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沁
九月初八的晚上,我喝完表哥的喜酒從榕湖飯店出來,腳就有點打飄。好在路人和車子都曉得給醉鬼讓道,我很輕易地從信義路拐到西鳳路,又從西風路拐到翊武路的桂湖邊上。也許湖邊風大,也許聞不得桂花的香氣,我喉頭一涌,肚內就翻江倒海似地“嘩嘩”往外吐,有的食物甚至迫不及待從鼻孔鉆出來,難受得很。我嘴皮麻木,意猶未盡地接著“呸呸呸”吐了三口,又踱到湖邊捧幾捧湖水洗把臉,才感覺清爽蠻多。
這時候,姚小芳的影子在我腦殼里逐漸清晰起來。好久不見姚小芳了,我實在有點想她,苦于性格上的怯弱一直沒敢造次。酒壯英雄膽。我今天喝醉酒,還有什么可怕的。再說,愛一個人總沒錯吧?嘿嘿!
姚小芳有個缺點。這缺點,用我們桂林話來說,就是寡婆子經不住媒婆勸,干什么事都容易動搖。當然,經不住的里頭,大抵也有言不由衷的遮掩。對于愛情,我想她無非是踩著西瓜皮,滑到哪算哪。女人的年紀,尤其是女孩子的青春經不住耗,過了25歲,行市就步步看跌,逐漸被世俗的眼光套牢,待到坐上花轎時,聲勢可能要低調得多。我掏出手機。想給姚小芳打電話。剛摁幾個數字鍵,又停下來。原因是怕姚小芳問我表哥的婚宴有幾個菜,都有哪些菜?
我跟姚小芳的那點破事。姚老五一直不同意。姚老五是她爸,怪橫的。他在舊城墻一帶蠻有名氣卻沒什么名堂,幾十年來胡混著,靠老婆的米粉攤養活,抽煙老抽“真龍”牌,好像他是真龍天子似的,曉不得緊巴巴地生活。姚小芳投胎到姚家肯定受不少苦,以致平常對飯菜比較關心,跟我談的話題,這菜那菜地說得居多。說句實話,一個家庭的飯菜質量上不去,還要勉強奢談生活怎么美好。也只是空話。姚老五不是什么好鳥,平常曉不得努力經營生活,張口還要這樣那樣,拿戶主的架子,實在好笑。也不知姚小芳恨不恨他,我反正是有些憤憤不平的。
按道理,我今年二十五歲,談戀愛,可以談得昏天黑地的。但我沒有談,跟姚小芳有一扯沒一扯的,也不知算不算談,但她總是在我腦殼里跳來跳去,讓我的黑夜比白天多。那晚,月明風清,我倆在漓江中的愛情島上談作家的故事。她總說我成不了大氣。在她的杏仁眼里,作家都是方頭大耳的,至少我在形象上差老遠。我們爭得天昏地暗誰也不服誰。姚小芳甚至說我比她還瘦,你說氣人不?當然,我很清醒。我只是故作氣惱的樣子,很煽情地說我們比一比。她絲毫沒察覺我在使壞,一步步地上了圈套。我們先比腿肚子,倆人不分高下。我沖動地說我們比大腿。當我汗涔涔的雙手在她的裙子里面丈量著大腿時,她發現我面露壞笑可已經來不及了。我們翻滾了幾下。她嬌喘不已,而我則嘻嘻哈哈沒乘勝追擊擴大戰果。
姚小芳是我的,我想她是逃不掉的。
愛情島在象鼻山的北邊,距離象鼻山也就百十來米。面積不很寬,在漓江中突起來有點像葫蘆。當然這是姚小芳的說法。姚小芳說像什么,我肯定舉雙手雙腳贊成,要不然我豈不顯得蠢里蠢氣。我這個人智商不高,但情商絕對不低。我坐在她左邊,她坐在我右邊,我們按男左女右的規矩坐在樹影邊的草地上。柔軟的小草經不起我們的翻滾,四下里倒一片:旁邊不知名的綠樹張開柔軟的枝葉,友善地遮住從象鼻山上映射下來的燈光,只有些許穿透樹葉間隙的光斑落在姚小芳緋紅的臉頰。漓江的水放縱地奔流著,像我們血管里沸騰的血液。姚小芳撫了撫額前的劉海,低低地說,你會對我好嗎?我說,會。