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 森
說起萬瑪才旦,也許大家并不陌生。關注西藏,關注藏文化,關注電影的人們都知道——那部獲得包括金雞獎等國內外多項大獎的電影《靜靜的嘛呢石》。是的,我要說的就是電影《靜靜的嘛呢石》的導演萬瑪才旦。
初識萬瑪才旦,是在魯迅文學院少數民族文學翻譯家高級研討班上。我所認識的他默默地拍攝著自己熱愛的電影,靜靜地構思著自己的下一部小說,冷靜地審視著藏漢兩種語域的小說,決定著自己的翻譯取向,慢慢地被更多的觀眾與讀者認可著。他是一個安靜得出奇的人。話語很少,語速也慢慢的,輕輕的,唯恐驚飛一只小鳥。
今年的初夏,我讀到了萬瑪才旦翻譯的一系列小說。那些譯文,文字表達上沒有翻譯的痕跡,卻也保留著那個異質文化的深邃。讀著萬瑪才旦翻譯的小說,看著他的電影,我意識里宗教的和詩歌的西藏,拓展為更加平實的、富有生活質感的西藏。
我想,萬瑪才旦的理想,也在于此。
他試圖用各種方式,還原西藏和藏文化。
因為傳說中的西藏,在眾多的外部人群心中總是有藿一層神秘的面紗。有人神化她,有人誤讀她。然而,無論他者如何曲解,西藏,還是西藏。那里的生活,與別處沒什么不同,那里的人民與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民一樣,日落月升中飲食起居、生老病死。關于此,作家馮良說:“唯獨不同的是,生活在那里的人不‘故作姿態”。
萬瑪才旦通過電影的方式,同時也以自己的文學創作才能和藏漢雙語翻譯能力,表述著那里平實的人們平實的生活以及雪域高原信仰的光芒——向不知西藏的人們展示著西藏真實的生活點滴,包括它的靜與慢。
7月初的一個午后,我跟萬瑪才旦進行了一次關于文學翻譯的對話。
靜
藏人是聽著格薩爾史詩說唱長大的,善于傾聽,靜靜的。萬瑪才旦保持著藏民族這由來已久的品質,靜靜地用電影手法中最為寧靜的方式展示著西藏寧靜的內在,用毫無喧嘩的筆觸書寫著西藏的人西藏的故事,也用不露聲色的翻譯才華,將古老的藏族《尸語故事》以及現代小說翻譯威漢文,讓久讀浮世繁華故事的人們不由眼前一亮。無論是電影還是文學作品,讀他作品的日夜是寧靜的。仿佛,窗外喧囂的世界與我很遠。我仿佛在與那些作品中的人們在對話。
我走入了他文字中的寧靜。
“雪已停了,天上沒有黑云,星星們擁擠著在不停地眨動著明亮的小眼睛,圓盤似的月亮撇下一地銀輝,照得空曠無邊的雪地潔白一片。他被這魅力無盡的夜色深深地吸引住了,他被這寒冷的溫柔深深地打動了。他沒想到夜色竟是這般的美麗。嬰兒甜蜜悅耳的哭啼聲依舊在不遠處回響著。他沒有多加思索,尋聲向前走去。沒走幾步,他看見雪地里有一個晶瑩明亮的東西。當時,他心里有點害怕,猜不透那究竟是個什么東西。他不由地停下了腳步。但后來,他還是下定決心,鼓足勇氣走了過去。那是個嬰兒。那嬰兒一絲不掛。由于渾身白得像雪一樣,所以在月光下顯得晶瑩明亮。他俯身從雪地里抱起嬰兒,仔細地打量著……在月光的照射下,他發現這個嬰兒的身體是透明的。嬰兒體內小小的五臟六腑的輪廓顯得清晰可辨,而且隨著呼吸在輕輕地顫動著。他差點又將嬰兒放回雪地里,從這里逃開。但嬰兒依舊在自然真切地微笑著。他為自己剛才的想法感到羞愧難當,無地自容。他責備自己不該有這樣的念頭,不該將這樣一個嬰兒丟下不管。他不顧一切地把嬰兒放進自己懷里往回走。這時,嬰兒的哭啼聲早已斷了,被月光溫柔地照耀著的無邊雪地也顯得寧靜深遠?!?/p>
