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7年,美國學者杰克?斯納德(Jack Snyder)在一份關于蘇聯核戰略的蘭德研究報告里首次使用了“戰略文化(Strategic culture)”這個詞。他認為戰略文化是破解困擾美國戰略分析家魔咒的魔棒。此前美國的戰略分析家們感覺蘇聯的核戰略難以捉摸,做出的判斷也與實際相差很遠。通過分析研究,斯納德認為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在于美國戰略分析家們以己度人,按照自己所認定的合理標準和理論模型來推斷蘇聯的戰略反應。由此,斯納德堅信,在不同的國家存在不同的戰略文化,亦即“一個民族戰略群體成員就核戰略問題所共有的思想、對一定情況的情感反應和習慣行為方式的總和”。只有掌握了蘇聯的戰略文化,才能對其核戰略取向做出較為準確的判斷。
杰克?斯納德的這篇報告——《蘇聯戰略文化:對于有限核戰爭的意義》,是以談論戰略文化問題為主的。戰略文化的概念一經提出便引起戰略家們的熱議,研究戰略文化的理論問題以及國別和地區戰略文化的文章和專著可謂汗牛充棟。印第安納波利斯大學的勞倫斯?桑德豪斯(Lawrence Sondhaus)教授在其于2006年出版的《戰略文化與戰爭方式》一書中,列出了自1977年到2004年具有典型意義的五種戰略文化定義。其中第一種就是上面引用的杰克?斯納德的定義。第二種是由K.布思(Booth)于1990年提出的。他的定義除了增加符號、成就等文化因素外,便是將戰略文化所涉及的問題從斯納德所限定的核戰略擴展到了廣義上的“使用武力或武力威脅”。第三種是由A.I.約翰斯頓(Johnston)于1995年提出的。他將戰略文化的表現介質著落在“綜合完整的符號系統(例如:論證結構、語言、類比、隱喻等)”。第四種是C.S.格雷(Gray)在1999年提出的。他更強調戰略群體的地理因素。第五種是K.朗赫斯特(Longhurst)于2004年提出的。他給戰略文化的定義幾乎與杰克?斯納德的相同,只是將涉及的問題擴大到了“使用武力”而非僅是“核戰略”。從這五種定義可以看出來,戰略文化——籠統地說——指的就是影響一個國家(或者戰略群體)選擇戰爭與否的文化要素。
這五種戰略文化的定義有兩點基本相同或相似之處,一是對戰略文化要素的相似劃定。盡管有的表述不同,有的增加了一些要素,但是后四種定義都包含了杰克?斯納德所列的三種主要要素,即“思想、對一定情況的情感反應和習慣行為方式”。其中有的將“思想”改稱為“價值觀念”(布思)或者“信仰”(朗赫斯特),有的將“對一定情況的情感反應”改稱為“態度”(布思、格雷、朗赫斯特)。二是對戰略文化源遠流長和相對穩定特征的認同。朗赫斯特對此的論述有一定代表性。他認為“一種戰略文化盡管不是永恒不變的,但卻會長期存在,往往在其形成的時代過去之后仍舊存在。它形成于這個群體形成的階段,而且在這個群體經歷的關鍵節口上發生逐步的或根本的變化”。
二
毛澤東同志曾認為不讀《紅樓夢》就不知道封建社會。他甚至還說,中國有三本書,《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讀不完就不算中國人。他的這些話反映出他對文學作品的文化意義的深刻認識。讀者不僅可以從文學作品中讀出文化特質,同時也在直接或間接閱讀的過程中被作品中的文化觀念所塑造。文學作品在對文化(包括戰略文化)的反映方面有比之其他文類獨到的地方。以“對一定情況的情感反應”為例,沒有其他文類會像文學作品那樣詳盡和真實地對情感反應細節以及反應機制進行記載。
