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琴（小小說）

銀　輝

就在七月的太陽一不留神沒入東邊那堵不高不矮的圍墻上的時候，段部大院門衛的李老頭準時出現了。

李老頭滿臉漲紅，走路的模樣有些許酒精成分。他最初從門衛邊單身宿舍晃出來時，手里拿的是一高一矮兩張凳子，并朝當班的黃老頭不知嘟噥了一句什么，把凳子放下，然后又折回屋，把他那張寶貝揚琴端出來，小心翼翼放在矮一些的凳上。之后，他顫悠悠地坐在那張高一點的凳子上，慢吞吞打開琴蓋，再直起腰，往右扭三下，又往左扭三下，接著把兩手平放在兩個膝蓋上，定神，慢慢吸一口氣，再緩緩吐一口氣，如此重復三次，然后才慢慢睜開眼，一臉安詳地拿起那兩根小巧玲瓏的槌子。

一組階音頃刻間從他的兩根小巧玲瓏的槌子撒落。這是在校對音準，還不算開始。

李老頭有兩大嗜好：喝酒，彈琴。但他這嗜好與常人不同。他是酒越喝得多，琴彈得就越出色，跟他的先祖李太白酒干杯詩千首如出一轍。而喝酒前，他是絕不打開琴蓋的，儼然他的音樂細胞沒經過酒精浸泡全都冬眠一樣。

現在李老頭開始彈啦。李老頭彈的是《春江花月夜》，這是他最喜愛也最拿手的曲子了，自學琴起就一直彈到今天，百彈不厭。他覺得把《春江花月夜》改成琵琶、簫和二胡協奏曲簡直糟透了。琵琶音色美得有限，簫雖柔，卻難免滯重，而二胡又太凄怨了，三者的結合很難描摹出春、江、花、月、夜特有的韻味。只有揚琴，才能淋漓盡致地表現出春的喧鬧、水的清純、花的嫵媚、夜的靜謐，甚至月光落在綠葉上的聲音。

可一曲《春江花月夜》彈完后，李老頭卻皺了皺眉，他覺得至少有兩個地方還不能完好地體現出曲子應有的意境：那種超脫自然的靜感和動感。于是他搖了搖頭，又慢慢吸一口氣，再緩緩吐一口氣，如此重復三次，隨即又從頭彈了起來。這次他是全神貫注，彈、拖、點無不恰到好處。他清癯的臉隨著旋律的起伏變化而不斷綻出無比陶醉的神情，甚至他全身都和著節奏瀟灑地擺動，仿佛整一個人都已融入那委婉清悠的音樂里了。

兩根細長的槌子在劃完最后兩道弧線后，終于緩緩地定格在燥熱的空中。這次，連一向苛刻自己的李老頭，也覺得自己彈得實在是無懈可擊了。他深深地陶醉在由他自己營造出來的如夢如幻的氛圍里。就在這時，只聽嘩——的一下。一陣震耳的掌聲在他的四周遽然響起，間或還夾雜著由衷叫好的聲音。他驚愕地睜開眼，才發現他面前早給圍個水泄不通了，一張張年輕的臉是一覽無余的贊賞。

第二天中午，好幾個從小站來辦青工學習班的都自詡是音樂愛好者的青年，手里提著大兜小兜的“糖衣炮彈”，一窩蜂炸開了李老頭的家門，迫切要求要拜他為師，學彈揚琴。年輕人一進門就對他曉之以情，說小站怎么怎么艱苦，他們怎么怎么無聊，他們怎么怎么酷愛音樂，尤其是民族音樂!特別是揚琴!……他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最是愛聽那種仿佛夜里耗子咬東西了用腳擂床板的音樂，或就是那種用歇斯底里的叫嚷或是口齒不全以說代唱的狗屁音樂。他覺得，他的技藝能喚起他們對民族音樂的哪怕是一點點的良知，并能解除他們在小站里的一些寂寞，也是難能可貴啦。至于桌上他們是些什么東西，他心里有數就行。好!他說，只要你們肯學，我教!

年輕人就是年輕人，什么都講究立竿見影，沒說的，幾個青年早躍躍欲試，一個端來琴，另一個立即打開琴蓋，第三個槌子已搶在手上了。但是顯然地，他們還沒有掌握要領，所以彈得也只能是亂七八糟的噪音了。這時候，李老頭很寬容地走過來，開始講授應該怎樣拿槌子、揚琴的音階該怎么數等等。年輕人聽了一下，感覺不能完全領會，一定要師傅親自示范，把絕活再亮出來，讓他們細致看看，認真揣摩，黏得就跟糨糊似的。

這就麻煩了。按規矩，李老頭在喝酒前是絕不會彈琴的，這是他長久以來的慣例，自學琴時起就這樣了。更重要的是他馬上就要接班，而班前是不允許喝酒的，他的責任心很強，他是不會允許自己犯這樣的低級錯誤的。但是，無論他怎么推托，徒弟們就是不依，非要師傅彈一曲不可，而且還要挾他說，您老人家要不彈一曲聽聽，我們就不去上課了，把李老頭弄得既感動又好氣。李老頭實在拗不過，暗自嘆了口氣，還是勉為其難了。

李老頭半推半就坐在凳子上，拿起槌子，正準備要彈時，兩只手就極不爭氣地抖了起來，本來他是要彈“d”音的，卻偏偏彈到“e”音去了。怎么回事嘛!他不相信會出現這種怪事，于是他深呼一口氣，把神定下來，接著再彈。遺憾，無論他怎么摒神定氣，全神貫注，可就是找不到一丁點感覺，雙手不聽使喚不說，連心跳都加快了許多。但是他覺得又不可能就這樣罷了——他可不能讓這些小青年笑話他。沒辦法，只好閉上眼睛硬著頭皮顫抖著雙手彈了下去。還是那首《春江花月夜》，還是一樣的李老頭，惟一不同的是那張白白凈凈的已經爬了許多皺紋的臉，沒有漲紅的臉。

待李老頭好不容易把曲子彈完，睜開雙眼，正要大發一通關于如何如何的宏論時，才發現身邊的幾個青年早沒了蹤影，就連桌上的什么東西也都不知去向。他愣了好一下，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他奶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