不多說一個字,也不少說一個字。姚小芳挺嫵媚地笑,露出一口整整齊齊的皓齒。我好像突然發現什么似地說,你有幾顆牙齒。姚小芳仰起頭,張開嘴巴說,你數呀?因為張開嘴巴的緣故,吐音有點怪,像蛤蟆叫。我用手扳著她的下巴,說張開一點。她就像咽喉發炎的小朋友在看醫生,聽話地張開雙顎。我又說,再張開一點。姚小芳明顯不干,她擺脫我扳著她下巴的手說,不數了。我嬉皮笑臉地透著邪氣說,我只是叫你嘴巴張開一點,要什么緊?姚小芳不說話,揚起拳頭打我。我偏起身子,連連擺起雙手說,姑奶奶饒命,姑奶奶饒命。她不聽勸,還是打過來。我捉住她的雙手,息事寧人地說,你的牙齒肯定有32顆,等下我請你吃烤魚。姚小芳聽了,揚起臉說,32顆有什么講法?我扳起手指數落道,一般人都二十八顆左右,命好的人一般都有32顆。姚小芳說,你亂講,有什么根據嗎?我胡亂地說,你看過金庸的《射雕英雄傳》嗎?姚小芳點點頭。我搖頭晃腦地說,東邪西毒,南帝北丐,這北丐周伯通,也就是老頑童。他是丐幫幫主,也是美食家。他什么沒吃過?靠的是什么?姚小芳搖搖頭,不說話。我說,不是靠他的武功,也不是靠他的幫主地位,關鍵是他的命好,誰讓他有32顆牙齒。姚小芳很當真的說。那你有32顆牙齒嗎?我一本正經地說,我比劉德華多一顆牙齒。姚小芳一怔,不再考究我有多少顆牙齒,而是問劉德華有多少顆牙齒。這是我意料中的事。我唬住臉,數落姚小芳說,連劉德華有幾顆牙齒,你都曉不得,你追什么星?以后千萬別說漏嘴,以免別人貽笑大方,說你淺!姚小芳用牙咬住下唇,閉著嘴,顯出十分的可愛來。說真的,別人怎么說,姚小芳怎么信。她這么純潔、簡單的女孩子正是我看中的。這么些年來,我無德無能,無錢無米,更沒有登天的梯子,充其量算個網絡寫手,又弄不出什么響動。她對我哪怕一點的信任和好感,都讓我感動。我想,即使我不敢動她一根指頭,也絕不許別人動她一根頭發。從這以后,我總感覺太陽也他媽的像月亮,用書上的話說是月朦朧,鳥朦朧,曖昧得緊。
跟姚小芳在一起的日子過得很快。進入八月份,桂林的天空也沒落一場雨。那天是姚小芳的生日。黃昏時,先起了一陣風,后來天就黑壓壓地,壓得很低,仿佛烏云就在頭頂。我租住在黑山植物園邊的“非洲村”里,房子靠近鐵路,每天那些提速的火車都在我耳朵里飛馳而過。我在想,和姚小芳的事是不是也該提速的時候,雨借風勢“呼啦啦”地倒下來,天地頓時一片混沌。我看看時間不早了,就打起那把積滿灰塵的天堂傘,深一腳,淺一腳地要往寶積山那邊趕。雖然坐著出租車,但因為風大雨大,又提著東西,光上車下車的環節,就被雨水打得全身濕漉漉地沒一塊干爽的地方。
姚小芳把我領進她的閨房,翻箱倒柜地給我找衣服。好彩是夏天,衣服簡單一點。姚小芳翻出她先前的沙灘褲,是很白的那種,褲襠較深,襠部還有一點污跡,估計是她的經血,洗不凈。我沒在意,拿起褲子像往常那樣抖了抖,彎下腰子,把右腳伸進褲管,然后又把左腳伸進褲管,再往上一提,提到了胃部,不見肚子,褲腳又正好在膝蓋上方,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桂劇里的跳梁小丑。姚小芳去到廚房幫她媽拈菜,見我半天沒出來,跑過來問換好沒有?說著推門進來,看到我的樣子,她笑得捂住肚子,倒在床上滾。我不說話,伸手摟她的癢癢,摟她的脖子,摟她的胛肢窩,摟她的肚子。她受不了我摟草打兔子這一招,嬉笑著往外跑。我褲襠發熱,哪容她脫身?她發狠要跑,也許我手快,我伸手剛好拉住她的吊帶