文學研究可以而且也應當是戰略文化研究的一個手段,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功能獨到、不可或缺的手段。然而,有意識挖掘文學作品中戰略文化意義的研究在國內似還未見。通過研究外國文學來了解外國戰略文化不僅可以擴展外國文學的研究領域,豐富外國文學研究的內涵,而且可以增強我國讀者對外國在對戰爭與和平進行選擇時的文化機理的把握,其理論和實踐意義都比較突出。
既然戰略文化源遠流長且相對穩定,了解一個國家的戰略文化就難免要鉆故紙堆,研究文獻。戰略文化專家選取的研究材料不一定是嚴格意義上的文學作品,但既然他們也是對文獻進行研究,其研究的基本方法難免與文學研究方法相類似。從戰略文化的諸種定義不難看出,文學研究中民族身份研究、集體無意識研究、倫理道德研究以及“語言、類比、隱喻”(約翰斯頓)研究等本身就是對戰略文化某些側面的探究。約翰斯頓在他的《文化現實主義:中國歷史中的戰略文化與大戰略》一書中著重提到兩種戰略文化的研究方法。一種是某種意義上的認知圖繪(cognitive mapping),另一種是象征分析(symbolic analysis)。約翰斯頓的認知圖繪就是從文本中找出與研究課題相關的語句(如格言),用這些語句來繪成思想、概念及其相互關系的地圖,從而把握“‘文本自身的邏輯,而非作者所采用的表層邏輯”。這跟文學研究中的結構主義分析方法有共同之處。約翰斯頓采用的象征分析法盡管引入了較新的社會心理學概念,如認知處理、社會暗示等,但在本質上與文學研究中的象征分析別無二致,亦即找出象征物,分析象征意義。
可以說,用上述兩種方法和其他文學研究方法,從任何文學作品中都能找到民族戰略文化的蛛絲馬跡。一部作品中的蛛絲馬跡未必是一個民族戰略文化的全貌。不過,蛛絲馬跡積累多了,全貌也會得以大致呈現。或可說,這就是對某一部作品中的戰略文化因素進行挖掘的意義所在。
三
石黑一雄是位日裔英籍小說家,他童年隨父母從日本到了英國,盡管日本文化的家庭熏陶依然不減,但是他所接受的學校教育卻是西方式的。尤其是在他的日本題材小說中,從西方文化角度所進行的“日本性”描寫引起了不少批評家的注意。石黑一雄像其他移民英語作家一樣,在寫作時刻意描寫具有原民族文化的特點,以迎合英語讀者的獵奇心理。他對日本文化的反映是漫畫式的,凸顯具有典型性日本文化表現。
《團圓飯》是石黑一雄的一篇短篇小說。故事的敘述者是一個日本家庭的兒子,母親因吃河豚中毒故去,除了這個兒子外,家中尚有父親和女兒。父親沉默寡言,二戰中曾在日本海軍服過役,兒子在母親尚在世時離家赴美,此舉曾令其父母大為惱火。許多年過去了,兒子從美國飛回日本。父親似乎已經盡釋前嫌,去機場將兒子接回家中。盡管得知兒子在飛機上已經吃過東西,父親還是堅持親自做晚飯。女兒是大阪一所大學的學生,此時也回到家中。一家三口吃了一頓團圓飯,主菜是煮魚肉卷。盡管未予直接交待,但小說給讀者的感覺是,魚肉卷很可能是用河豚做的。
這樣一篇短篇故事,借用經過約翰斯頓改造過的認知圖繪來研讀,也不難發現作者在對“日本性”的刻畫過程中所呈現的日本戰略文化因素。在《團圓飯》里,一些語句引人注目,從中至少可以看出日本戰略文化中的兩種基本特征:一是獨特的等級觀念;二是武士道的傳統。
日本人的等級觀念,即本尼迪克特(Benedict)在她的《菊與刀》中所謂“各居其位”的觀念,“是日本人認識人與人之間關系、人與國家之間關系的基礎。”二戰期間,日本人在偷襲珍珠港的當天由其特使交給美國國務卿的照會中強調:日本人之所以襲擊珍珠港,就是因為不能容忍與日本促使各國在世界各居其所的基本政策相悖的現狀長期存在。本尼迪克特在她的書中還認為,通過描述諸如日本家庭等單位的結構機制,可以了解日本人“各居其所”的等級觀念。
