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宗玉
夏晚,瑤塘可熱鬧啦。不同的蟲子鳴出不同的聲音。而同一種蟲子,雄蟲與雌蟲,幼蟲與咸蟲,音質和音量也各有偏差。夏晚的瑤塘,在開一個音樂的盛會。只是聽客冷清了些,除了我,再就是零星幾點漫不經心的螢火。可這有什么關系呢々演奏家們純粹是自娛自樂,即使只有一個認真的聽客,對它們來說,都是意外收獲。
我就是它們意外收獲的那個聽客。我發現,蛙鳴是池塘音樂會的主旋律,其它蟲鳴,只能算作和音。不同年齡的蛙在池塘的各個角落伏著,一聲一聲,和著節拍歌唱,把池塘音樂會帶進了一個繁復交響的境界。村人們在古柏底下納涼的時候,我則一個人依在瑤塘邊的老柳旁聽蛙鳴蟲嘶。畢竟是些懵懂的蟲兒,只知由著自己的性子傻唱,全然不懂得藝術是要有節制和技巧的。聽久了,我便聽出了一些破綻來。比如一只中年青蛙的聲音太散了,把別人粒粒可數的脆聲弄得含混不清。又比如一只老蛙的聲音過于蒼老,讓較為歡快的氣氛摻雜了一絲悲涼。而且它還桀驁不馴、為老不尊,該它唱的時候,它不唱,不該它唱的時候,它偏要多吼兩聲。
再是,少數傻蟲子不懂承接起合,只知自己唱自己的,把一些好嗓子給糟踏了,這樣的音樂會聽久了就像圣徒們在唱贊美詩,總一個調調,頗有一些乏味。
我想,若有一個指揮手就好了。
偶然的機會,我成了它們的指揮手。我在池塘岸邊走,岸上的青蛙就往水里扎。青蛙入水的聲音也是一個非常美妙的音符,比后來音樂家譚盾取白沙水演奏的那種樂聲好聽多了。“咚”,是青蛙入水時的原音。根據青蛙的大小,起跳的高低,入水的姿態,這個原音不但可以變出平、上、去、入四種聲音來,還可以在四聲的基礎上變化出更多的聲音來。當然,有些笨蛙,由于起跳姿態不佳,像拙劣的跳水運動員,沒把水花壓住,入水聲就變成了“嘩”字。但有什么關系呢?曄字也是聲音的一種。
我繞著池塘走一圈,就會有一圈聲音在我前頭“鳴鑼開道”咚、咚、咚咚、咚咚咚、嘩、咚咚、嘩、咚咚……
我加快腳步,入水聲就急些:我放緩腳步,入水聲就慢些:若我奔跑起來,入水聲便像促戰的擂鼓那么急驟。這時候,我便成了理所當然的一個指揮手。我可以在池塘音樂會中注入一種變幻莫測的“咚”聲和一種中和平庸的“嘩”聲,擬作傳統民樂中的鼓鈸之用。
青蛙入水后,總會給這一小塊地方帶來短暫的寧靜。仿佛是一個暗示,蟲們都安靜地隱伏下來。待人一走開,它們又唱開了。
很多時候,我帶著一路入水聲,在池塘岸東奔西跑,把這邊的蟲鳴停下來,讓那邊的蟲子放開歌喉唱。或者停止那邊的蟲鳴,讓這邊的蟲子重新開唱。池塘音樂會便有了高低變化之分。多虧盛夏的青蛙,一批批從無邊的稻禾中跳過來,在池塘里逛一會,又跳進無邊的稻禾中去了。池塘的岸上,只要五分鐘不過人,就會站滿乘涼的青蛙。
為了能聽到讓自己更滿意的蟲鳴盛會,我在塘岸上一會兒靜若處子,一會兒又動若奔兔。沒有村人知道我這項指揮手的職業,他們都笑我瘋癲。
長大后,我娶了一個懂樂器的女子。
(選自《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