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碧奴》看蘇童小說色彩意象的變化

鄭　艷

蘇童的作品往往有著強烈的色彩感,其中以紅色尤為引人注目。張藝謀導演的《大紅燈籠高高掛》(改編自《妻妾成群》)將蘇童的小說搬上熒幕,很多觀眾對電影中點亮的紅燈籠印象深刻就可以說明這一點。在《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罌粟之家》《祭奠紅馬》和《紅粉》等代表作中,讀者都可以感受到這種復雜的“紅粉意象”。很多評論家認為,蘇童的小說有著強烈的“紅粉情節”,漂亮且魅惑人心,帶著宿命的頹敗的悲劇意味。蘇童自己曾醉于紅草莓,屋后種著紅石榴,他的妻子也以“紅”為名?？梢哉f,蘇童的生活充滿紅色,蘇童的小說也以“紅粉”知名。

但是在他晚近的“重述神話”作品“孟姜女千里尋夫”中,蘇童不再傾心于“紅粉”,轉而對“青碧”的顏色進行了淋漓盡致的描寫,他為孟姜女重新命名的碧奴,小說也取名《碧奴》,當青綠色再次充斥讀者眼中時,我們也可看出作者所塑造的女性形象的變化以及對人類命運的關照。

一.紅粉——頹艷與腐朽

在中國,紅色有著豐富的含義,通常代表喜慶、吉祥以及青春和崇高,而在蘇童的作品中,紅色卻往往與誘惑、災難、頹敗、腐朽和死亡相關聯,散發著血腥的氣息。例如:蘇童寫了一個妓女改造后悲歡離合生死存亡的故事,小說就直接以“紅粉”命名。在《紅粉》中,曾住在喜紅樓的小萼,從勞動營走出的小萼,依賴著老浦,她的美麗與任性糾纏在一起,使老浦走上了貪污公款、被槍斃處死的命運。小萼喃喃的承認,妓女們也狂叫慟哭,是小萼害死了他。紅粉,有著讓人在沉迷中滅亡的力量。《妻妾成群》中年輕的讀過書的四太太頌蓮,忙于與其他三位太太爭風吃醋,并害死了一直對自己不服氣的“情敵”——丫鬟雁兒,自己最終也變得瘋癲;最美麗且個性亮烈的梅珊,偷情被發現后被殺害投了井;看似老好人的二太太最是心狠手辣,大太太表面修佛也常刁難頌蓮;小說最后提到的五太太文竹,也必將和頌蓮的命運一樣,走向瘋癲和死亡。而《罌粟之家》《祭奠紅馬》等標題就已經用紅色昭示了主題,沉迷于妖艷美麗中最終走向悲劇性的死亡。

“紅粉”的存在是悲劇性的,這一意象與“紅顏多薄命”甚至“紅顏禍水”保持著內在的一致性,她們雖然美麗嬌艷,但也腐朽危險,她們的命運飄零而悲涼,她們存在的結果,她們帶給自己與他人的,都是傷害甚至死亡。她們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命運的大手隨時有可能將她們壓成齏粉,她們是無根的飄萍,在強大的悲劇宿命的力量面前無能為力,在注定衰亡的路上一去無回。她們是危險的,她們使人沉迷繼而滅亡。蘇童帶著悲天憫人的情緒傷悼著“紅粉”,憐惜著她們的美麗,悲嘆著她們的命運。

二.青碧——堅持與尋找

蘇童重新講述了“孟姜女千里尋夫”的故事,他為主人公命名為:碧奴。碧,也就是青綠色。在色彩學中,綠色代表著承載萬物的大地,代表著健康與希望,代表著頑強的生命力。文本中,關于碧奴的一切,都是青綠色的。從碧奴出生于青云郡的那一刻起,她便被認為是葫蘆變的,碧奴的出現被賦予青綠的色彩,在后來尋找豈梁的路途中,她所經過的藍草澗、百春臺、莜麥地、青云關、芳林驛,都蘊含著青綠色的暗示。在碧奴整個尋找豈梁的開始和最后,都有同樣是青碧顏色的青蛙作為陪伴甚至是指引和保護。碧奴遭人欺侮,是盲眼青蛙流出的銀白色淚水嚇跑了來搶奪的人群;碧奴背著石頭爬行時,是成群的陌生青蛙為她引路尋找豈梁。文本中,盲眼青蛙甚至那成群結對的陌生青蛙也可以看作是女性形象的代表。盲眼青蛙一開始以一名人類母親的形象出現,尋找著她遺失的兒子,直至生命在洪水中消逝,尋找也不曾止歇,死后她化作了青蛙,不顧驅趕,執意與碧奴一道,前往寒冷的北方,繼續漫長而無望的尋找。

在這里,青碧的顏色是堅持與執著的象征,它也是美麗的,但更是善良與愛的代表,永不放棄,不畏懼苦難,即使遭遇困境和磨難,也堅持信念,無怨無悔。

三.“紅粉”與“青碧”迥然的生命態度

“紅粉”們自私而頹然的生活著,而碧奴則堅守著自己的愛、善良和執著。蘇童小說中的紅粉形象,往往是美麗而富有魅力的,她們如紅罌粟般是男人的渴求,但同時也是陰暗腐朽、膚淺庸俗的。她們對外部環境不斷的妥協退讓,她們的生活目標不過是過上更為舒適的日子。頌蓮抱著“寧做富人妾,不做窮人妻”的態度在父親死后嫁給陳佐千做第四位姨太太,丫鬟雁兒也試圖在通過勾引陳佐千和詛咒頌蓮來走上做姨太太的道路,梅珊與醫生之間并無愛情,她只是不喜歡過寂寞的日子,小萼連刷玻璃球的日子都嫌煩悶,她無止無休的欲望最終使老浦喪了命?！凹t粉”與善良無關,陳佐千的四房太太勾心斗角,“像一棵瀕臨枯萎的藤蔓在稀薄的空氣中互相絞殺以爭得那一點點空氣?！倍都t粉》中小萼也為了自己的安逸與老浦在一起,絲毫不顧及曾經與秋儀親如姐妹的情誼。