——萬瑪才旦著,并由萬瑪才旦譯的小說《崗》以魔幻現實主義的手法,敘說著神靈派來人間的兩個孩子以自己善良的心靈和奇異的身體,幫助受苦受難的鄉親們走出困境,最后因人類的貪婪而被迫“離開”塵世的故事。故事里的自然是靜的,月光、雪、星星、夜色,靜得讓人被“這寒冷的溫柔深深地打動了”。這樣溫柔的“靜”里一個神靈的孩子來到了人間。故事里的人,是靜的。包括主人公的“感動”、“不假思索的尋聲前行”,包括他的“害怕”、“鼓足勇氣”、“羞愧難當”、“無地自容”、“責備自己”、“不顧一切”等心理與行為過程,也是靜態的。這樣富有寧靜氣息的小說構造里,藏民族慈悲的心懷,如深夜的雪蓮靜靜開放。
“我通常選擇翻譯那些自己讀著喜歡的作品,有些篇幅不長的小說,幾乎都是一氣呵成完成翻譯的”——當我問他翻譯的審美取向以及翻譯狀態時,萬瑪才旦如是說。
他說喜歡藏族作家德本加的小說,尤其是他的“狗”系列的小說,比如《看家狗》、《老狗》、《哈巴狗收養記》等。通過讀這些狗的故事,讀者可以了解到藏族當代文學創作的某個側面。這些小說風格的詼諧幽默、故事結構與表現手法的獨特以及堅守藏民族深層文化精髓的創作態度,讓人不由暗暗贊嘆。當我品讀萬瑪才旦翻譯作品時,正讀小學四年級的女兒也讀了其中的《看家狗》。她看完后感嘆說:“那狗真可憐啊!對主人那么忠誠的一條狗,最后的下場卻那么慘烈?!蔽蚁耄茏尣煌喿x層次的讀者都如此動容的作品,無論從創作上,還是翻譯上,都可謂是成功之作吧。
慢
“色澤灰暗,卻有著古銅的堅韌;舉止遲緩,卻有著歲月的安穩。我聽到了那些最親近的詞匯,那清泉一樣流動、巖石一樣沉靜的語言,我的母語,熟悉地向我走來。我被震撼了,這是我和所有像我一樣的本族兒女所看到的第一部母語對白的影片,在中國電影百年的歷史長河中,這一等可是百年啊!”——這是對萬瑪才旦電影《草原》(根據萬瑪才旦小說《草原》改編)的影評。作者說,透過短片,他看到了萬瑪才旦電影世界的無限。
在萬瑪才旦的電影鏡頭和文學語言中,可以看到另一個具有西藏特征的詞——慢。
慢,在這里無疑是一個很特別的詞。尤其在這個什么都迅速,或超迅速的年代。
當你服前展現的空曠無際的草原上,有兩個黑點慢慢游移過來時,那等待究竟的心情是迫切的、百般猜想的。當悠揚的藏族牧歌慢慢飄散在廣袤原野上時,你的心會被歌聲擴張,變得無限寬廣。
西藏的慢、慢的西藏,都是經典的。飄動的經幡、轉動的經輪、閃爍的酥油燈、彌漫的桑煙、祥和的誦經聲、飛舞的風馬以及在那里勞作生息、悲歡離合、生死輪回的人們……隨著萬瑪才旦小說、文學翻譯和電影三類作品,慢慢地在讀者和觀眾眼前樸素無華地展開。
他說,像寫詩歌的人翻譯詩歌更好一樣,寫小說的人翻譯小說更好一些。因為文學翻譯,要做的不只是內容的翻譯,最主要的要把握好原文的節奏和情緒。而藏族文學在敘述上,有一個“慢”的特點。他還說,兩種語境的轉換,必須要體現出原作的特色和風格,同時又要保持譯文的順暢自然。
讀著他的翻譯作品,我學會了從讀者的角度感激譯者。憑借他這樣的翻譯工作者的勞動,我似乎為自己打開了另一扇窗戶,看到了與我的生活相距遙遠