衫,兩相用力,吊帶就斷了,露出她雪白的半個身子。頭剛好也撞到門框,額頭立馬見紅。我駭得要死,褲襠一下就軟了。姚小芳一手摸著痛處,一手提著吊帶衫,愁云慘霧地。我說藥棉在哪里?姚小芳不吭氣。我擁吻她。她轉動身子躲開。我說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處理下傷口嘛。她不聲不響地去打開桌子抽屜拿常備藥品。她媽媽也許在廚房里聽到動靜,跑過來在門外喊,小芳,小芳。姚小芳應一聲道,哎,我馬上就來。好在傷口很小,破了一點皮,出了一點血,只有一點腫。處理好傷口,姚小芳說,你先出去,我要換衣服。我說,我又沒穿衣服,哪好出去?等你媽看見,還不罵我狗血淋頭?姚小芳沒辦法。從柜子里翻出一件短衫,背對我,換穿了。又回頭對我說,你先穿那件短袖T恤吧。說著指指枕頭邊疊好的那堆衣服。我穿起T恤,感覺很寬松,上面有姚小芳幽幽的體香,可能是她的睡衣。我堆起一臉的笑說,你這件睡衣蠻好,干脆送我吧。姚小芳笑笑,用手把劉海往下攏,想遮住貼著創可貼的額頭。我走過去,把她攬到胸前,在她耳朵邊輕輕說一輩子對你好!姚小芳“嗯”一聲,踮起腳,仰起頭,很快地吻我的臉,然后步履輕松地跑出門。一會兒,廚房里傳出她媽媽的問詢。
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電視放的是《亮劍》,正好是李云龍向田老先生女兒求婚那段戲。我被劇情感染,笑得很開心甚至有點放肆,好像就在自己家里。姚小芳她媽媽從廚房里跑出來,要到冰箱里拿什么合用的物什。見我笑,她熱烈地招呼我說,小唐,吃水果呀,吃呀,自己動手,別客氣。我趕快站起來說,伯母,給你添麻煩了。她拿了東西,堆起一臉的笑容說,莫要喊,就當是自己屋里。說著又進到廚房。看得出,她對我這個毛手毛腳的不速之客很中意。
茶幾上擺放著一些時令水果。有美國提子,有龍眼、還有全州產的小香瓜、小西瓜。我捻起幾顆龍眼吃,把殼殼扔到旁邊的垃圾桶里。垃圾桶旁邊還放著我帶來的兩瓶五糧液,兩條真龍煙,花了我一千多塊。電視里,李云龍掏出手槍,很牛逼地跟田老先生發脾氣時,姚小芳家的防盜門“哐”地響一聲。我回過頭,近距離看到姚老五那張黑臉。今天打牌,他手氣肯定很背,整張臉都陰沉沉地。我站起身打招呼說,伯父好!他不理我,在靠東頭的椅子上坐,自顧自點煙。我瞄了一眼,是湖南產的那種兩塊五一包的芙蓉牌。大概給老婆管得緊,抽不起真龍。姚老五吐一口煙,挺怪氣地看我一眼說,哪的?我趕緊自報家門說,全州的。姚老五用鼻子吭一聲,又問,忙什么?我說,打工。姚老五很沉得住氣,又問第三句說,來干什么?我受不住這個氣氛,語氣明顯慌亂地說,生日……姚老五在煙灰缸里摁掉半截煙頭,手朝門外一指,說了四個字,你給我走。我駭得大氣不敢出,飛一般逃出門外。下到二樓的樓道口,我腳一軟,就撲倒在一個人身上。一陣乒乒乓乓的亂響,那個戴眼鏡的小伙子兩手提的東西滾了一地,有一盒裝著什么燕窩、魚翅之類補品的鐵匣子還翻幾個跟頭滾到一樓。我顧不得他氣急敗壞的叫喊,慌亂地跑下樓底,撿起鐵盒子往上一拋,說對不起。因為眼鏡沾了雨氣的緣故,他沒弄清怎么回事,根本曉不得伸手去接,倒是鐵盒子落地的聲音又刺得他跳將起來。雨,還在下,我兩腳擦油,飛快地沖進雨簾。