在《團圓飯》里,石黑一雄將這個日本家庭中的等級關系及其表現細節做了生動的描寫。在直接談及父親的主宰地位時,作者是這樣寫的:“父親在場,往往沒法進行輕松的談話;他說話的方式很奇特,每句話似乎都是無可更改的最終決定。”當然父親在家庭當中至高無上的地位更多地是通過其女兒在他面前的馴順和緊張的表現折射出來的:“父親一離開房間,妹妹很明顯地松了一口氣。不一會兒她就滔滔不絕地說起她在東京的朋友和學校里的課程來了。”
武士道的本義是武士的行為準則和道德規范,在二戰中體現為強烈的民族主義和對天皇的以死效忠。《團圓飯》中的母親是因吃河豚中毒而亡。作者特意交待:“河豚在戰后十分受歡迎。在嚴格的規定頒布之前,人們發瘋般地在自家廚房里掏河豚肚子,然后邀請鄰居朋友前來品嘗。”戰敗后的日本瘋狂吃河豚是武士道傳統的一種體現,帶有一定的自殺性質。父親在生意上的合伙人渡邊也在公司破產之后將自己的妻子和兩個女兒用煤氣毒死,自己剖腹自殺了。父親本人是神風敢死隊的崇拜者,他自制了與他在二戰中服役過的軍艦相似的模型,他對兒子說道:“我的夢想是當空軍。……如果艦船被敵人擊沉,你只能在水里掙扎,等待救命的纜繩。然而駕駛飛機——哼——飛機就是最后的攻擊武器。”
將認知圖繪的方法延展一下,不僅在研讀中尋找有意義的語句,而且也用于發現文本中的原型暗示,深藏于《團圓飯》中的具有戰略文化意義的態度情感也可得見。盡管石黑一雄在他的日本題材小說中總是對日本人的戰后情感描寫不遺余力,但是正如石黑一雄是日本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混合體一樣,他對日本戰略文化的反映難免取用西方文化的視角。把握這一點,對于了解《團圓飯》里的原型暗示十分重要。
從西方文化的視角來看《團圓飯》,小說的題目似乎就具有原型暗示意義。題目的原文是The Family Supper,以其與The Last Supper(最后的晚餐)的相近性,難免引起西方讀者的聯想。“最后的晚餐”是基督跟其使徒們一起吃的。餐間基督說明了所用的面包和酒的含義,同時也預言了自己將被一名使徒背叛。《團圓飯》里,父親儼然是基督,分食著魚卷,而且他也在一定意義上被背叛了。盡管父親委婉但卻執著地相勸,兒子似仍無意留在日本,想再度去往二戰時的敵國——美國。父親稱贊女兒會聽他的話留在他的身邊,殊不知女兒也心存與男友同往美國的打算。將一位參加過二戰、對戰爭失敗耿耿于懷的父親下意識地與遭受背叛的基督相提并論,反映的是類似作者的日本裔人為日本的二戰參與者鳴冤叫屈的情感。
《團圓飯》里游子回家的基本故事框架,也可以讓西方讀者得到與《奧德賽》相聯系的暗示。荷馬史詩中的奧德修斯在特洛伊戰之后飽受磨難,終于回到家中。然而他的家卻被一群他妻子的求婚者所占據,搞得烏煙瘴氣。奧德修斯與其兒子一道殺死了所有求婚者,恢復了家庭的秩序。《團圓飯》里回家的不是父親而是兒子,然而兒子所看到的家似乎有點像奧德修斯遭到占領的家。母親被動地死于戰后吃河豚的瘋狂。父親與渡邊合開的公司倒閉了,渡邊因此帶著全家自殺身亡。而公司倒閉的原因似乎與美國人的占領有關系: 父親和渡邊不理解也不愿意“按外國人的方式經營”。公司倒閉后,父親在閑暇時制作了軍艦模型,仍然“信仰戰爭”,似乎在內心做著復仇的夢。
將小說中的父親與被出賣的基督和復仇的奧德修斯進行隱性勾連,未必是作者有意所為,而是西方文化圖式對作者的下意識所產生的影響。對于基督和古希臘英雄人物類型的下意識套用,反映的是部分日本人對小說中參加過二戰且對戰敗耿耿于懷的父親這樣一類人物的深層次情感定位。
(李建波:解放軍國際關系學院教授,郵編:210039)