而碧奴則不同,她雖也是美麗的,但這種美不具有侵略性和危險性,甚至由于她只會用頭發哭泣而散發著酸臭的味道招致別人的厭惡和“嫁不出”的評價。豈梁走后,她生存的目的就只是找到豈梁,為他送上冬衣,與他在一起。與紅粉的復雜相比,她的堅持與尋找十分單純。同時,碧奴也是善良的,她懂得愛,她愛著自己的丈夫豈梁,并善良的對待尋夫路上遇到的每個人,她同情和理解死者芹素,幫助鹿人男孩,甚至是幫助青蛙,她用眼淚表達自己內心的深情厚誼,她每一次的哭泣,都是因著善良與愛,她沒有傷害任何人,并盡自己的能力幫助每一個人。

四.“紅粉”與“青碧”的不同結局

蘇童自己曾經說過:“我的小說中普遍有這么一種情結,美是特別容易被摧毀的,很容易受傷害,或者說是變質。還有好多小說中我自己想是美的退化和傷害?！彼摹凹t粉情結”印證了這一觀點?！凹t粉”們的結局大都凄慘、走向孤苦、死亡、瘋癲。造成這些女性悲劇的一個重要原因,便是對于男性的依附。即使是在蘇童描寫現代女性的《婦女生活》和《離婚指南》中,似乎也沒有看到任何女性的“進化”,她們仍舊依附著男人,企圖依靠男人尋找生活的支撐與安全感,朱蕓作為現代女子的“不覺悟”和悲慘命運更是令人扼腕嘆息。頌蓮自不必說,小萼就半訴苦半威脅的告訴老浦“只有靠男人了,你要是對我不好,我只有死給你看?！鄙踔燎逍训闹馈岸腥耸遣豢煽康摹鼻飪x,也最終隨便嫁了馮老五以求安寧,所謂的愛情只是謀生的手段。

對于碧奴,或者說對于孟姜女尋夫的故事,蘇童卻有著另一番看法,在《碧奴》一書的序言中他表示:“在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里,一個女子的眼淚哭倒了長城,與其說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不如說是一個樂觀的故事;與其說是一個女子的眼淚結束了她漫長的尋夫之旅,不如說她用眼淚解決了一個巨大的人的困境?！边@是一個女子由“凡人到神的進程”。

《碧奴》是蘇童寫作中一次突破性的實踐,我想其中一個重要原因便是解決那一“巨大的人類生存的困境”。在蘇童眾多“紅粉情結”的作品中,表現的多是頹艷腐朽以及無法擺脫的悲劇性的死亡結局,人們沉淪于欲望,人與人之間多是自私、冷漠和彼此傷害,這或許就是“巨大的人的困境”,他只是懷著悲天憫人的情緒表達著對于女性的愛與同情,但對于人性中的善良與堅韌缺乏足夠的挖掘。在《碧奴》中,關于真實、善良、執著與堅持的主題得以被表現。碧奴的眼淚是真誠的,因為眼淚的存在她不掩飾內心真實的情感,若悲痛,便流淚,這是一種離現代人生活早已太遠的生活狀態:真實、不做作,不將自己層層包裹,不因為外界的危險而以種種謊言和幻象將自己裝在殼里保護,只是真實的生活著,表達自己的一切喜悲,不欺瞞,不矯飾。碧奴是善良的,她樂于去幫助別人,而現在的很多人都陷入了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的困境,斤斤計較,人與人之間越來越缺少溫情,忙于競爭,危難之際肯伸出一雙溫暖的手進行救援的人越來越少,碧奴不在意回報、不理會阻撓的幫助他人顯得更加難能可貴。碧奴尋找的路途艱辛而遙遠,她把尋找丈夫豈梁當作了自己的信仰,不管遇到如何的困境與阻撓,都不曾妥協和放棄,而蘇童筆下的“紅粉”,現在的我們,距離信仰早已太遠太遠,生活得麻木且實際,沒有信仰的生活是可怕的,一切行為便無所指向和依托,碧奴為信仰而堅持,永不放棄尋找的生命態度,已被太多人拋棄。

碧奴的眼淚,碧奴一路的尋找,解決了“巨大的人的困境”,即我們早已忽略和缺失的真實、善良與信仰,因為這些,碧奴從一個卑微的“女奴”變為需仰望才見的“女神”。

《碧奴》是蘇童一次創造性的嘗試,他轉變了以前寫作的意圖和主旨,不一味表達女性作為“紅粉”的頹艷,他用碧奴,用青碧的顏色向我們展示著生活中缺失的真誠、善良的元素,我們生存的困境需要有信仰、真誠和善良來破解。

參考文獻:

1.《紅粉(小說集)》,香港天地圖書公司,1992年版。

2.《妻妾成群(小說集)》,香港天地圖書公司1990年版。

3.《碧奴》,重慶出版社,2006年9月版。

4.《蘇童研究資料》,山東文藝出版社 2006年5月版。

鄭艷,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