狹路相逢勇者勝。作為劍客,連亮劍的勇氣都沒有,我悔死。連姚小芳都怪我吃的是老鼠膽,害她不時去赴各種場合的相親會,好像自己是歪瓜裂棗嫁不出去似的。這以后,由于姚老五看管進一步加強,我和姚小芳去愛情島談情說愛的機會幾乎等于零,只好借助手機和短信知道她的一些近況。姚小芳勸我說,你可以去找別的女孩子,別太在意我。我想,這話的意思應該是她姚小芳也可以去找別的朋友。我想哭,心里亂得像鍋粥,冒出的泡泡是那樣的柔弱。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想,誰家的父母都是盼著兒女好,只是有些事情難周全罷。據說,按照姚老五和媒婆的安排,姚小芳去會了五、六位各式各樣的男人,無一成功,理由可能是他們沒有32顆牙齒吧。
姚小芳是我的,我想她是逃不掉的。
我感到口渴,又跑到湖邊洗一把臉,掬起湖水海喝一氣,至于瀉不瀉肚子,我才不管那么多。姚小芳是水做的,我要喝她,愛她,擁著她。寶積山的彩燈很炫目,七色的光束散漫開來,交錯構建起絢麗的山光水色。我沒心思去戀什么景,一步三晃地爬上五樓,酒氣熏天地敲姚小芳家的防盜門,口里有一聲無一聲地喊,小芳,小芳。屋里有響動,不時傳出激烈的槍炮聲,估計是電視里敵我雙方為某某高地的控制權在做殊死爭奪。防盜門冷冰冰地,沒一點聲響。我光火得很,周身的血液沸騰起來,抬腳就狠踢了幾下。找死呀!聲音兇巴巴,火爆爆地。接著,防盜門就開了,姚老五像疊彩山下鎮河妖的石塔立在門內,一臉的吃驚。我才不找死呢?我找姚小芳。我在心里這樣跟自己說,抬起眼皮,用紅紅的眼珠子斜一眼姚老五,踉踉蹌蹌地往里走,腳卻絆到門邊上的板凳,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撲倒。關鍵時刻,姚老五伸手攙住了我。姚小芳和她媽聞聲跑過來,臉上卻有復雜的、說不出內容的表情。我就臉紅脖子粗地大聲說,姚老五,你攙到我干什么?姚老五明顯不舒服,雙手叉腰地說,你想干什么!就憑你那點出息!姚小芳她媽站在我和姚老五之間,回頭罵姚老五說,你一邊去,一邊去!我得勢不饒人,氣呼呼地說,我愛姚小芳,你想怎的?有肉吃絕不會讓姚小芳喝湯,我絕不會像你樣!姚老五聞言,氣急急地跑到我面前,手指著我說,像我什么樣?你算哪根蔥!我跳將起來,高聲說,我哪根蔥哪根蒜沒關系,我曉得對自己的女人好!姚小芳她媽攔在我們中間說,算了,算了,醉成這樣子還說什么?說著,她扯我的袖子,暗示我停下來??晌彝2幌聛怼R衔逡餐2幌聛?。姚老五不分輕重地撥開他老婆,手指著我的鼻梁說,算你狠,憑你這句話還像個人樣,要是戴眼鏡的蔣小毛胡鬧,我早打斷他的腿!我心里“格登”一下。腦殼里就閃過那天在樓道里碰到的那個戴眼鏡的小伙子和滾到地下的鐵匣子。姚小芳她媽對姚老五說,你這大把年紀逞什么能,人家是客。姚老五老大不服氣,但對一個醉醺醺的酒鬼又能如何?他回頭沖愣在一邊的姚小芳說,站那里干什么?還不快去給他倒杯茶!
姚小芳她媽扶我到沙發上坐了,小聲跟我說,以后少喝點酒。我點點頭,一晃眼,看見電視里一群敵兵高高舉著雙手從地堡里出來,垂頭喪氣地把槍扔到一邊。
我愉快地接過姚小芳遞來的茶水,輕輕地呷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