了。段大普追在后面問,咋樣咋樣。芮格格很傲慢地扔下一句,看不上。她的意思其實很明確,會講幾國語言的我都看不上,你段大普就只能往后靠了。
段大普又給芮格格做了幾次相親司機,每次都是乘興而去,敗興而歸。芮格格也發現了一個問題,男人原來都是次品,不是太瘦,就是太矮,不是說話漏氣,就是愛眨眼睛。偶爾有個看順眼的,買單又拖拖拉拉。
芮格格坐在咖啡館里,眼光漸漸瞟向了外面,她看到段大普耷拉著頭站在路邊抽煙,一根接一根,像個大煙囪似的。芮格格有點后悔,干嗎老用這辦法打擊段大普,她芮格格不就是個小收費員嘛,仗著那點姿色就敢興風作浪。
還沒來得及道歉,段大普就蒸發了,人也變得遵規守紀,很長時間都沒來交罰款。芮格格打電話借車,段大普托人將車送來了。送車的人說段大普最近忙,來不了。芮格格有點難受,相親若少了段大普這個司機,還有啥意思。
相親時,芮格格始終心不在焉。對面的面孔愈發陌生,她轉過臉一言不發地望著窗外。熱鬧的人群散了,樹上的鳥飛了,廣場上空的風箏也斷了,她的心卻漸漸熱了。那晚,她開著小吉利滿大街跑,有句話是藝高人膽大,芮格格覺得反過來也成立,膽大就藝高。
夜里11點,亮著紅燈的十字路口,芮格格一咬牙,踩住油門沖了過去。過去后,她回頭望了眼那個黑糊糊的攝像頭,有幾分竊喜,拍吧,拍吧,用不了幾天,你段大普就會來我這兒報到的。
而這一刻,芮格格眼睛有點濕,她開始體會到段大普以前違章時的心情,有那么點心疼,有那么點興奮。還有那么一點點,偷偷摸摸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