的風景線:《D村風波》(次仁東主/著)里的索杰為了自己的小小烏紗帽以及面子,變本加厲地向百姓索取財物,最后成了光稈司令的故事,詼諧而幽默;《老狗》(德本加/著)通過甲貝處置一條老狗的死尸而遭人議論、批判甚至責問的一連串情節,展現了藏民族的宗教、生活習俗以及價值取向;《像是一天里的事》(德本加/著)是一篇典型的現實主義手法結構的但極富寓意的“隱寓式故事”。初看,故事的情節發展得像是“流水賬”,平淡無奇、波瀾不驚。實際上作者于不起眼處偷換了主人公,因而“變”成三代人生存狀態的忠實“記錄”。佛教哲學的時空觀,在小說緩慢的敘述中將“時”換成“世”。
佛教,賦予了這個民族偉大的悲憫情懷與對所有生靈的終極關懷意識,也賦予了這個民族世代享用不盡的福祉。
說到這里,不得不談萬瑪才旦翻譯并由甘肅民族出版社出版的《說不完的故事》(《尸語故事》)。
《尸語故事》起源于印度,在藏族和蒙古族等不同民族文化區域廣泛流傳,可謂是這些民族的民間文學瑰寶。故事的引子是龍樹大師派德覺桑布去背如意寶尸,由此產生了一系列動人的故事。而其連環穿插式的故事結構是世間罕見的,古今中外,只有《五卷書》《一千零一夜》等少數幾部故事集與此媲美。
我也曾讀過蒙古族版本的《尸語故事》。那是與藏族版本的《尸語故事》一脈相承的。兒時的我曾徜徉在那些神奇的故事情節里,幻想不斷。而今天,萬瑪才且翻譯的《說不完的故事》漢譯本電子版在我的電腦里,我讀著讀著,仿佛回到了屬于神話的童年。
整本書由《六兄弟》、《報恩》等24個小故事組成。拋開內容與結構的翻譯處理,里面還涉及了大量的藏族諺語、俗語和民歌的翻譯。
“牽馬的韁繩要長,砍樹的斧子要快”;“無邊草原毀于星火,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喜訊上告官人,疾苦稟告上師,食物獻給父母,真話說給師傅”;“大鵬展翅應盡早,天空無邊不畏懼;周游世界趁年少,大地廣褒不退縮”——這些膾炙人口的語句里滲透著藏民族的生存智慧、英雄氣概與忠孝品格。
“黑夜雖然降臨了/太陽照常會升起/太陽升起在東方/無邊暮色自然盡/天氣雖然寒冷了/春天還會返人間,青草碧綠花開時/冬日嚴寒無蹤影”——這是一首民歌。僅僅以漢文閱讀并感覺,它也是無可挑剔的。
萬瑪才旦翻譯的《說不完的故事》,從語句上讀不出一絲翻譯的痕跡。然而,在漫不經心的閱讀中,我們會看見那個叫賽毛措和叫娥毛措的姑娘唱著藏族民歌炒著青稞的身影。
無處不在的慢,無處不在的經典。
尋
和萬瑪才旦交流的那個下午,從事電影劇本創作的才朗東主也在場。才朗東主相比萬瑪才旦善談一些。他作為萬瑪二十幾年的朋友,對萬瑪的敘述比萬瑪自己都細致。
倒敘是靜的。倒敘的靜里,萬瑪才旦的成長歷程像一部緩慢風格的電影,在我眼前展開。
萬瑪的家鄉在青海安多藏區黃河邊的一個藏族村寨——昨那村,那是一個半農半牧的地方。就在他上小學的時候,國家水電部的一個單位就住扎在他們村里,在那里修水電站,前期就來了幾百人的職工隊伍。他們建有禮堂,經常放電影。除了國產片,還能看到一些國外的影片,如卓別林的《摩登時代》、《老槍》、《佐羅》等等。電影給了兒時的萬瑪很多外界的和藝術的信息。
1987年,萬瑪從青海省海南州民族師范學校畢業后,在家鄉當了4年的小學教師。這時的萬瑪心中已經有了自己明確的方向和對這個民族的強烈使命感。他想比較深入地、系統地學習自己民族的文化,傳承自己民族的文化。1991年,萬瑪如愿考入西北民族學院學習藏語言文學專業。那個專業雖然叫藏語言文學專業。但學的內容很雜,所有有關藏學方面的基礎都要學。藏區語言文學專業的教育和內地的語言文學專業的教育還是有些不一樣的。內地的語言文學專業的學習內容比較明確,古代文學、現代文學、當代文學等等,分得比較細,注重文學方面的學習。藏區除了這個專業,在文科方面基本上就沒有其他專業,所以文學、歷史、語言、宗教,甚至天文歷算都要學,好多門類的知識要靠這個專業傳承下去。也是在那個時候,他開始了文學創作和文學翻譯。
他做文學翻譯,是雙向的。
我插話,問萬瑪藏譯漢和漢譯藏的意義區別。他說:漢譯藏可以豐富自己民族的文化,對本民族語言文字的建設以及發展都會起到積極的作用。而藏譯漢,可以讓更多的人了解自己民族的文化及其生存狀況。
“萬瑪才旦始終走在這個民族青年人的前列”——才朗東主說。萬瑪才旦在一旁坐著,笑而不語。仿佛他朋友說的是別人的故事。他是謙和的,不張揚而內斂的。這也是藏民族普遍的性格特點。
2000年,萬瑪才旦放棄州政府公務員的工作,再度走上了求學路。他考入自己的母校,做起西北民族大學藏語言文學系翻譯專業的一名研究生。因為,仕途不是他的夢想。此時的萬瑪才旦已是集藏漢雙語寫作、藏漢雙向翻譯才華為一身的文學青年。他的作品已發表在《民族文學》、《西藏文學》、《芳草》、《章恰爾》、《崗尖梅朵》等期刊上,《崗》、《誘惑》等小說陸續獲得了一些國內的文學獎項。
文學和電影一定是有著某種內在聯系的。萬瑪順著文學的藤,逐漸走向了電影的幽靜之處。后來他又進入北京電影學院,開始了他的電影生涯。
2002年他開始了電影編導工作。編導的第一部短片《靜靜的嘛呢石》獲得大學生電影節短片競賽單元的一個獎項后,萬瑪才旦殊榮不斷。
作為電影人的萬瑪才旦,初衷依舊如故。他不愿意將藏族生活神秘化,他試圖用最日常的眼光去打量藏族文明。他說,目前的許多少數民族題材電影流于表面化,比較膚淺,缺少真正的民族文化視角,并流露出某種先天的審美偏見。他認為這種現象只是關注了一些外在的東西,對核心的東西理解不是很透徹,只看到枝干和葉子,沒有看到根。所以需要少數民族自己的作家、導演和翻譯,需要用一種與民族文化一脈相承的視線來審視。
不久前,萬瑪才旦編劇導演的電影《尋找智美更登》在第十二屆上海國際電影節上榮獲“金爵獎評委會大獎”。該片的故事很簡單,是導演尋找扮演智美更登的演員、女孩尋找失去愛情的故事。影片里,傳說中的美麗女孩始終圍著紅格子方巾,沒有露出真面目。她在與導演同行的路上聽了老板講述自己的愛情故事,久壓的心結終于釋懷。最后找到了自我,告別了舊日的戀情。導演以及其他人,各自的內心也有了新的升華。這途中一路,是尋覓愛情的一路,也是尋找自我的一路,更是在現代文明與傳統文明的碰撞里,尋找西藏最該有的本真的一路。
無論是從這部電影的意義上,還是從萬瑪才旦的人生意義上來講,尋是唯一而永恒的主題。生活在繼續,尋,無止境。
對文學翻譯者或是文學創作者的萬瑪才旦,還是對中國電影第六代導演代表人物之一的萬瑪才且以及他的西藏,我只是一個一知半解的旁觀者。我此刻的話語,也是輕之又輕的,怕誤讀了那靜與慢的自由和克制,怕誤讀了那靜與慢的無限深沉,更怕誤讀了那尋找路上的艱辛與執著。
在此,輕輕地,我祝福西藏,祝福萬瑪才旦尋路無涯,扎西德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